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与车辐在文联共事几十年,都是文化界有些资历的人物

《记散仙达人一车辐》流沙河夫人“茂华文集”系列11

记散仙达人一车辐

作者:吴茂华

车辐何许人也?成都文化大名人,社会贤达,文化界谁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士。正如《空城记》诸葛孔明唱的“我本是卧龙岗一散淡的人……”,这车辐先生一无背景二无头衔,无党无派无权无势,甚至连作协会员都不是。从三、四十年代当记者到以后在省文联做一普通工作人员,直至退休乃一介平民布衣,有何本事招风揽月而凡夫成名!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车辐,流沙河对我说:“这个老爷子不简单!”三、四十年代流沙河读小学、中学时期,想当新闻记者,就因为在报上读到车辐写的《黑钱大盗李贵》的文章。当时车辐已是成都一名十分活跃的记者,他以车寿周、瘦周、杨槐为名,写了许多揭露黑暗、主张抗日的杂文,刊于《国难三日刊》、《星芒报》、《华西晚报》等报纸,引起社会反响。可见他当年属热血青年,站在进步力量 一边。

抗战期间,江浙京津大批文化人流亡到成都。有上海“影人剧团”在总府街智育电影院公演《流民三千万》由名导演沈浮、名演员白杨、谢添、吴茵等领衔献艺;有吴祖光、丁聪、陈白尘住在五世同堂街创作作品;还有关山月入蜀在督院街办画展;刘开渠作成都春熙路孙中山铜像等文化盛事。为大后方成都闭塞的空气带来新鲜浓郁的文化气息。

一九三九年,中华抗敌文协成都分会成立,冯玉祥、老舍、萧军等到成都祝贺宣传抗日,车辐任该会理事。他当记者熟稔社会,遍交三教九流,作风潇洒又有一副侠义心肠,那一帮文化人自然把他 引为同道和朋友。丁聪画长卷《现象图》,车辐同他一道化妆去毛家拐一带的“花街”了解妓女悲惨生活。刘开渠在艰难环境中作雕塑,受到地方势力干扰,车辐约请一批报人为其呼吁襄助,可谓耿直拳拳之心,他当时就有车大侠、土地爷之称。

好笑的是,车辐与他们的交往常常以“吃”为先。陪刘开渠到荣乐园吃蓝光鉴大师傅的熘鸭肝,同吴祖光、丁聪在五世同堂吃凉拌兔肉下酒,领白扬、谢添、郁风大街小巷乱窜,去吃成都的“鬼饮食”钵钵鸡、梆梆糕,惹得那帮只知面条饺子的北方人对这色味浓香、麻辣俱全的大菜、小吃赞不绝口,乃至几十年后仍颊口留香、念念不忘。

车辐不但能吃,还会唱。从民间艺人贾瞎子、李德才学来的唱扬琴的本事偶尔一亮几手。当时,一代行草之冠的谢无量、学者林山腴、名医王百岳常聚在一起,轮流作东在竹林巷王家饮酒赋诗唱琴,其中自然少不了车辐。佳肴醇酒,丝竹清韵,耳热兴起之时,他打扬琴叮咚,哼几句“将军令”、“南清宫” 里的调子,倒也像模像样不输艺人。谢无量有七绝一首相赠:“车子能歌兼幸酒,王孙卖药不为贪。锦官花重春将晓,又见撙前两俊人。”孩儿体的浓墨书法,一派俊逸而苍润,钤印以授。

车辐性情豁达丰满,作风倜傥潇洒。文化老友们念念不忘车辐的好处,黄宗江就曾声言“我爱四川,我爱车辐”。二00一年十月,垂垂老矣的郁风、黄苗子夫妇,丁聪夫妇到成都访问,下车伊始便找车辐要他同去寻好吃的。后来是由魏明伦作东,在顺城街一火锅店宴请郁风夫妇。我和流沙河叨陪末座。

那天车辐躺坐在轮椅上,像抬滑杆一样闪悠闪悠地被抬进餐厅的。只见他 一顶红色帽子压在白发上,雪白的餐巾像围腰一样栓在大肚和胸前,一脸安逸自如的样子,坐桌子正中位,吃东西照样大嚼大啖,宝刀不老。席间,黄苗子、丁聪忆起三、四十年代在成都往事,唏嘘感叹。车辐耳背听不清,擦嘴之际,突然指着郁风插一句:“她当年有一双修长美腿!”一下子风马牛不相及,众人愣住,随即喷鼻大笑不已。

