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叶馍馍

桐叶馍馍

文/吴敏

正月里,新婚女儿携女婿回娘家拜年,家宴热闹之际,女儿附耳低语:“这个年,破五前不能回娘家的规矩熬得我心慌,早就想吃妈做的饭了。”我很诧异,“不是哇,你婆婆做的本地饭应该比我地道多了嘛。”

“我就是吃不惯,老盼着过完破五回娘家吃妈煮的饭。”

被女儿夸,我很意外。做饭这门手艺从小媳妇熬成婆了,依然没及格,以至于孩子们从小就觉得别人家的饭好吃,每每到了吃饭时间,扯开嗓门吆喝不应,就直接去隔壁小燕家,一准看到女儿在人家炕头上吃得正香。待女儿渐长,晓得挑剔了: “妈,你切的这菜丝儿条儿片儿混在一起,丝儿化成汤,条儿还咬不动,实在是服了你的厨艺。”“妈,你包的饺子像小笼包啊。”

我已经习惯了女儿的嫌弃,可如今……看她吃什么都香的满足样又不像是为了哄我开心。常听人说,妈是自家的亲,饭是别人家的香,当年我远嫁山西义无反顾离开家乡的那一刻,并未留恋过妈的饭香,直到融入婆家的柴米油盐中,才经常萌生出跑回老家吃妈做的饭的念头。如今女儿也怀念起我做的饭,难不成从姑娘跨越过媳妇这道门槛,连口味也改变了?

如果把三十年前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他们定是一脸的不解和茫然,特别是青山绿水间淡淡的炊烟从娘家二层小木屋顶上袅袅升起,是我挥之不去的记忆。放学了,回家路上,远远就能闻到从黛色瓦缝里飘出的饭香。跑进厨房,总是见妈系着粗布围裙在雾气腾腾的灶台上,添柴切菜的身影。这些年,家乡许多事都淡忘了,唯妈在灶头上忙碌的画面定格在我心中,妈做的鲜苞谷桐叶馍馍的香味儿,也成了我留在唇齿间永久的回味。

娘家川北地区的农村基本是一户人家一个山头,房屋修建在山顶高处地势平坦的地方,没有围墙的院坝大如篮球场。站在院子里,远看,一眼纵览到千山万岭;近瞧,能监视住几沟几岭的庄稼、柴山。喊一声,隔山邻居接应,群山回应。重峦叠嶂间每家每户都是逍遥的'山寨主’,过着“交通靠走,通讯靠吼,治安靠狗”,有茂林修竹的惬意日子。

随着山势的起伏,错落有致的梯田重重叠叠,每个季节,梯田展示出不同的特点:春天,黄灿灿的油菜花绵延不断,犹如镶嵌在高坡地坳的金色地毯;夏天,青葱秧苗碧绿与青山绿成一片;秋天,金黄色的稻浪随风扬波,舞动着秋日最美的旋律,就连冬天也不闲着,把幼小的麦苗揽入怀中孕育着来年的丰收。

老家民风淳朴,谁家栽秧割稻时只对着影影绰绰的群山吆喝一声:“明天央个人帮忙哦,都过来吃早饭哈。”各家各户拖长声音回应:“晓得咯。”

邻里互帮干农活的欢声笑语经常从密林之间传来,先闻其声,再寻人影:山花烂漫处,那一田田人忙着干活也误不了调笑,男男女女的笑声、锄头镰刀声、汇成了一组欢快的劳动交响乐。

盛夏到来之时,房前屋后的苞谷浓郁得如青纱帐蓬,每当听到叶子刷刷响和谷穗折下的脆响,就知道妈在准备做桐巴叶苞谷馍馍了。

妈掰回半背篓嫩苞谷撕开绿皮,嫩苞谷特有的清香满屋子都是,我们姊妹几个围着圆圆的簸萁剥苞谷。嫩苞谷不像老苞谷那么好剥,太嫩的苞谷里面还是一包甜浆,老一点的倒是好剥,口感不好不是做苞谷馍馍的好料。因不好剥,我总是接手姐姐们剥开缺口的苞谷棒子一颗一颗往下扣粒,姐姐们能剥下粘连在一起的颗粒,没有散粒,整整齐齐像穿线的珍珠串串。

苞谷剥完清洗过滤后装在木盆里,妈用力推着厚厚的石磨,将掺杂了些许穗须的苞谷米倒进磨孔,随着石磨的转动,苞谷糊拉着条,盘着旋儿,打着卷儿从磨缝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来,凝结在磨墩上,蔓延在磨槽中,最后从磨盘嘴中断断续续流入下边放置的木桶。

妈边推磨边给姐姐们安排任务,“大女子,去摘些桐叶回来,待会儿包馍馍用,二女去摘辣椒拔葱。”

