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在北海邂逅“铁枝梅”

一个意外的邀约
冯训文先生住在北海市区东头,老爷子发短信说春节前要回北京,问我有没有时间过去聊聊天。
我有些意外。
半个多月前,我与他只见过一面,当时人不少,我极少言语,临别时互相留了一个电话。朋友介绍他是画梅花最有名的画家。
隔行如隔山,不同行当的艺术,就算是某一行里的顶尖高手,也难免“孤陋寡闻”。但冯先生身材魁梧,一副长髯飘飘的样子,的确有一副大师范儿。
东拉西扯,是谓聊天。坐在冯先生简朴的客厅里,北海像夏天一样灿烂的冬阳,敷在冯先生的案台上。我翻阅着他那些沉甸甸的画册,冯先生的艺海生涯,就像浸在显影液里的黑白照片逐渐清晰起来。
冯先生出生在著名的牡丹之乡——山东菏泽。大约十岁时,因为表哥的影响,结下与绘画的因缘。1977年,正值而立之年,在菏泽工艺美术厂刚当上副厂长的冯先生,作为恢复高考的首届考生,考上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后来又先后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并成为较早的一批研究生。现在是全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画院院士,是美术界为数不多的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
时下“大师”迭出,但我早已过了愤青的年龄。我知道头衔不等于名望,名望也不等于水平。但同时明白,鱼龙混杂总还是要有龙,否则就成了“鱼类混杂”。它固然是指有些没水准的人却拥有吓人的头衔,但更多的情形是,那些拥有“高大上”名头的人里头,并不乏真正有水平的艺术家。
而他们最有可能出自像冯先生这样,既有着非常丰富的实践,同时又受过科班训练的毕生从艺者。
“高先生看了我足足20秒”
冯先生一口浓重的山东腔,让我听起来颇感吃力。他说自己1977年就变成了北京人,但口音一直没变。
我不知道对乡音的这种“顽固坚持”,与他对艺术的执着是否有什么关联。
我问冯先生是否统计过自己画了多少画,他说记不清了。他很欣慰的是,他曾经找到过一幅自己1959年的画,那时候他才12岁
“我开头那是什么都画,民间画、水粉画、宣传画、油画。1965年前我画老虎,画门神,这些东西'文革’说是'封资修’,不能再画了。从1966年到68年,又画了许多领袖像。”
冯先生还当过“盲流”——现在许多人不知道这个名称,它专指那些没有外出证明背井离乡的打工者。冯先生1971年当“盲流”到了山西。
“那时候大家很穷,照不起相,照相馆也不多,我就给人画炭画。”他说,“那些炭画人像不掉色,放到现在看上去还很漂亮。”
画画小有名气的冯先生,1973年结束“盲流”生涯回到菏泽,进了当年成立的工艺美术厂,当了一名画画的工人,直到1977年考上大学。
“那时候我在厂里每月工资44块钱,当时还有些不舍得。”冯先生说。
冯先生对经历的穷日子有着深切的体会。他指着坐在一旁的夫人苏姨说,“你还记得不记得,咱俩结婚那天,我正爬在一个长梯子上画像呢,穿的棉衣用红薯藤当腰带绑着。介绍人说:你快下来去登记。我就下来去登记了。”
苏姨嗬嗬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冯先生说:“还记得不,当时我送了你一支钢笔,你送了我一本语录,作为交换的结婚礼物。”
到北京念书成了冯先生最好的选择。他成了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花鸟画名家高冠华先生的入室弟子,渊深源远,高冠华先生是潘天寿先生的弟子,而潘先生师承的是吴昌硕。
冯先生说了一件高先生的轶事:被高冠华先生收为弟子后,他跟高先生要一幅画。
“高先生足足看了我20秒钟。”冯先生对着我圆睁双眼,模仿着高先生当时瞪着自己的样子。
“高先生跟我说:你知道吗?我跟了潘先生十几年,都没敢跟他要一张画。”
“我当时脸腾地就红了。”冯先生双手摸挲着脸,仿佛现在还留着当时那副羞愧。
冯先生站起身,找出钢笔,在一张纸上写下四句诗:
不与人争与己争,
千秋翰墨自天成。
别愁史册无名姓,
只恐庸才一笛轻。
他把纸递给我,说:“高先生没有给我画,给我写了这首诗。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老乡用一套房换他的画
冯先生住的房子,来历有点特殊:一位在北海的山东老乡,因为仰慕冯先生,专门到北京找到他,要收藏他的画,用北海这套房子交换了他一幅大梅花。因此冯先生每年都到北海过冬。
