弹性防御:帕提亚帝国的整体军事部署与最终成败
公元元年前后,帕提亚是横跨整个欧亚大陆的四大帝国之一。其与罗马的数百年恩怨交织,也构成了古典时代中后期的东地中海-西亚-中亚关系史。以精英骑兵为主的军事力量,虽然在对外战争中是败多胜少,却始终如百足之虫版死而不僵。
其实,帕提亚帝国的长期存续,完全得益于其独特的整体军事部署。表面上看似弱不禁风,实则深谋远虑而自有其独到之处。若非遭遇罗马级别的可怕对手,最后的全面崩溃时间可能会推迟很多。
自然起源
早期的帕提亚势力 夹在塞琉古与巴克特里亚之间
帕提亚帝国的军事策略,从其出现和崛起过程便可见一斑。由于是见缝插针的南下征服者,早期的帕提亚势力带有非常典型的游牧征服者习惯。虽然有在诸如尼萨之类的区域城市建都,但始终以控制核心牧场和奴役周边城市为基本模式。
在整个公元前3世纪,他们随时都面临来自东西方两侧的希腊化军队反扑。其中最大的对手,无疑是迁都安条克却又要控制两河流域的塞琉古帝国。至于几乎同时脱离塞琉古体系的巴克特里亚政权,也因为文化归属和经济利益,经常同叙利亚的前宗主保持战略互动。因此,帕提亚人在这个阶段经常需要进行大规模迁徙。前脚刚占领城市,转眼又要准备带着细软撤出。骑兵自然就成为了军事力量建设的唯一对象,只有在原先的帕提亚省内部才保留了东伊朗农耕土著民兵。
早期帕提亚骑兵就采取打了就跑的战术
但到了公元前2世纪,帕提亚人的外部地缘格局突然风云突变。塞琉古帝国在安条克四世死后,陷入了亲罗马派与叙利亚保守派之间的永恒内斗。包括犹太区在内的诸多地方爆发严重冲突,和远在埃及的托勒密王朝一起牵制帝国的主要精力。加之罗马势力介入小亚细亚半岛,让安条克宫廷无法顺利招募到足够数量的希腊兵源,造成塞琉古军队实力的迅速下滑。帕提亚人便在国王米特拉达梯一世的率领下,成功占领塞留西亚,完成了入驻两河流域的梦想。同时,巴克特里亚王国的内战爆发,也让帕提亚人在东部获得了扩张机会。因此,原有的危机局面完全被重大利好所取得。
由于已经降服了诸多希腊化城市,帕提亚军队一度开始了偏希腊化的结构性变化。大部分城市除了缴纳重额赋税,还要将原本的民兵体系都提供给新主人驱使。其结果自然是帕提亚人也学会了以各类轻重步兵列阵,再用骑兵进行两翼包抄。只是配合水平与使用效果都不尽如人意,在下一波重大冲击降临后迅速瓦解。
帕提亚帝国一度想吞下整个希腊化军事体系
体系成型
公元前2世纪 塞琉古希腊等势力发起最后的反扑
公元前127年,帕提亚遭遇到立国以来的重大危机。他们先后遭到了来自西方的塞琉古军队反扑,稍后又面临从东方冲来的众多塞种和月氏游牧部落。帕提亚君主失望的发现,自己用本族骑兵和附庸步兵拼凑出的军队,在强攻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在西方的两河战场,安条克七世时代的塞琉古军队已大不如前,却依然在两次正面会战中击败了帕提亚人。接着,包括塞留西亚和苏萨在内的城市叛乱,都将帕提亚税吏与监军都轰了出去。最后,帕提亚是依靠对手在占领区内的暴行而进行煽动,再以骑兵伏击安条克七世得手。从而避免了被从半个伊朗高原驱逐的尴尬。但侥幸获胜的他们,还是为众多波斯裔居民的亲希腊立场而感到寒心。
东方的塞种与月氏也纷纷侵入帕提亚境内
接着,帕提亚人调头迎战没有领到工资的东方游牧骑兵。尽管其本族部队有着一样的配置和战斗模式,却还是将大量刚刚投降的塞琉古士兵也拉上前线。结果,希腊步兵在阵前倒戈,反过来造成帕提亚大王被敌人打死的惨剧。甚至还有来自波斯湾的希腊化阿拉伯军阀,趁机出兵占据两河流域。
于是,在临危受命的米特拉达梯二世上任后,帕提亚立刻对自己的整体军事策略进行改革。他们基于先前击败塞琉古军队的经验,放弃了在正面决战中使用大量的步兵,而是重新回归全骑兵状态。相应的,原本具有小邦性质的城市获得部分让利。条件是他们需要自己保护城市安全,并很快因为经济利益而同帕提亚王室又绑定在一起。
