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的汉子
采石的汉子
□秦海波 汪可
人们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处于丘陵地带的山洼村从八十年代末开始,采石逐渐成为了村里的支柱产业,无论是哪家,不管是开石头还是运石头,只要连续干上个几年,就能将家里的房子从土墙改成石墙,灰色草房换成红色瓦房,过上温饱生活,来个亲戚吃饭都能把腰杆挺得像野苘麻一样直。和一贫如洗的三强家比较起来,杨黑子家几乎揭不开锅,黑子平时寡言少语、拙嘴顿腮,扁担长“一”字不认识不说,穿的外套满是尘垢,像走村窜户剃头匠手中的荡刀布,油光锃亮,几乎能打铁了。
黑子结婚没多久,其父因病去世,债台高筑,老婆小花是借了五千元托人从四川买来的,在吃尽了寂寞、贫穷、心酸的苦头之后,于一个月朗星稀的春夜不辞而别,留下一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女儿彩云。小孩因为奶水不足,营养不良,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整天不是嚎啕大哭,就是抽搐着流泪。这些雪上加霜事情的接连发生使得杨家几年没翻过身,看到不少村民都依靠石头拔掉了穷根,搞了十几年养牛副业的黑子希望通过开采石头偿还债务,改变命运。
村后的石头塘仿佛一座金矿,吸引着村民不惧寒暑地前来开采,陈三强、孙大宝、刘国富合开一个塘口,他们合理分工,密切配合,国富力气大,负责抡大锤,三强做事有耐心,专门扶钢钎,大宝有一身蛮劲,大多数时候在用平车清理碎石和渣土。每天破晓时分三人就摇响八匹带上撬杠、铁锨等工具开始了叮叮咚咚的采石工作。可是面对巨大的石头宝藏,要想每天卖出去更多的石头,苦到更多的钱,紧靠三个人还力不从心。
九零年大暑的前夜,星空璀璨,黑子揣上一包团结烟,趿上一双磨平了底的塑料拖子,在一片狗吠声中摸到三强家,想请老朋友帮帮忙,带他一起跟着大伙开山。三强听明来意后,吧嗒几口烟,烟灰一弹,厚唇外翻,露出喜悦的笑容,嘿嘿地说,好啊,我们正愁人手不够,我马上跟另外两个人讲讲,应该不碍事。大宝家两个讨债鬼儿子红中和发财在初中不是打架就是逃学,甚至跟美丽的女老师都敢开不合身份的玩笑,根本不拿练书当回事,老师恼,家长怒。大宝一气之下,托村里人捎信,让两个未成年的儿子收拾铺盖跟村里去粮站卖小麦的八匹闷头回了家,从此以后跟着他后面搬石头。
没用几天,这个小队伍一下从三人壮大到六人。别看她在乡下长大并且已经年过40,大宝的女人翠红天生爱美的本性一直没有改变,常年用瘦小的花色衣服裹着如菜园笆上挂的丫丫葫芦样的身材,除了洗脸洗澡,面颊上始终覆盖着厚白的雪花膏,香气四溢,从哪家门前路过都会让男主人不由自主的做个深呼吸。赶时髦的她,学着挂历上的女明星,请同样爱美的国富女人小丫用火剪子烫了个爆炸头,每日不是编成几个麻花辫挂在坚挺的奶膀子前,就是从后脑勺顶的侧面扎个高马尾,像黑色的瀑布一样垂到身后。说起话来细腔细调,忸怩微笑,让人浑身酥麻、骨头散架。整个打扮在村里妇女中独树一帜,不论是在田里锄草还是在赌场上看二层都是最晃眼的那个。长久漂游浪荡的刘国富三十岁以前也是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主子,翠红的出现,仿佛一朵娇艳的桃花,经常招蜂引蝶,吸引了国富之类本来就喜欢拈花惹草的色鬼,经常垂涎三尺、半夜翻墙。
