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为什么叫断背山?我从来不敢问作者
作者:罗杰·伊伯特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rogerebert.com(2005年12月11日)
「我从来都不是某个地方的公民,」李安告诉我。「我父母从大陆迁到台湾。我们在那里是外来者。我们后来搬到了美国,仍然是外来者。回到大陆的时候,我们在那里也是外来者——来自美国的外来者。」
他搅了搅手边的茶,闻了一下,没喝。李安是个特别的外来者,他的两个孩子都出生在我的家乡伊利诺伊州。有一年,我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采访提名者时,他自豪地告诉我,「这是我的两个厄巴纳孩子!」有人接着问我:「他刚刚说什么孩子?他们是有什么病症吗?」
「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家,但任何地方都不是真正的家,你必须应对孤独和疏远,」李安告诉我。「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无论如何,人最终还是要面对孤独的。我的婚姻幸福,我爱我的孩子,但最终你得面对自己。我相信电影创造的难以捉摸的世界胜过其他任何东西。拍电影的时候我很开心。但我住在银幕的另一边。」
《喜宴》
在这句话中,李安解释了为什么他的电影如此不同。我们看到的是影片的外部世界,而他生活在其中,那都是同一个世界——他的世界。他拍过《饮食男女》(1993)这样的喜剧片,《冰风暴》(1997)这样充满焦虑的影片,《绿巨人浩克》(2003)这样的科幻片,《卧虎藏龙》(2000)这样的武侠片,以及《理智与情感》(1995)这样的英国文学改编影片,现在是《断背山》——讲的是怀俄明州两个年轻的牧羊人发现自己是同性恋者,却完全无法面对这个事实。
《断背山》
这部电影的两位主角由希斯·莱杰和杰克·吉伦哈尔扮演,1963年,两人都为了找暑期工而被派到山上当牧羊人。一天又一天,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然后有一天晚上,他们突然做爱了。「这只会发生一次,」第二天早上他们达成了共识。但黑夜再次降临的时候,他们的命运已定。他们注定要彼此相爱度过余生——但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无法理解同性恋,也没有人会讨论它。
《断背山》是根据安妮·普鲁的短篇小说改编的。「我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要取『断背』这个名字,」李安说。「我不敢问她。」
当天晚些时候,在多伦多电影节期间,我与希斯·莱杰进行了交谈,他有时对自己是一名演员感到惊讶,就像他的角色对自己是同性恋感到惊讶一样。
「他是在和自己的基因结构做斗争,」莱杰在谈到他的角色恩尼斯时说。「他在与所有灌输给他的传统和恐惧作斗争。我努力使他的恐惧具体化。他的话总是非常艰难地从嘴里挤出来。」
他说,自己在澳大利亚长大,认识一些牧场工人和牧羊人。「他们从早到晚都骑在马上,只有地心引力束缚着他们。在下班的时候——当他们下马的时候,他们走路的方式是不同的。下马就像水手上岸一样。澳大利亚的牧场工人说话时嘴唇紧绷着。我知道该怎么表演,因为我见过,和他们交流过。我猜那是为了防止苍蝇进入他们的嘴里。」
他是在表现幽默的一面吗?
希斯·莱杰很可能凭借这一角色获得奥斯卡提名。「我从来没有上过表演学校,」他说。「也没有剧场经验,我所有的试错都是在片场发生的。」
不过他在《断背山》的表现堪称完美。
「恩尼斯恨自己对杰克的爱,」他说。「这就是我演绎他的心路历程。他和孩子的关系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这是他生活中确信的一个部分。」
「这是我表演的一种模式,无论故事是什么或角色是什么,我都要找出自我怀疑的部分。怀疑我自己,或者角色怀疑自己,或者两者都抱有怀疑。大量的恐惧和怀疑,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我继续深想,我可能就没有勇气做出这样的选择。」
但他显然是有勇气的。
「我曾经暂停过我的职业生涯,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是无端摆在我面前的。我觉得自己配不上。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进入了这一行。我必须暂时离开一阵子,去做一些更有趣的事情。」
在影片中,吉伦哈尔和莱杰扮演的角色都各自结婚了。吉伦哈尔更愿意接受他隐藏起来的感情。他觉得也许有一天他们可以一起经营农场——而莱杰认识几个人,他们尝试这么做的时候被杀了。
「他们从来没有真正交谈过,」李安说。「这个故事和拉里·麦克默特里的《孤独鸽》几乎一模一样,除了主角的性取向。我和麦克默特里(他也是我们的编剧)讨论了这个问题。是时候写一个同性恋版的《孤独鸽》故事了。只有像我这样的外来者或者像安妮这样的女人才能把它打破,把它坦白地讲出来,摆脱隐喻,以直白地方式看到它。它就在那里。我开始意识到,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他们并不理解自己的行为。他们的妻子也不理解。他们所感受到的是一种私密的、非常浪漫的坠入爱河的想法,但他们无法谈论它。而我们会说,我们相爱了。他们就像掉进了虚空。你害怕坠落吗?他们生命中最强大的东西就是那些缺失的东西。」
「希斯·莱杰,这部电影的成败就在于他。他可以带有那种神秘的、伤感的西部气质。在一个充满男子气概的环境里,他很害怕、很低调。整件事发生在他们爬到更高的地方之后,那里的空气更稀薄,一切都是未知的和神秘的。对我来说,这就是『断背』的含义。」
李安终于啜了一口茶。
「我的经验告诉我,」他说,「最难讲的是史诗般的短篇小说。生活的片段构成了史诗般的感觉。你必须选择一些小细节,让观众感觉那像是隔了两到三年的一次会面中发生的。这看起来很容易,但其实很难,尤其是他们从不说出口。有一天,我对安妮说,『你那简洁的散文风格很难搬上银幕。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
她说了什么?
「她说,『那是你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