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饭后茶话,黄苗子拿出相机要拍车辐,他趁机将身子挪近郁风,腆颜将一头乱白发的脑袋往郁风怀里靠,装嫩装小。黄苗子赶紧抢拍精彩一瞬。后来车辐又拿出丁聪四十年代为他作的画像与大家传阅,黄苗子、郁风在背面写道:车爷半老,丰韵犹存。流沙河用繁体字写道:岁月使我们变脸。

流沙河和车辐交往是在五十年代初他刚进文联工作时候,星期天两人常一同骑车游玩。他对我说:车辐这人是有见识、有趣味,有魅力之人,比我年长,我就喜欢他这个人。

很难想象,这样散淡不羁的人也两次进监狱。对此他本人一直避而不谈。我只偶尔从他嘴里听得只言片语:“国共两党的监狱我都坐过,嘿,味道长……”若再问,或不答,或语焉不详。后来听流沙河说,大概是四十年代后期他参加民盟的游行示威被国民党抓过一次,时间不长。关于第二次是一九五五年,反胡风运动一派肃杀气氛中,车辐交出胡风四十年代写给他的信件,自认为没有事,结果懵懂中被抓。流沙河有文记载:

在编辑部,先生的办公室左端靠窗,壁上有一幅成都市大地图。谁都不去查看,唯有先生每星期一上早班时总要在地图上画符号。他说“昨天看东郊建设,这里新修一条路,我来添上。”每逢星期一他都要画一些符号,表示工厂、桥梁、医院、仓库等 ,竟将东郊一片画满各种符号。他哪知“阴暗的眼睛到处看见敌人”,而竟浑浑噩噩不知祸之将至。大祸突降,被捕入狱,吓得睡不着。三天后,打听同狱的“反革命”多达数百人,皆属省级机关干部,他就吃了定心汤圆,放胆做体操,能吃能睡了。送回省文联,红光满面,还长胖了。补领十一个月的工资,大喜过望,买酒痛饮,而且赋诗。记得其中四句:精神被摧垮,灵魂已压扁。物质尚存在,一身胖嘎嘎(川俗语“肉”也)想当初逮他,编辑部领导人指着壁上地图,拍桌大叫:“看这罪证”!他才弄明白,自己被误认为特务了。

经此次“政治考验”后,车辐长期被人视为“旧社会”历史关系复杂人物,直到文革期间,一个革委会主任还警告他说:你是该杀脑壳的人!所以文革及前十几年,他也谨言慎行,生活得边缘而低调。

荀子有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社会历史循环往复,就像一个飞去来器绕一圈又回到起点。其实人生又何尝不如是。从八十年代起,车辐的快乐日子就像小鸟儿重新飞回来。虽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鹤发童颜,胃口牙口都不倒,自称“除了钉子,都嚼得动”,好吃好玩的脾性依然。于是脚下像安了一个车轱辘,遍访旧雨新知,满世界疯吃疯跑。北上京城访丁聪、吴祖光、秦怡、黄宗江,南下广州会关山月,上海拜巴金、何满子……,忙得不亦乐乎。而且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中国南北菜系他无所不知、无所不尝。

一次在他家里,我一进门就见他一人端坐书桌旁,面前一杯一盘,正举筷慢慢品尝陕西友人送来的羊肉制品。他一边咂嘴有声示香,一边打开话匣,向我讲起这羊羔美酒的来由和妙处。我当然洗耳恭听他侃饮食经。

他的著作《采访人生》出版于九十年代中期。因其中大量文化名人的轶事描写,此书在全国相当有影响。成都也搞了一个签名售书会,车辐坐桌子正中,兴致勃勃为读者签售不少。流沙河坐在他旁边,甘心为他站台捧场。承他赠我一本大著,封面是丁聪为他画的漫画像:方框眼镜片后一双眯缝小眼炯炯,鹰钩鼻、薄嘴唇一条线紧抿,表情似笑非笑,一副绝不厚道的样子。翻开封面,就吓我一跳:书页上方题字居然称我“茂华姐 教”,左下角盖一方闲章赫然:“不可救药的老天真”。日期是六一儿童节。