帕提亚重骑兵正式改用希腊式具装武备
今人熟知的帕提亚帝国军队,就是在这次改革中定型的。米特拉达梯二世还力主引进希腊式的具装骑兵,取代了原先的斯基泰式游牧重骑。精英战士和他们的坐骑一起,换上了防御面积更大的希腊化甲胄。他们也必须为此放弃使用复合弓进行游记袭扰战术,将相关职责完全交给麾下的轻装骑射手。
此外,帕提亚人的防御策略也发生了巨大改变。过去,他们会倾向于在敌军入境后就发起全面阻击。改革后的他们,省去了保护单独城市的负担,转而更灵活的调配机动部队进行反击。对手会发现自己成功控制了某个区域,却要遭到地方城市和帕提亚中央骑兵的内外夹击。不仅容易陷入耗费时间的围攻战,也会随时面临补给线被切断的危险。
帕提亚军队的主力 依然是轻装骑射手
这次改革的成果异常成功。无论是塞人或月氏游牧部落,都需要面临有本地驻军死守的设防城市,以及帕提亚人临时构筑的村级堡垒。然而因围攻而陷入补给困难,逐步分散部队到更广阔的区域就地补给。帕提亚的主力骑兵便定期消灭小股的粮秣征集部队,并在对手被削弱后策动强势反击。最终还能依靠希腊化的骑兵装备优势,将游牧对手斩落马下。
当然,这样的弹性防御策略,需要帕提亚人为自己营造更为广阔的战略纵深。于是在熬过了塞琉古与东方游牧的双重威胁后,帝国势力迅速向叙利亚东部、河中地区和印度河流域推进。到公元前1世纪后期,已经让将国防前线推进到幼发拉底河东岸与旁遮普的五河流域。垄断国际贸易获得的税收,也被大量用于收买地方统治者和策反敌对势力内部的不坚定者。这些措施也都将在即将开始的对罗马战争中,发挥规划者的设计初衷。
公元1世纪初的帕提亚势力范围
卡莱经验
卡莱战役 无疑是帕提亚弹性防御的高光时刻
公元53年的卡莱战役,无疑是帕提亚弹性防御体系的高光时刻。但在战争正式爆发之前,帕提亚人已通过资金支持,扶持过本都的米特拉达梯六世和亚美尼亚的提格兰二世。这两位好战君主也基本完成了历史使命,为金主拖住罗马长达数十年时间。更重要的是,他们给罗马人提供了一个错觉:东方的骑兵战术虽然厉害,但还无法对军团造成致命威胁。
基于以上的粗浅理解,克拉苏的7个罗马军团在近乎茫然中踏入了东征之路。在鼠首两端的奥斯洛尼小邦君主的指引下,径直从沙漠平原地带走向埃德萨与卡莱两座设防城市。同时,还得到北方的亚美尼亚人声援,在理论上存在两路夹击的可能。
大城市支持 让帕提亚骑兵得以获得大量武器补给
帕提亚人的对策也非常现实,以人口众多的塞留西亚城为基地,集中起两支过万的机动部队。国王本人率军北上,带来部分附庸部队一共进攻亚美尼亚。位高权重的苏莱纳斯则在叙利亚东部阻击罗马人。尽管后者麾下只有1000名具装骑兵和9000名骑射手,但却可以依靠众多城市与堡垒提供充足的物资与战略预警。因此,克拉苏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手所洞悉,而对于帕提亚军队的战斗持久力又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当数万罗马军队在炎热的平原遭到分割包围,才意识到自己正遭遇一个前所未见的对手。大批自塞留西亚出发的驼队,则为帕提亚骑兵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箭矢补给,更让罗马人看到后士气大跌。若非共和国末期的军团素质一流,完全可能在东方战场上全军覆没。
卡莱战役的经验 几乎成为帕提亚军队的教条
