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来历的古瘸子——故乡纪事025》

插图:王花朵

古瘸子手很巧,他不仅能修好手表、自行车、收音机,还能修理汽车发动机,据说年轻的时候连枪他都能修,甚至有人说他都能造枪,说他原来与胡子爷爷很有交情,他自己却从未承认过。

也有人说他的瘸腿就是因为手太巧惹的祸。

小的时候我没懂这句话,直至有一年我为了整理天木镇的史志资料去拜访一些老人,才知道古瘸子因为拒绝使用他的巧手,才被打折了两条好腿。

古瘸子很特立独行,他傲慢得好像整个天木镇只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他,另一种人是他之外的其他人。

即便这样,数次风风雨雨都没淋到他,不是没人想过,也有莽壮的学生、青年不知天高地厚地去尝试过,七八个青春痘都被他一个残疾人困在屋子里,用一杆藏在拐杖里的长枪,把几个青年的魂都吓出北门外去了。

那几个风云人物自那以后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这蔫气很重,影响了他们自己一辈子不说,连他们的后代也遗传得都是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的样子。

不过事后还是有一个人去驻军告发古瘸子。

那时候我们北边有点紧张,于是在铁路南边的树林里不知啥时候开进来一大片坦克,都用苫布盖上,上面再铺上树枝,好像是柴火垛。

接到消息,军、地人员全副武装把古瘸子在街角的小店包围起来。

那小店严格来说也就是今天的一个宽走廊,好像在北方闹市卖速成饮料或南方老城区给人画像的小铺子那样。古瘸子的店里靠一侧的墙摆了一排架子,架子很矮,他一手拄拐另一手可以舒适到达的那个高度,架子上上全是各种工具和零件,看起来比供销社土产日杂的东西精美,土产日杂除了绳铧犁套外无非是一些洋铁壶、洋铁盆、炉筒子、大铁锅和铁丝、洋钉这些东西。古瘸子的架子上有时还有待修的收音机、手表,修完还没来得及取走的缝纫机、挂钟什么的。

那群人选了几个精干的进去屋子里,其余的在外围警戒。

“从炕开始吧!”古瘸子见他们进来,不容置疑地说了句。

那些人果然听话,从炕开始检查,被褥、枕头、炕琴到衣物检查个遍,连炕洞都扒开一块坯,用一种小铁扒子伸进去掏,除了灰焦油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们把炕恢复成原样,看着古瘸子不说话,那样子似乎在等他回答什么,又像是在等着他下令。古瘸子用一根拐杖拨开挡住他的军人,往前挪了两步,双臂一用力,腾地跃起,落下的时候已经坐在炕沿上,两条腿像风中挂着的抹布不由自主地晃动着。

在他坐下的同时,两根拐杖倾向那个军人,军人本能地顺手一接,拿在手里。

(插图:王花朵)

“你们随便翻吧,只是有一个条件,从哪儿拿出来的东西给我放回哪儿。”

那些人很细心其实很专业,他们有条不紊地查起来,小心翼翼,遇到可疑的物件就聚在一起小声商量一下,好像生怕惊动了古瘸子。

最后他们连拐杖也扭开了,拐杖是有螺口的那种。

他们还到保险灯罩上面翻看,因为那里背光。

一通折腾以后,他们一无所获。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向前走来,很是拘谨的样子。

“有人举报你有枪!所以我们来查一查。”

“朝鲜你去了么?”古瘸子没头没脑问。

“我小了点,我想报名,已经结束了。”那个头儿老实地回答。

“这就难怪了,小孩子都能把你们骗了…没查出来什么,就把拐棍递过来,赶快走吧……”

那些人并没有相信自已的检查结果,那个领头的虽然没上过战场,但凭职业直觉他们觉得古瘸子绝不是个善茬儿。

“哼!老子就是把枪,就是把刀,一群刚舍奶的东西……”这是在那阵风过去之后古瘸子与全镇和他讲话最多的史疯子说的,而史疯子压根就没有和他谈这个话题。

史疯子是镇上公认的真疯子,但是他不狂也不颠,从来不吓唬也不伤害小孩子,是以大人们也不用他来吓唬小孩。

史疯子在天木镇的存在是一个喜兴的事儿,比茶馆里说书弹三弦要更让人兴奋。他总能说出一些人们想不到的话,有的都成了村镇上的流行语。

茶馆的节目是隔三差五才有的,平日里也只是一只汽油桶一样大的水壸,发出小火车的嘟嘟、吱吱、哇哇的声响。茶馆进门喝茶要5分钱,有节目的时候要交两毛钱,打一竹皮暖壶水2分钱……我们只是趴着窗户看戏,从来没有正经进去过。