关于这“老天真”的名号是有一段来历的。流沙河当右派,六十年初在单位劳动改造,经常拉架子车载煤运粪。某次车辐被派来拉边杠,成都人叫“拉飞蛾”。流沙河后来有文记载:“我下本院农场,多次进城拉粪,由老牌记者车兄拉飞蛾。他极卖力,又会摆龙门阵,可怕的是他沿路大声招呼熟人朋友,以爆炸的热情叫道:'我们下农场!去锻炼!’让满街的过路人都晓得我们'犯了错误’,用看异类的眼光盯我们几眼,使我非常难堪。而他倒很昂然自豪,似乎拉粪特别有脸,这不可救药的老天真啊

将老天真的书认真拜读后,我写了一篇读书笔记文《车辐及其采访人生》,刊发与上海《新民晚报》及成都当地报刊。一九九六年七月七号,我同流沙河到车府拜望。车府在文联大院角落靠墙、底层一楼的房子,狭窄、黯淡有些潮湿,车辐取名《剩骨斋》。我曾问过斋名的来历,他回答“别人吃肉,丢一根骨头给我就叫剩骨!”

这天《剩骨斋》内,车家晚饭刚毕。天热,车辐赤膊,挂一片油渍的围裙从胸一直遮到大肚上,这是他今天下厨房爆炒鳝鱼的一身打扮。用手擦一把嘴上油光,招呼我俩坐下。我拿出刊有文章的报纸给他看,上面还配有一幅《采访人生》书衣的图片。他拿到灯下读后大为开心,十分满意我在文中称他是“老牌追星族”,笑着说道:“我追的是大文化人、文曲星嘛!”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接下来高谈阔论,和流沙河忆起五、六十年代政治运动中凶险事,说起某某左棍整人如何狠 毒刁钻,现今湮 没失势的情形。他高声说道:我今天坐马桶上,一边屙一边心头安逸得很,想起那些整人害人的狗东西都死得差不多了,只有我这老儿,还上下通泰 ! 你说怪哉不怪哉?说完,一脸堆起如儿童般得意、又有些狡黠的笑容。

临走时,车辐又拿出相机来,要给我和流沙河照相。流沙河和我并排坐一起,同举一本《采访人生》大书,故意讨他老人家喜欢作捧读学习状,让其摄下一瞬。

左起:流沙河、车辐、吴茂华

也是这年九月,突然传来车辐中风住院的消息。十六号,我和流沙河赶到市立第九医院看望。进得病房,只见他老人家躺在床上输液,脸上毫无病容,精神特好。原来前两天他右脑突然出血、有汤圆大小,幸好送医及时,未造成大碍。我俩一坐下,劝他节制一下饮食,他不以为然,敷衍了几句,话题又说道“凉拌鸡片放醋只需一点、焦皮肘子中的冰糖碾细何时放”的事情上去了。一中年医生来查房后,车辐指着他的背影说:我心里感谢他们!出院后我要写“整我不死”四字送他。

以后的日子,车辐就只有坐在轮椅上了。身体不便,并不妨碍他心态洒脱。自九十年代以来,成都的餐饮业发展红火,他改不了的还是十处打锣九处有他的德性。车爷处门庭若市,几乎每个星期,都是本地大小餐馆老板、名厨有请。《剩骨斋》的大门口经常喇叭大鸣、有汽车来接。车爷出山到谁家,谁家餐馆就有脸面,显品牌效应。他老人家亮闪闪白发稀疏,头戴一顶贝雷帽,(他自称“蓝盔部队”)脖子上还缠一条点花绸巾,大腹便便坐在轮椅上,被人前呼后拥抬上抬下,出入灯红酒绿馆堂,觥筹交错于美味佳肴间,于盘中指点江山。美食大家的气质丰度,舍他其谁臾!