当然,凡事都有自己的副作用存在。帕提亚人选择以最低成本维持弹性防御,也势必放弃强势的对外扩张能力。首先是步兵组织能力的继续下降,几乎到了需要附庸国提供全部兵源的地步。除了因信仰犹太教而仇视罗马的阿迪亚贝尼王国和北方的德拉米山民,就只能寄希望于境内的前希腊城市派出小股分队。但那些由希腊军官训练的两河农民,终究无法提供堪比希腊罗马军队的能力。
同时,大量的复杂的攻城武器技术在东方地区流失,让帕提亚人在后来的攻坚战中也异常吃亏。因此,在卡莱战役后的数次反攻叙利亚作战中,帕提亚军队居然需要靠罗马叛军和雇佣兵去包围城市。除了饥饿、收买与恐吓,几乎没有其他办法让本地城镇开门。在同罗马军团的正面交战中,也因为缺乏步兵支援而屡屡溃败,甚至让王储也命丧前线。帝国的国运,也在这场伤经动骨之后就步入下降通道。
帕提亚人始终在技术性武器方面落后于罗马
回光返照
两河派与中亚派 造成了帕提亚的内部割裂
进入公元1世纪后,帝国的衰败已不可避免。尽管在防御中赢得了卡莱大捷,却因为反攻失败而损失了大量精英人口。同时,希腊化程度较高的两河派与坚守游牧传统的中亚派,也因为彼此间的勾心斗角而造成严重内耗。当新的贵霜帝国在这个世纪的后50年蹿起,帕提亚人的势力就从整个印度河流域被赶回了锡斯坦地区。
这个时代的帕提亚帝国,依然维持着先前留下的弹性防御系统,并大致具有三条战略防线。首先依靠奥斯洛尼、阿迪亚贝尼等附属国力量,负责防御幼发拉底河和幼发拉底河的上游。在南面的幼发拉底河中游,还有由希腊军官负责防御的杜拉欧罗波斯城,以及地理位置极其鼓励的哈拉特城。只有罗马军队将以上地区全部攻克,才会兵临帝国的经济首都塞留西亚。这座繁华城市的边上,又是君主的冬季行宫--泰西封城。
帕提亚帝国的整体军属防御格局
如果两河流域全部沦陷,那么帕提亚君主会撤往扎格罗斯山脉以东地区的埃克巴塔纳。依靠山脉地形的帮助,防御只能供很少人马通过的山麓小道。对方如果一意孤行,就会沿着波斯湾的沿海平原突破天险阻隔。但那也有就意味着帕提亚人有足够的时间在北方重整旗鼓。若是最后连米底省也落入敌手,那么帕提亚人还能退回龙兴之地的尼萨做最后抵抗。相应的,如果敌人是从东方杀到,那么帝国也可以将锡斯坦作为前线,并将美索不达米亚设为最后的基地。
公元115年,著名的罗马皇帝图拉真开始挥军东进,决心彻底撕碎帕提亚人的弹性防御。后者也在具体操作过程中发现,自己原先设想的美好计划,其实存在很多硬伤和漏洞。由于亚美尼亚已经被占领,所以罗马军队可以选择从两个方向对美索不达米亚发起钳形攻势。图拉真也破天荒的出动了10个军团和数量几乎与之对等的辅助部队,直接碾压帕提亚的西部防线。几位附属国君主迅速投降,而杜拉欧欧罗波斯的守军也在城头目睹了机动骑兵部队的溃败。最终,罗马人在第二年就迫使塞留西亚城投降,并占领和洗劫了帕提亚都城泰西封。
图拉真时代的罗马 是帕提亚从未遇过的强敌
由于帕提亚内部依然分为两派互相撕斗和不断推诿,图拉真的军队又轻易沿着底格里斯河南下,直接抵达了独立属性很强的波斯湾小邦--查拉塞尼。这座自由市在过去就是东方地区与罗马贸易的重要桥头堡,还是印度洋地区最大港口。无论是城内的大部分政治精英,还是普通是市民阶层,都立刻投入罗马的怀抱。最终,军团甚至向东进入了埃兰地区。随着地区首府苏萨的投降,帕提亚帝国的第二道国防线也被直接洞穿。
好在由于图拉真的野心过于碰撞,将很多东方小国和城市的自治权都收归行省。帕提亚人便通过不断的游说和收买,引起了各城市对罗马驻军的群起围攻。甚至还协助犹太人进行运作,在罗马的埃及、昔兰尼和塞浦路斯省内引发大规模仇杀与暴动。最终,图拉真在壮志未酬中病死,继任者哈德良选择从半数以上的占领去撤军。帕提亚人才在灭顶之灾面前捡回了半条命。但包括尼西比斯在内的重要边界城市,却成为了罗马美索不达米省的驻军点。
帕提亚只能依靠煽动各城市的自治势力对抗罗马