史疯子则不同,只要是白天,他随时都在,只要你想听听另一套逻辑的话语,你就能听到。而且,他很长一段时间就像古瘸子的马扎,一个在另一个必在。

古瘸子有两个精致的马扎,一看就不是本地人的手工,上面有洋字,字迹虽然有些模糊了,但看得出它新鲜时的风采。古瘸子自己坐一个马扎,另一个只给史疯子坐,连那些大主顾来了,包括胡夫子家人来了,甚或此时史疯子恰好不在,他也不会让其他人臀染。

古、史二人之间说话虽多,但情形与正常的你来我往的交谈不太一样。

一般情况下史疯子坐下就开始说,天文夹杂地理、鬼怪夹杂活人,不拘一格,也不甚修饰故事,不讲结构。比方他可能会说出“兔子下雨了”或“豆子放屁”这样很朦胧的话,新奇又令人费解。70年代初,我们那个镇上尉迟兄搞过诗社,现在想来当时如果把史疯子的语录收集一下,是否可以出一个流派呢?说不好的事儿。

而古瘸子大多数时候只是边干活边笑着听,偶尔才插上一句,好像要改变一下史疯子的说话走向。有时他像对疾驰的火车喊停那样试图打断史疯子的讲话,然而史疯子自顾自说下去,不为左右。他们两个就像身体是在一个盒子里,而灵魂却在不能交集的不同的时空。

史疯子年长古瘸子,可古瘸子却像史疯子的爹一样溺爱史疯子。

(插图:王花朵)

有一个小雨天,那种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天气,把它当风看,它又带着水意;把它当雨看,你走一趟街也湿不到哪儿去;把它当雾看,它又比雾通透。

这样的天气人们是最不愿出来的,古瘸子和史疯子则不同,他们风雨不误。是以史疯子用拐杖捅了捅他门旁边的一个机关,屋檐上就伸出了大鸭舌帽。我那天也闲极无聊,就蹲在鸭舌帽下,看古瘸子钉鞋。

那会儿的钉鞋大多是给布鞋下面粘一层废汽车内胎,有的也在轮胎上再增加一种铁掌,像半株梅花,就与马挂掌一样,不同的是马挂掌是为防滑,人的鞋上加铁掌追求耐磨。

那天史疯子用空洞的眼神望着星星细雨,其神若飞翔于八极之外。古瘸子的小锤跳舞一样左偏一下头右偏一下头,把秋皮钉直直的钉进鞋底。秋皮钉也有叫裘皮钉的,一公分多长,有四个棱角,早先应用很普遍,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包子好吃!”

史疯子突然迸出一句,石破天惊。那种感觉就像他在广阔无边的水里遨游、寻觅,而水清得和深秋的天空一样,什么也没有,突然远方有一条鱼被他发现,他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鱼”!

古瘸子从嘴角取下沾着唾液的秋皮钉,对准铁掌的孔洞,轻敲一下,再使劲锤了一下,接着轻轻掂了两下锤子,似乎接触又似乎是惯性动作,接着把鞋拿下来扔在一边。

“馅饼好吃!”

古瘸子认真地对史疯子说。

史疯子慢慢转过头来,眼睛从无光而渐渐有光,直至目光凝聚在古瘸子的鼻尘上,古瘸子鼻尖有一粒大大的灰尘。

“包子好吃!”

史疯子凝视良久又冒出这句话。

“馅饼好吃!”

古瘸子在史疯子话音尾巴上叠加了上去,史疯子像被踩了尾巴那样马上回接。

“包子好吃”!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快,仿佛在进行计数比赛,后来我只在训练播音主持时见过类似情形,话语意义越说越淡,重在形式了。

他俩这样玩了足有几百遍,正常的古瘸子终于受不了不正常的史疯子,他用小锤在铁鞋托上使劲一敲,发出编钟的悠长声音,接着大喝一声:

“馅饼好吃!”