二00一年我们搬家到大慈寺路三十号文联大院,和车辐家做了近邻,晚饭后一抬腿就到了车家,我和流沙河自然成了《剩骨斋》的常客。

车辐的察人知世并非那种庸人的世故,他外圆内方的风度,骨子里是有褒贬的。某天我和流沙河到车家串门,谈天中他说起与吴祖光新凤霞交谊往事。流沙河说,他对吴祖光生前在政协会上铮铮直言的风骨、评判祖龙尤为佩服:“乃大丈夫也!”车辐听了沉吟片刻,就说起前不久他经历的一件事情:吴祖光的后人哲嗣,此人近年来在文化界十分混得开,将家中收藏书画、包括他父母的作品在成都搞巡展。车辐是他尊敬的父辈,又是成都的文化名人,当然被请去捧场。他推着轮椅上的车伯伯进入展厅,过道上偶遇几个人拥着一很有威风的官员迎面走来。那官员见这轮椅上的老者白发燦然,雍容有度文化人的样子,便停下脚步过来与车辐握手、以示礼贤下士之意。车辐也不知此人是谁,也行礼如仪。时间就十几秒,一晃而过,车辐不以为意。待官员走过,推轮椅的人回过神来,俯身问车辐:你知不知道刚才与你握手的是谁?答曰:“不知道,管他是谁!”紧接着车辐听见背后人说道:“哎呀,车伯伯,那是你们四川省的大领导啊,刚才没带相机没留影,这机会太难得了嘛,遗憾、遗憾!”

车辐将此事讲完,把嘴一撇,哂笑着对我俩说:与大官合影,以此自炫,我是老江湖咋不懂这种玩意儿?就此一事,我就把这个人看白(低)了!

久坐轮椅上,车辐当然也烦躁。如没有朋友来访,他就寂寞。老伴毛氏夫人对我抱怨:“他名人的脾气大,稍不顺心就拿拐棍往地上戳打得响,就像暴君!”其实据我所知,老伴及众子女,在家中处处依顺将他奉为太上老君。这《剩骨斋》中老君王不知足,时不时地也乱发点威风吓人。我和流沙河就隔三差五去看他,顺便也做一两样粉蒸牛肉啦白油笋片等家常菜,送去他老人家享用。才一进门,见我碗里的东西,他就一脸堆笑连声叫道:“哎呀,安逸,安逸得很!”一点都不用假装客气。但如果一段时间没去车家,他就心里不乐意。在院子里遇见他坐在轮椅上,他就招手叫我过去,酸不溜溜问道:“好久不见,你俩是不是走得远、出国了嘛?”我回家告知流沙河:老太爷说闲话了,今天晚上我们赶紧去看他!

车辐“写、吃、唱、玩”一辈子,也成就了他几十万字的著作。除六十年代著《李德才曲艺艺术》之外,在他耄耋之年又有四部著作问世。《采访人生》、《川菜杂谈》、《锦城旧事》、《车辐叙旧》的出版,不仅有趣耐读,更具有社会的风俗民情、文化波澜、历史掌故的价值意义,有资格作为《成都掌故》、《成都通览》一类书籍的补遗部分。

特别是用四川方言写成的长篇《锦城旧事》,堪称一部旧成都的社会生活百科全书。上海文章大家何满子先生的评价:“进入小说,就进入了往日的成都。”想起车辐长期被某些人目为“旧社会”,如今看来,倒也不厚诬他。

一个人坐轮椅上十多年度日,要做到精神不颓圮真是不容易的事。院子里走道旁栽了两排冬青树,车辐的轮椅走过,他用手掐两瓣嫩枝叶,像举一面旗帜一样将那小娇样的碧绿青翠举过白发的头顶。唉!夕阳将暮,悲欣交集;衰病老残,更怜惜生命的可贵和美丽!

车辐的达观洒脱是天性使然,大俗大雅的活法,将世俗人生化为审美快乐人生。流沙河说他是“不可救药的老天真,我们想学都学不会,”乃切贴之言。

二○一二年初春一天,一个暖和的上午,他儿子车新民推着他出来晒太阳。我在大门口遇见赶紧上前问候,他已经很衰弱、说话发音都不清晰了,脸上笑容照常灿然,对着我用右指比划了一个九,再比一个八,意思说:我已经九十八岁了。

一年后,车辐在九十九岁上去世。接到他家人告哀,我和流沙河相对半晌无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老友九十九岁仙去,不算寿促了。流沙河戚戚,只叹道:又走了一个能说说话的人!第二天有媒体电话采访,流沙河简单回顾与车辐的交往后说,他一辈子是个快活人,怀念他不要悲悲切切,我口撰一联敬献他老人家 :神仙请去吃宵夜,王母叫来唱扬琴。

几天后报载:据车辐先生本人遗愿,将遗体捐献四川医学院作科研教学用途。一代文化达人,从此登大化随风而去。

世上有几人、能如此死生漂亮?

(编辑 / 敬编)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