八月的某个清晨,一轮红日刚爬到山顶,六个男人如往常一样在石头塘挥汗如雨,红中兄弟两早就饿得饥肠辘辘,正巧此时翠红出现在塘口,她叉着腰,高颧骨上方的两只狐狸眼笑眯眯地在周围来回扫射,只见三强蹲马步一样两腿岔开,双手牢牢扶着石头上草圈围着的钢钎,每打一下钢钎就转动一下,皱着眉头躲避溅出的灰浆,一旁的国富抡起大锤抿着嘴,绷紧浑身肌肉,呼儿嘿呦,节奏分明地捶打着钎头。每打几下就用竹坯子将灰浆掏出来灌些水继续打。大宝带两个儿子在一旁用平车默默地清理碎石和渣土。看到这个热火朝天的场面,酝酿了一下,找到合适的空子,捏着嗓子站在塘口清脆中夹带着温柔大声吆喝大宝爷三个回家吃饭,清脆的部分是呼喊自家人的,温柔的撒娇是送给国富的。
听到山谷里温存的回响,国富就像打了兴奋剂、得到了鼓励,铆足劲,将锤头抡出一个大圆,藕节似的胳膊青筋凸起,砸得钎头火星四溅,一锤下去至少多砸一厘米,看到知心爱人饿着肚子还这么辛苦,心头掠过一丝揪心的疼痛,但又不能当众表露,况且家人也在现场,就礼节性的跟大伙打个招呼,“都上我们家吃吧!”其他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回话:“不用喽,走家了。”只有国富的回答与众不同:“不去尅了。”如果是其他女人听到别人用“尅”这个字和她说话,一定会甩过去一个白眼,并嘀咕几句,因为这字也有“那个意思”,而习惯了打情骂俏的翠红只是莞尔一笑,比吃蜂蜜还甜。
处于青春期的红中和发财,经过一年半载的锻炼,不仅串了个子,力气也是突飞猛进,都长成了小男子汉,一百斤的粮食,就像扔一袋棉花袋那么轻巧,“呜”的一下就甩到了肩上。看着紧挨着的一个个塘口大块深蓝色的青石,两个孩子时常眼睛放光,觉得这是蓝宝石,是黄金,是肥肉,是希望,也是力量。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后,全国经济发展明显加速,山洼村不少年轻人有的到无锡养珍珠,有的到沭阳学做太空被,有的到苏州纺织厂纺纱……但是大部分男人就围着采石场找出路。过早踏入社会的大宝两个儿子几乎同时学会了开八匹,整天摩拳擦掌,准备大展宏图,大宝只好七拼八凑买了两辆车。乳臭未干的他们,好像有这方面的天赋,开起八匹特别麻溜,就像驾驭一辆玩具车那么灵巧。
一到晚上,妇女们就会带着孩子守在村口一边话家常,一边向遥远的马路张望,看家人的车是否回来了,等着他们回家一起吃饭。新车的女主人总是觉得自己家车子高人一等,当驶过来一辆开着耀眼灯光并发出清亮声音的八匹,旧车的家人也会跟着人群一起雀跃,新车女主人有时会轻蔑地说,你家车灯哪有这么亮,发出的声音都是“嘟嘟嘟”像摔破罐子一样的沉闷声响。
红中、发财这两个孩子调皮的本性一直难移,在路上要是遇到老头老太太搭顺便车,就是踮起脚满脸堆笑招手也不停,要是看到漂亮的小姑娘,主动减速停下献殷勤,用男人特有的温存询问美女的去向,就差问名字、年龄和住址了。
一个周六的傍晚,暮云叆叇,在城里上小学五年级的陈龙由于没来得及赶上下午开往天明化工厂的客车,只好站在五墩转盘拖石头的八匹经常经过的地方碰运气,眼睛锐利的发财从狼山水泥厂卸过石头恰巧路过此处,觉得远处孤零零背着小书包翘首以盼寻找车辆的孩子特别眼熟,近前一看,还是村里的陈龙,两人在村里虽然鲜有交流,但此时两人的激动心情不亚于他乡遇故知。两眼对视的那一刻,为了抵抗八匹轰隆隆的噪声干扰,嗓门都吊起来喊,“陈龙”“发财哥”“去家吗”“去家”“上车啊”。