“摘桐叶让幺妹去嘛,她又不会烧火又不会洗菜,就喜欢爬树。”大姐给我派了活儿。

山里桐树较多,这种树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薄田窄埂上崖畔边一丁点儿瘦土,都会被它有力地紧紧攥住,根筋暴露也要稳稳地长成开花结果的大树。阳春三月,阳光明媚小孩子急不可耐要脱去厚厚的棉衣时,大人总是说:“不能脱,桐子花还没开,还有挨冻的日子呢。”

果然,暖洋洋的天气说变就变,大风大雨连绵,寒意逼人,冻得人瑟瑟发抖,青鼻涕簌簌直流,天气太冷,出不得门的一家人围着火膛烤火,大狗小狗也时不时卧在火边烘烘鼻子,蹭暖和,偶尔还燎了狗毛,一股焦味儿。在这'倒春寒’的日子里,期盼已久的桐花相继盛开,雪白的花瓣嵌着金黄花蕊,还有丝丝缕缕的粉红,满树一簇一簇挤挤挨挨的花朵,白中带红,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格外清新唯美。或许是气候清冷的缘故,桐花花期很短,灿烂三天五天,便香消玉殒飘落一地的缤纷,树下铺了厚厚的一层,宛若下了一场雪。

冻桐子花,成了川北农村“冬与春”的分水岭,桐花开过之后农民伯伯开始进入春耕。家长也允许我们脱下棉袄换上春装。

在姐姐们的怂恿下,摘桐叶总是会理所应当地委派给我。我喜欢那棵歪斜在梨子树旁的桐树,站在桐树上摘叶子还能捎带着拽过梨枝摘几个青皮梨子吃。桐树叶间的桐子长得像小核桃,一个个青翠而油亮,外表与水果无异,长相馋人,却不能吃,成熟后用来榨桐油,榨的油也不能吃,却用来做油漆,也可以点灯照明。我常想,要是桐子也像这青皮梨子能吃该多好!那样的话,我随时都可以爬上树美美地吃几个。

桐叶颜色透绿,叶脉清晰,长长的叶柄,宽宽的叶片,仿佛一把把小蒲扇。我选宽过巴掌的大叶子带着叶柄采摘下来摞在竹篮子里,妈吩咐至少得摘二三十片,我却东揪西扯磨磨蹭蹭直到妈推完磨,备好馅料,要用到桐叶时大声催要,我才急匆匆滑下树提着篮子往家跑。

妈把鲜嫩的南瓜,细细擦丝,和切碎的青葱,腊肉丁和入佐料拌匀,将洗净溯过水的桐叶在手掌铺平,糊上鲜苞谷浆,再填入馅,把叶子对折,合成饺子的造型——中间肚大,两头斜尖。最后放进大大的竹笼屉里,用木柴火熊熊地蒸,到底蒸了多久我也记不清,直到香味从热气腾腾的笼屉缝隙飘出来,妈从灶台上端下蒸笼放在案板上,刷的一揭开盖子,那香气扑鼻的味道诱的我们不由得围过去,笼屉的雾气还没散尽,便迫不及待每人抓一个烫手的大饺子,剥开外面失去绿色黯黄的桐叶,里面就是烙印着清晰叶脉的玉米馍,咬一口馍松软、黏甜,再咬一口馅,鲜香的南瓜味儿、醇厚的腊肉味儿,而桐叶的清香渗透在馍馍中,有种独特的滋味,让人回味无穷。

看到我们几个姐妹把桐叶馍馍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妈满目慈祥地看着我们,“难为娃儿们连苞谷馍馍都吃这么香。”听妈的口气,好像苞谷馍馍并不是啥好吃的东西,而我们却吃得真香。

此后的此后,味蕾的记忆便烙着桐叶馍馍的味道。记得刚结婚那几年,思乡之情总是伴随着妈妈的饭香萦绕于心。北方苞谷成熟时,我婆婆做了嫩玉米糊窝头,嫩玉米味儿虽似曾相识,却因缺少了桐叶味道,更找不到桐叶馍馍的清香,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有人说“世界上最极致的口味永远是妈妈的味道,无论走多远,多久,味蕾依然保留着妈妈味道的深层记忆。”

桐叶馍馍有多好吃?更多是对妈妈独特的依恋吧。就像经历了千山万水,独恋家乡那一绺山泉水一样,儿时的记忆美好,但当时并没有感觉到珍贵,懂得了却回不到从前了。女儿觉得别人家饭好吃喜欢往别人家跑,是小孩子天性所致,年少不识亲滋味,再想起妈妈的饭香味,她已长大成家,飞走了。

女儿想吃妈煮的饭,可曾知道妈也想吃她妈煮的饭。即便妈做的饭再好吃,远嫁的我因为只愿守护着儿女,却极少能回到父母身边吃妈做的饭了。母爱又何尝是对另一场爱的辜负呢?

久违了,桐叶馍馍,它不一定是美食之最,却是我记忆深处唯一难忘的美味。

作者简介:吴敏,系70后,文学爱好者,忻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繁峙县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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