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德明:冷摊得来
冷摊得来
姜德明
寒斋的书橱前,从来不敢贴这样的告示:“自用书,不外借,请原谅。”但我理解在书橱前贴此类告示的主人的心情,非常羡慕这种直言的勇气。
我的很多藏书都得自冷摊,买时花不了几个钱,想不到日后竟成了“海内孤本”,身价倍增。比如狂飚社的高长虹,1926 年他在北京编过一种小型的杂志《弦上》,是极小的六十四开本,每期仅几页,很多研究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的人都不曾过目,仅仅知其名而已。某年,我吃过午饭之后,照例去东安市场的旧书摊漫步,无意间得到了这个小刊物的合订本,只用了八角钱。后来唐弢、陈漱渝同志先后借用过。去年高长虹的家乡来人,要印行高的文集,他们又借去复印了几份。果然按时还来了。“文革”当中,我到天津出差,顺便到当时设在东门内文庙的旧书店去看书。那是个内部门市部,正殿、侧殿里都有旧书,书价也不贵。其中署名马天安的剧本《出狱之后》,是个薄薄的很不起眼的小册子,只用了四角钱。回到北京便放在旧书堆里了,多年不曾翻动过。直到前几年,我在编邓颖超同志的《纪念与回忆》时,才发现马天安就是马骏烈士的笔名,剧本正是在天津出版的。当年马骏与周恩来等人一起组织觉悟社,共同领导了五四时期天津的学生运动,后来还担任过地下的中共北平市委书记。待我就此写了一篇书话之后,远居西北的马骏烈士之子来信说,他第一次知道父亲写过剧本,要求借阅。此外,写过《马骏传》的作者也来信说,不知此事。当马骏烈士的孙子还回我的藏书时,他说已经复印了几份,还诡秘地使了个眼色:“您当年花几毛钱买的旧书,现在成了革命文物了。”我深为这位年轻人懂得旧书的价值而欣慰不已。
六十年代初,北京中国书店在国子监设有旧书门市部,进门需要购书证,实在是个好去处。阿英、唐弢是常客。那时唐弢正在西郊主持写《中国现代文学史》,只有周末才回城,我则天天上班,只有星期日上午才能去看书,所以我们常在这一天碰面。阿英同志几乎天天到,竟连星期日亦不漏,有这种痴劲儿的人,现在见不到了。我在这里买到一本在当时来说可买可不买的书,那是土纸印的六十四开本的《缪弘遗诗》(见图109)。书很薄,作者又名不见经传,结果花了四角还是买来了,主要为着前面有李广田的一篇短序。这是西南联大一位学生的诗集。前些年,碰到李先生的家属,知道他们正编李先生的文集,一问果然漏收此篇,便借给他们抄补进去。青年朋友刘君,志在编撰《中国现代新诗目录》,他的腿很勤,跑遍了各地的图书馆,有好几本书却只见其目,《缪弘遗诗》和闻一多作序的《三盘鼓》即是。我借给他这两本书复印,他高兴得跳起来。我受到他情绪的感染,俨然以为自己真的拥有了金矿,飘飘然了许久。
事情还没有讲完,友人王景山教授,为撰写西南联大文艺社团的回忆录,也来找我借《缪弘遗诗》。我把书寄给他,他回信说——缪弘和我在当时的西南联大同系、同级,又同是当时联大文艺社社员。捧读这本诗选,四十年前事,历历在目。这本诗选,当初我们都有的,但后来经过复员、解放,以及历次运动,大都没有了。现在竟从兄处看到,真可谓有缘矣。但更值得为兄一说的是,今天上午我已经把诗选拿给扉页署名“少伟”的那个人了。
真有这样的巧事,景山兄说,这位原书的藏主“少伟”也是西南联大同学、文艺社成员。他是夏衍同志的女婿,已故女作家赵慧琛的胞弟。赵女士在三十年代演过电影《马路天使》,“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景山兄等都各自复印了一份,并将原书还我,说来这已经是1986 年的事了。
我感谢这些找我借书的识者与不识者,他们都给我带来愉快的回忆,也不枉我多年来在冷摊前耗费的光阴。他们也没人强索我的藏书,因为连我也感到,他们保存那书也许比我更有理由。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他们这种尊重别人的感情是美好的。我还遇到过这样的借书人,以为我是图书馆,什么书都应该有。我说没有某本书,对方冷冷地一笑:“你再找找看么,何必说得这么肯定。”我想糟了,人家不相信我了。难道人世间还有比不被人家信任更难过的事吗?
姜德明《余时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