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瓶历史的简要叙述


去代销店买酒,叫打酒。其实我们家乡既不说“打”,也不说“买”,而是说“舀”。父母总是这样指使我:“去小店舀一斤老酒来。”继续解释,老酒即黄酒,烧酒即白酒,而白酒是米酒。米酒用不着舀,老百姓自酿,自给自足,所以舀的酒不是黄酒便是白酒。“舀”这个词,定是从“舀水”移用过来的。这个词用得好!我用心琢磨过,其中隐含着用碗喝酒的习惯与风俗。老百姓过的是苦日子,喝的是土酒,下酒是土菜,连酒碗也是那只茶碗,那只茶碗洗净了便是酒碗,酒喝完了又成为饭碗,真是一碗多用,所以“舀”这个词,透露出百姓过日子的简单和贫穷。
替父母舀酒,竟成为我成长过程中的另一条线索,从童年贯穿到青年,从酒瓶发展到酒壶,从步行进步到骑车。这样叙述,一定令你费解,但翻开童年的记忆,那舀酒的生活片段便晃晃悠悠飘到我的眼前。
舀酒不像舀水那么简单,先前去小店舀酒,除了要付酒钱,还得付酒票,那时候买饼要粮票,称肉要肉票,扯布要布票,买煤油要煤油票。社会主义真好,按人头给全国人民发票,节约光荣,浪费可耻,按劳分配,譬如酒票的发明,它从根本上管住了人的口,杜绝了酒鬼的产生。我父母当年分得几张酒票与我无关,反正他们酒量倍增是酒票失传后的事。跟我有关的是跑腿。每次去小店舀酒,我一只手捏着几角几分酒钱,几角几分酒钱里裹着酒票,一只手拎个在脖子上系了绳子的酒瓶,绳子在手指头上打圈,酒瓶就像屁虫似的在空中欢快地滚筋斗。到了小店,叮呤咣啷把几角几分连同酒票放在柜台上,再将那个一路没休息的酒瓶递过去,然后死死盯住店员舀酒的动作,唯恐他趁机做手脚,这是父母告诉我的。舀酒用酒吊,一吊半斤,一斤两吊。酒吊从酒坛里提起,倒进屁股插进瓶嘴的漏斗里,只需两酒吊,瓶子里就涨满了酒。看酒瓶上的刻度,稍许有些超出,便满心的欢喜,因为回家能得到父母的口头表扬,他们能多喝一口酒呢。我那时研究透了,店员提酒吊的动作越快,打的酒便越多,窍门在于,提得越快,那拖泥带水带出来的酒,全都盛进漏斗里了。
必须说说那只酒瓶,那只给父母带来陶醉、带来幸福的酒瓶。酒瓶不是专门的酒瓶,酒瓶其实是葡萄糖空瓶,我们叫盐水瓶。那时候老百姓住院挂瓶是很稀奇的事,一般有个头痛发热的,多是向赤脚医生弄几颗药吃吃就打发了,这样,凡吊完的葡萄糖瓶便比酒更稀罕。那时家家户户的灶台上都有这种瓶,它们是主人向赤脚医生讨要来的,它或盛酱油,或盛香油,或盛茶水,或盛老酒。一户人家,若是灶台上有三四个这样的瓶子,简直是了不得的事,想必是吃的油穿的绸了。老百姓的酒瓶,竟有这样的前世今生。哪像现在,喝完一瓶酒,必须白白扔掉一只瓶子,真是挥霍得无理。这些昂贵的酒瓶,要是让那时的百姓使用,定能激发他们在农业学大寨中流淌出更多的汗水,沸腾起更多的热血。
还要说那个瓶子,因为那个瓶子主宰生活多年。直到我能骑自行车。我跌跌撞撞耍杂技似的骑着自行车去小店打酒的年代,那个瓶子依然扮演着酒瓶的重要角色。酒票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了,但父母的酒量还来不及开放,所以舀酒依然用那个玻璃瓶,不同的是,次数与日俱增,先是三天一舀,再是隔天一舀,最后终于发展到每餐必舀,生活大概是从这时开始有滋有味起来的。那时,骑在自行车上的除了我,还有车后架上的一个酒瓶。自行车后架好像叫作书包架,扳起来可夹包裹,于是,那只酒瓶被想象力推动,被歪斜地夹在车屁股后面。我毕竟出身于劳苦大众,夹着酒瓶骑车,就像夹着尾巴做人,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将车胎打得过饱,气太饱,车越震,一震,酒瓶说不定就要逃出来摔死在地上。所以,我后来骑车学会了单放手,因为总要抽出一只手来,去照顾屁股后的酒瓶,瞎子摸象似的,有时抚它一下,有时摸它一下,让心里有个着落。
酒瓶后来终于被酒量淘汰出局。改革开放了嘛,人的酒量放开了。于是,用酒瓶舀酒显得小家子气。五斤装的塑料壶便趁机脱颖而出。塑料壶的最初用途绝不是用来盛酒的。塑料壶本用于装茶水,五荒六月,一壶茶拎到田畈,能管一个人汗流浃背半天。但老百姓把茶水倒净,茶壶就变成了酒壶。用酒壶舀酒,让我充分体味到生活开花的气息。小店里的那个酒吊,在酒坛里提上提下,不再扣人心弦。每舀一次,小店老板总是念念有词,原来是在细数吊数呢。我就是这样,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把着方向,风驰电掣地骑到青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