我问冯先生什么时候开展专攻梅花的。冯先生说,菏泽是牡丹之乡,得天独厚,以前画牡丹为多,梅兰菊竹,各种花鸟其实都在画,到后来就主要画梅花了。
他说:“世人都说牡丹富贵,我不富贵,所以还是觉得画梅花比较合适。”
我在国家博物馆收藏的一幅《牡丹花下一枝梅》上,看到了冯先生自题的一首诗:
牡丹花下一枝梅,
富贵穷酸共一堆;
莫道牡丹真富贵,
不如梅占百花魁。
因为画梅花,冯先生得了个大宝号:铁枝梅。时任全国政协主席李瑞环竖着拇指对他说:“大老冯,铁枝梅!”程思远副委员长出席冯先生在国家美术馆的个人画展,对他说:“看花看人就像山东人,你画的梅花枝子扎手。”
艺无止境。杰出的艺术家常常因博而专,以某种体裁、某类题材超拔卓越、臻于化境而得名,像郑板桥的竹,张善子的虎,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张大千的荷花,李苦禅的老鹰……
冯先生画梅得到过董寿平、于希宁、关山月、高冠华等梅花高手的“亲灸”。评论家赞他的梅花“曲如龙,劲似铁”,虬枝“长如箭,短如戟,纵横笔意,挥洒成风”。
他的梅花,以硬瘦见称,老干新枝,屈铁错金,花红欲燃,枝黑如墨,元气淋漓,有一种蓬勃纵横之气。
有道是画如其人,冯先生身材魁梧,喜欢创作巨幅大画,体现大境界、大情怀,大手笔大开大合,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他为人民大会堂创作的巨幅国画《红梅》,题诗:
墨汁一瓶酒一樽,
醉笔往来自有神;
东风借吾车一辆,
家家送香又送春。
一种醉笔挥洒的大气跃然纸上。
冯先生牢记高冠华先生的谆谆教导:“中国画以意境、气韵、格调为最高境地。”花鸟画是“最中国”的传统绘画,但并没有妨碍他通过广征博采诸家之长,实现审美上的创新。
著名画家许麟庐先生评价冯训文的画“有姿、有色、有神、有韵”,与他朝朝暮暮、如痴如醉致力于丹青,多年坚持写生,画稿万张有关,“除了向传统汲取营养、精炼绘画技法之外,还师法造化,勇于标新脱俗。”
冯先生的画作,曲高但“和”者却不寡。他先后在中国美术馆、中国历史博物馆、首都博物馆以及内蒙、山东等地举办过个人画展,被中央和地方许多媒体报道和专题介绍。得过不计其数的各种奖项,还被人民大会堂、中南海、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刘少奇纪念馆、周恩来纪念馆、钓鱼台国宾馆以及众多博物馆收藏。
作为外交部的特聘美术顾问,100多个驻在国的中国大使馆都收藏有他的作品。
冯先生待人热情,广结善缘。他的案台上摆着一本自己装订的厚厚的册子,用钢笔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电话。
冯先生说,这都是我的朋友,各省都有,估计有一万多吧。

两张桌子度半生
冯先生喜欢冬天暖和的北海。从2015年起,每年冬天都在北海住上三个月,有时还在这边过年。
他每天早上5点起床,6点出门散步,早锻炼的习惯几乎雷打不动,回来后上午画上两小时。“画得少了,60岁以前我画得挺多的。”
冯先生有一枚闲章:人品与画品同高。他认为画画第一是人品,第二是学问,第三是才情,第四是思想,具此四者,方能完善。
他把一张信笺拿给我,上面写着十个大字:天下无难事,就怕有心人。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作为一位艺术家,首先要有人品再有画品……人贵为实,艺贵为虚,要做到人品、画品同高,必须诚心诚意地做学问。
在创作上寻找一种自由的心境,超越绘画门类,不拘一家一派,用笔墨抒怀,以情绪入画,以智慧写神,以水墨语言来捕捉心中的意象。
对画品求真,安于艺术,寂寞求道,相信艺术必将步入更高境界。
冯先生说:这是我的座右铭。
闲聊不知日子短。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冯先生按住起身要走的我,一定要我留下来,“炒两个家常菜,喝两杯!”
我平时几乎滴酒不沾,但盛情难却。好在座中有他一位在北海的老乡,他们一杯一杯地痛饮。
山东人酒量大,冯先生堪称典型。他说话直爽,喝酒也是痛痛快快,一饮而尽。一瓶白酒下肚,面色不变,谈笑自若。
冯先生笑说自己多半辈子就是围着两个桌子转,一个是画桌,一个是酒桌,不唱歌,不跳舞,不玩麻将,一心一意在艺术上做学问。
我告辞的时候,桌上两个一斤装的高度白酒的瓶子是空的,还有一个只剩下小半瓶。(封面红梅图为人民大会堂收藏)
梅花香自苦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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