那声音是庄严的判决,不容任何人置疑和反驳。

史疯子果然停下来,由一脸惊愕渐变为一脸委屈,嘴吧嗫嚅着,那声调带着哭腔说出一句人仰马翻的话。

(插图:王花朵)

史疯子果然停下来,由一脸惊愕渐变为一脸委屈,嘴吧嗫嚅着,那声调带着哭腔说出一句人仰马翻的话。

“油条好吃……”。

古瘸子多年只用上肢运动不能使用下肢,下肢的工作都被上肢代替了。比如走路,再比如他用拐杖拨开那名军人,那本应是用脚的;还比如要通过一条沟,不管书生所言“单腿为迈双腿为跳”之分是否合理,古瘸子都用双臂运拐,或迈或跳,是以他膂力惊人。

有一次他大约在想很远处的事情,一个没眼力见儿的家伙挡了他的光,其时他正用一个大烙铁,对付收音机里那半张饼大的电路板上的一个焊点。那家伙不仅挡他的光,还像坏了的钟摆一样一会儿好用一会儿不好用地来回晃动,导致古瘸子粘上锡的烙铁几次要探下去而完不成。

“滚一边儿去,别在这儿打摆子!”

随着话语,古瘸子左手一挥,那姿势就像趋走一只嗡嗡嗡叫的苍蝇。

结果一百多斤重的“钟摆”飞了出去,头撞在门框上流了血。

几年前我看一篇外国一位未来学家杞人忧天地描述未来人类的窘境的场景,说是当曦光微露,能看清东西了,地表上长满绿色的苔藓,一个未来的人像鱼那样喝完污浊的水,用两只强有力的前肢爬上高大的橡树,攀在粗树枝上,绝望地等待黎明的到来,天光大亮,我们看到他的双腿已经退化成一条巨蜥的尾巴……

我脑中一下子想到了古瘸子,假以时日,他的前肢将更发达。

古瘸子虽然孔武有力,但不令人生畏,他就像一个美制的炸弹,你不去拉开销,它就不会爆炸。但你知道它威力有多巨大,绝不像Q皮匠业余弄的那些土炸弾,明明是要去炸鱼,结果不仅一条小虾都没炸到,反把自己的裤子炸碎,屁股还受了伤,无奈中撅着屁股睡了半个多月。

尽管Q皮匠也是方圆有名的手艺人,甚至名气半径比古瘸子还大,因为他做的东西应用更普遍,属于生产工具,比如马的缰绳牛的套,偶尔也加工鱼刀子,就是用牛角的天然形状做刀鞘,然后把刀子加工成牛角的弯曲形状,看起来像年画上跳龙门的鲤鱼,是而叫鱼刀子。

古瘸子维修的大多是奢侈品。

但在古瘸子眼里Q皮匠毛也不是,反而胡子爷爷不见有什么手艺,却明显受到古瘸子尊重。

记得有一次胡子爷爷的怀表开始不准了,表针慢下来,开始时是好几天才慢半个小时,那对农村人是无所谓的,太阳也能告诉大致的时间。可是慢着慢着,发展到每天慢一个多小时了。

胡子爷爷念叨了好几天,说不能让这个表停下来,他还没活够呢。于是要去找古瘸子修表,我说了句不修也行。胡子爷爷问我为什么,我说等慢够了一圈不就又准时了么?胡子爷爷那次笑得胡子像风中的散糜子一样抖个不停。

他看了看墙上的黄历,把怀表递给我。

“修还是得修,你去吧,找古瘸子,就说是我的怀表。”

当时古瘸子正忙着什么呢,周围五、六个人站着等,可当他一看到怀表,没等我提胡子爷爷呢就放下手里的活,一声不吭地修起来。

那也许是我见过的世上最小的螺丝刀吧,在他手里使用起来就如丫蛋儿她妈妈绣花,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怀表内部的真相,有那么多大小齿轮互相勾结。

先前排队的人里有一个男人对我的夹号有些不满,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古瘸子头也不抬说了句:

“拿走,去找徐老蔫儿!”

徐老蔫儿是我小学同学的爸爸,也会修挂钟。

“徐老蔫儿说他不会修,才让我找你来。”那个人倒也实在。

“那你抱回去,明天再来!”

古瘸子说一不二,大家都知道,那人只好悻悻地抱着挂钟离开。

不知为什么,我当时觉得把那个婆婆妈妈的男人赶走很解气,不是我对自己夹号辩护,是对那种娘们气的男人反感。

“雪是白的,血是红的。”

这时史疯子没头没脑又来了一句,这次古瘸子没和史疯子抬杠,一边修那些精密的齿轮一边说:

“老东西牙还没豁?”