两个男孩一路上高声交谈着,发财羡慕地说:“陈龙,你学习这么好,又在县里练书,以后就是庄上的第一个大学生了。”陈龙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哎,我们班成绩好的同学太多了。”其实他转学到县里才一学期,不仅穿着和别的同学不在一个衣品上,就是成绩在班级里也只能排中等,很多同学看过的名著,如《三国演义》《老人与海》,陈龙闻所未闻,在班级没少让老师揍,受其他同学白眼,再加上经济拮据,同学们买零食也很少带上他。
家里人不知道晚上陈龙回来了,当他敲响沉重的铁门时,父母和姐姐已经捧着饭碗在谈笑风生。看到全家的希望风尘仆仆回来了,玉梅心疼地说:“儿子回来了,赶快弄几个菜。”三强丢下饭碗背个粪簸到草堆上扯穰草,玉梅挎个粗篮到菜园割韭菜,陈凤提个铁桶到井上轧水。讲是弄几个菜,实际上也就是韭菜炒鸡蛋,煮几个咸鸭蛋,一番有滋有味的平凡生活。
吃饭时三强关心地问:“成绩怎么样啊,估计能考上盱中吗?”“不太好,我觉得自己很努力了,但是考试时还是有很多不会。”父母听到这话,仿佛听到了晴天霹雳,一下把脸都拉下来了。不识字、不懂练书而又古板的三强严肃地说:“我们花这么大代价让你到县里念书,指望你将来有个好出路,养活我们。你要不好好学就像红中、发财他们一样,以后下来跟我后面开石头或者跟倌牛老周他们去放牛,”老周也就是陈龙同学周志成的爷爷,在山上给村里许多人家代放了20几头牛,其他养牛的散户也都跟着老周一起凑热闹,垭口山、南山、观牛头、小站、刀砖塘等山跑着放。“明天早上你就跟我到后洼的石头塘出汗劲,受受罪。”
要强的玉梅也在一旁咬牙切齿、火上浇油地帮腔说:“平时星期天回来就知道玩,很少看到你吃苦修行。人家考上中专的二毛以前上学时像吃书,从不像张鸡神一样,哪儿有热闹往哪赶,别的孩子逗他去玩他也从不动心。人家都是修的,哎,我们也不知道哪辈子作的孽,生你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孩子,你这样的成绩让我们在村里还怎么抬起头,脸都丢尽了,人家都会捏着鼻子看笑话的。”陈龙无言以对,感觉特别委屈,一方面怪自己不够聪明,特别是数学,简单的题目也会因为粗心大意经常被数学老师“啪啪啪”任性打耳光;另一方面怨自己出生卑微,吃穿用都不如同学。一顿团圆饭吃得不欢而散,没有人理解、体会陈龙的心情,各人都在噼噼啪啪打着自己的算盘。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还在做着噩梦的陈龙被母亲尖利的呼叫声惊醒了,相比于噩梦,陈龙觉得起床去干活是个不错的去处。起床后简单抹把脸,就跟在三强后面悻悻的向塘口走去。春天村子里到处散发着花草树木抽绿吐蕊时的淡淡清香,闻一闻都是甜丝丝的味道。一路上不断的听到鸡鸣、狗叫、猪嚎,有的村民开着拖拉机,有的推着平车,有的扛着工具步行,一起奏响了山洼村《春天的协奏曲》。