然而,仅仅2年的战争就让帕提亚的防御体系几乎完全瓦解。当年由米特拉达梯二世设计的防御策略,几乎只能应付来自某个单独方向的进攻。一旦罗马人可以从两个方向发起攻势,有限的机动部队就会应接不暇。加上罗马人大量提升辅助部队的数量和质量,在远程火力和骑兵方面都不在显得弱不禁风,帕提亚人的军事优势便荡然无存。
何况只要两河流域失守,那么维系大半个帝国的农业收入和贸易抽税,都会落入占领者之手。因此,所谓的战略纵深与三线部署,不过是理想化的一厢情愿。在真正的强敌面前,依然是漏洞百出。唯一可以发挥作用的部分,反而是那些帕提亚贵族想要拼命压制却又无法彻底消灭的地区自治力量。
图拉真的罗马 将整个两河流域都吞并为行省
彻底破产
在罗马内部 打击帕提亚成为了政治正确
尽管熬过了似乎是最高威胁等级的图拉真,但帕提亚帝国的噩梦才刚刚开始。如果说当年的卡莱之战在罗马心中竖立了帕提亚大国形象,那么公元2世纪的远征已证明其不过是泥足巨人。更要命的问题还来自罗马内部,经济发展的停滞,让他们需要以外战而释放内部矛盾。数位皇帝也都意识到,打击帕提亚是一种非常不错的政治正确。
于是在公元197年,塞维鲁皇帝开始了自己的帕提亚战争行动。当帕提亚军队企图夺回尼西比斯城时,遭遇到罗马-奥斯洛尼-亚美尼亚联军的共同反击。联军更是在第二年继续南下,再次攻克了塞留西亚和泰西封,迫使帕提亚君主狼狈的率领残兵逃往东方。
面对罗马的威胁 帕提亚的军事力量已不堪重负
和以往的征服作战不同,此时的罗马已经对东方城市不再抱有特别的兴趣。结果,帕提亚的经济首都塞留西亚遭到劫掠,繁华程度就此一落千丈,帝国的经济也进一步变得萧条。到公元216年,塞维鲁的继任者卡拉卡拉又率军东征。虽然没有攻克重要城市,却让士兵肆虐整个两河之间的农业村镇。帕提亚军队无力阻挡,只能坐视这一年的收成转为敌人资产。这样的放血式摧残,恰恰是脆弱的晚期帝国所最害怕的。
由于需要以战利品犒赏士兵,卡拉卡拉还曾下令军队进攻阿特洛帕特尼地区,并挖掘了几位帕提亚君主的王陵。怒不可遏的帕提亚贵族,在罪魁祸首死后还依然下决心反攻尼西比斯。由于骑兵兵源的不足,甚至将临时武装的骆驼也拉上前线。最后依靠几乎集全国之力征召的骑兵大军,终于击退了临时继位的马克里努斯皇帝。但巨大的伤亡却使得帝国损失了一代人的军事和政治精英。残破的两河流域,又不足以帮助他们迅速恢复国力。
末期帕提亚军队 甚至临时开发出具装骆驼骑兵
于是,在新崛起的波斯军阀阿尔达希尔出现后,国祚400年的帕提亚势力便终于被完全掀翻。除了少部分提前跑路罗马或亚美尼亚的贵族成员,其余大部分精英都惨遭清算。虽然帕提亚人的弹性防御策略,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他们抵御了数次大规模外患,但却无法从根本上缓解自己的地缘政治困局。
从技术层面而言,帕提亚帝国也在兼容并蓄之余形成了很多固有矛盾。尽管其经济和军事技术大都源自希腊化成果,但亲希腊者大都会被上层集团视为政治不正确的背叛者。
塞维鲁父子将对帕提亚完成釜底抽薪
虽然很快就有以泰西封为核心的两河流域集团出现,却始终无法在内斗中胜过数量更多的中亚保守派。他们也会因为贸易问题而与罗马为敌,成为了内外两拨对手的共同打击对象。但这些人恰恰又控制着帝国的主要税收来源和经济命脉,并会因为自己的混乱而引发更大规模的经济萧条。这也就怪得不罗马要花几代人的时间,将原有的东西方贸易线路转向海洋。
随着国际产业链的调整,帕提亚也就彻底失去了与东西方强敌硬扛的资本。新的萨珊王朝,将比道貌岸然的前任更加保守而暴虐。因为只要波斯帝国的政治构想始终存在,所有君主都将把战火燃向周边,并因为火势失控而最终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