我明白他一定是说胡子爷爷。

“还能啃鸡骨头呢。”我说。

古瘸子修好,盖上后盖。

“真是牲口,吃狼肉的牙啊。”

我估计胡子爷爷去世时,古瘸子一定想到了他的牙,那天我听得出他像人们提起赵子龙一样的口气说胡子爷爷的牙。

的确,胡子爷爷去世前没掉过一颗牙,这让他的遗容不显得可怕,与安静睡去就差个胸口的起伏而已。

久而久之,古瘸子和史疯子就成了天木镇十字路口的活雕塑,一直到我20岁离开家乡这风景都在。

(插图:王花朵)

一别二十余年,再次回到家乡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古瘸子的小店不翼而飞,沿街两侧的大小饭店、大小铁社、被服厂、文具厂、蜡烛厂等一律不知所踪,代之而起的是数十年前香港那种招牌林立、参差不齐的矮楼。高大的树木被低矮的景观树木所取代,好看的颜色与炎炎烈日合谋作用,使得心内的气温比体感气温还要高出很多度。

夕阳的影子也不再优美,它的轮廓死板僵硬,如无数的刀戟林立。所有的起伏之处都被夷为平地,附近的用以盖房,远处的用以耕种。最令我难过的是,猪毛菜、老鸹瓢、奶奶秧这类东西,只能在瘦猴儿的坟地一带才可能找到一星半点。

我打听古瘸子的下落,人们告诉我,拆了那片小店之后,他得了很多补贴钱。在我们天木镇的西边有一片野地,古瘸子在那里花很少的钱圈了半亩地,盖了一栋砖房自己住。

搬到野地以后他不再搞维修了,加上街面上来了浙江的修鞋匠和木匠,还有一些南方人来这里修钟表,徐老蔫儿钟表维修铺就租的古瘸子原来的地方盖起来的楼,高大宽敞明亮。徐老蔫儿的女儿,就是我那个小学同学高中毕业后帮着操持,收银兼迎宾,生意好的一塌糊涂。

古瘸子也不与人来往了,人们偶尔听见他住的方向有啪啪声,有人说那是古瘸子在试枪。

其实古瘸子能造枪的事儿大家早就知道,只是不说而已,所以那些年高高低低的啪啪声,也没人太在意,大家都忙于更大的事儿,没时间也没闲心去举报。

大约是一个深冬的季节,有人忽然提起好久没听见那个方向有动静了,于是古瘸子过去的老相识们,就打发自己的孩子们一起去看看情况,这才发现古瘸子已经死了。

古瘸子死亡时间无法确定,孩子们打开他的门时,洗脸盆的冰都冻实了,厨房里剩半个馒头,他的那些工具和配件依然整齐的分类在铁柜上。

依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枪,好在是冬天,古瘸子尸体保存完好,后来是派出所出面验证了一下,镇里出了基本费用,几个老相识出了点钱和人工,说是葬礼办得还算过得去。

古瘸子搬到野外离群索居之后,史疯子也被安排进了养老院。养老院平时大门锁着,他也跑不出来,在养老院终老天年,具体死亡时间没有打听到一个一致的结论,也不知道后来的几年他都说了些什么,没有了古瘸子的史疯子是不是还能说出那么多朦胧的句子。

随着采访的深入,我能粗线条给胡子爷爷、古瘸子画条线了。

他们都是解放前的绺子,各有各的山头,但是在抗日这件事儿上,胡子爷爷和古瘸子两伙人有共同的目标。古瘸子那时候不是瘸子,双腿完好,是一个能修枪甚至造枪的能工巧匠,偶尔被胡子爷爷这伙人借来修理破损的枪炮。

(插图:王花朵)

还有一伙人我没调查出来,就是有一次派人夜里暗杀过胡子爷爷的那伙人,这伙人讨好日伪,胡子爷爷他们看不惯,平时就小摩擦不断。有一次,那伙人趁着古瘸子喝醉酒时把他掠走,逼他修造武器。古瘸子坚决不干,他们先敲掉了古瘸子一条腿的膝盖,古瘸子疼昏了过去。醒来他们拿着锤子问古瘸子干还是不干,古瘸子说了句真理般的话:

“我都瘸了一条腿再答应你们,那不是亏大了,把这条腿也弄了吧。”

自此古瘸子才成为古瘸子,而且是一步到位的双腿瘸。

古瘸子是胡子爷爷一伙人救出来的,为此胡子爷爷和那伙人结了仇。

古瘸子的双拐也是胡子爷爷送的,但是在那些年里,没人愿意提这些事儿。

剿匪的时候,那伙人躲进深山老林隐姓埋名藏起来,但是还念念不忘报仇,袭击胡子爷爷的那次可能就是他们干的,只是苦无证据,后来他们前后老去、死掉,这才算尘埃落定,也从人们的记忆之河里蒸发殆尽。

(20190607-08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注:插图选自王花朵2015年所画的《小马》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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