陈龙记世开始,这里只是一小片石头塘,八十年代之前叫小鬼塘,1982年国家将计划生育定位基本国策之前,每家死去的孩子全扔到这里,这些孩子的尸骨最后大部分肥了猪、狗、猫、野鸡等动物的肚皮。所以这里既有迷信传说,也是村里现在的经济主战场。站在石头塘顶向下张望,每家紧挨着的塘口像张开的鲸鱼大嘴,尖牙利齿,虽然吐出了不少财富,但也吞噬了一些生命。而站在塘口向上张望,陈龙发现,二尺厚的土层下面全是天蓝色的石床,堆在石床旁边的是被炸药炸开的大小不一、棱角分明的石块,靠近入口处是小石子和泥土铺成的道路,供八匹和行人进出。
朝霞升起后,每个塘里都有几个头戴安全帽的青壮年男子,偶尔也会看到几个妇女帮着做杂事或者跟着丈夫押车。陈龙看大人们干起来很轻松,心想不就是捡石块吗,有什么难的,戴着纱布手套赌气一样,拿起铁锨利索的向平车上上碎石,一边干还一边抬头瞄着父亲的表情,结果干了十几分钟气喘吁吁,汗珠不断渗出小绒毛,脸蛋涨得如秋天的红苹果,小胳膊上的肌肉开始酸痛起来。这时陈龙心里渐渐服输,但是又抹不开面子,抬头看父亲的频率逐渐降低,趁人不备静静地放下沉重的铁锨,改用嫩笋一样的小手捡,捡着捡着觉得还是疲软,就琢磨起小石块来了,拿在手里把玩。
乖乖,没想到庄上盖屋、拉围墙、砌猪圈、铺路用的石头看上去不值钱,但当它卖到水泥厂做成水泥就可以建高楼大厦、水利工程等。不可否认的是,它确实让很多老实巴交的高龄单身汉娶到了媳妇。这石头就像人的肉一样,里边也有一根根筋,只不过这筋的颜色是白色和黄色的,有粗有细。看样大自然的很多道理都相通,不仅石头、动物的组织靠一根根筋拽在一起,就是这满山的艾蒿、黄泥松、巴根草、蒲公英等植物也是由一根根茎牵扯着。三强大声吆喝起来,陈龙你在干什么?不好好干活。陈龙垂头丧气地嘟噜个嘴走过去说:“累死了,我要去家写作业了。”三强愤愤地说:“滚吧。”陈龙一路小跑颠回去了,一边跑,一边发誓,这鬼地方不是我能呆得下去的,还是发奋学习吧,念书是我不二的选择。
开石头靠的是力气,放炮是一项技术活,黑子生性胆大,不要说杀牛剥狗,就是一个人在坟堆里睡一夜也能做到鼾声如雷,再加上身如猿猴力由脊发,放炮的任务自然就交到他手上了。每次把炸药塞到洞里以后,先将雷管插在炮火捻子的一头,接着把它伸到洞内的炸药里,然后用火柴点燃炮火捻子的另一头。吹哨人王永华每天下午六点一边吹哨,一边大声呼喊“放炮了”,大家听到哨声,像燕子一样飞向二百米以外的安全地带避险。黑子喜欢看经他引爆的石头,像天女散花一样,在空中下起石头雨的成就感。时代在发展,钻孔技术也在进步,到了九三年,已经不需要用钢钎和大锤钻孔,而是用电动的钻孔机,只要接上电,一个人扶住锋钻机,机头犹如一根木棍在稀烂泥里轻轻就按下去了,势如破竹。
【作者简介】
秦海波,男,笔名子根,1982年生于江苏盱眙丘陵山区,生活工作经历颇为丰富,先后在盱眙、盐城、陕北榆林、华西村、宿迁、涟水和淮安工作学习38年。自幼和文学无缘,从高中到研究生均学理科或工科,但成年后开始酷爱文学,近十年真正喜欢上了阅读并尝试学习创作,牵头创办菁灿读书会,得到了众多作家或读书爱好者如钱淑英、时炜、于永芳、李天宇、秦晚红、张启晨等的大力支持。争取生命不息,勤读不止,笔耕不辍,让如水的岁月在笔尖上自由徜徉、活色生香。
汪可,女,2011年出生于江苏盱眙,目前小学四年级在读,喜欢读书写作,多篇作文得到老师的表扬和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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