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是个鬼——故乡纪事118
(2020年在狼山,我和毛驴合影 摄影:乌海刘敏)
我记事的时候,毛驴已经是公家的财产。在小孩子的冷眼里,总觉得毛驴像是“拖油瓶”的孩子,不被一视同仁地对待。
比如,在生产队饲养员那里,慢吞吞温和的牛是有专门的牛圈的,到了晚上,好歹算是有露天的房子,还有草料吃。马就更不得了,与饲养员一样住有棚顶的房子,唯一的差别是饲养员住在炕上,马住在一格一格隔开的马圈里。马圈的前边摆着一排木头打制的马槽,给那些马吃夜宵用。
马槽一般有一丈来长,是个梯形槽,里面除了放进精选的寸把长的干草外,还掺些豆饼或玉米。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一个不明事实的小孩子,常常羡慕马的特殊待遇。大约是因为这待遇的差异,小孩子对马有距离感,不亲切,反倒是对驴有好感一些。
可是驴子大约是心里不健康的原因,对小孩子也是态度阴晴不定,心态难以捉摸。比如,当一个小孩子很友好地靠近一头正在地上觅食的驴,突然驴子的后腿会敏捷地踢出,被踢中的小孩子纸鸢一样飘出去,接下来轻则哇哇大哭,重则断胳膊断腿,也有肠子被踢出来的,不过很少发生。
这可能是“毛驴是个鬼”这句话的一重意思。
毛驴往往不得重用,不像马,正规军一样,还懂得团队工作。
一般一辆马车会有三到五匹马组成一个小分队,把车辕子架起来的马叫辕马,它是一辆马车的灵魂。辕马体格健硕,性格沉稳,最关键的是能够领悟车老板子的意图。当车老板子的鞭子象征性扬起,并伴以“驾”、“喔”、“吁”的口令时,辕马会掌握大局,率先执行命令。甚至那些与车老板子相处久的辕马,不等主人发话,就知道该拐弯或减速了。
“驾”的指令有三重意思:在准备出发时,它是“开始出发”的命令;在爬坡的时候它是“加油”的意思;在劳作一天的落日余晖下,它是“快点啊别歇着”的督促之意,因为这时候马已经疲劳了,说不好血糖也很低,不由自主地会慢下来。
(矫健的骡子)
“喔”的意思是拐弯,结合鞭子的指示使用。如车老板子把鞭子放在马们的右耳一侧并连续“喔喔”,那意思是向左拐,反之是向右拐。
我想马们可能最喜欢听的是“吁”了,在实际生活中车老板子发的音是“于”音,这是停下来的意思。有趣的是,车老板子发这个音的时候会拉得特别长,好像是替马们发长长的叹息,听起来很是语重心长,终于可以休息了。
辕马两侧稍微靠前一些的马叫“边套”,在旧社会有些地方,人们穷得娶不起媳妇,于是私下规则好几个人养活一个女人,那些个明媒正娶之外的男人被称为拉边套,但是没人管女人的合法丈夫叫辕马,大约是在照顾女人方面几个人都是平等的缘故吧。
这是真事儿,现在听起来像是奇谈,其实也不过三四代以前的事情。
回来说驴,驴子就很少辕驴一说,因为一个圈里拴不住两头驴,驴子互相敌视,太容易互相撕咬,如果群驴拉车,有寓言中《天鹅梭子鱼和虾》的效果。
故而,驴车往往是一头驴干下去。
而且,驴很犟,爆发力强却耐力差,用田径知识来比喻,驴子适合百米短跑,马适合中长跑,牛则适合马拉松。
牛不紧不慢的,永远也不会累的样子。
故而,在过去的农村,驴这个词首先不是与阿胶、驴肉火烧这些词关联,而是与小媳妇、大小伙、拉脚率先关联。驴和驴车经常被作为交通工具,不跑长途,速度快,效率高。
邻村的姑娘变成本村的小媳妇,需要回娘家的时候,步行距离有些远,这时候驴车就派上用场了。如果是冬天,在小驴车厢上铺上褥子盖上一床被子,后背上靠一捆草,头巾一戴棉袄一穿,躲在客串车老板子的丈夫身后,随着小驴一颠一颠的,娘家就近了。
如果换成一两个小伙子外出,则不用套车,直接骑驴就行了。
农村人都知道一个知识:骑马骑当间儿,骑驴屁股蛋儿。其原因是马的腰部微凹、浑圆,而且马跑起来很照顾人的感受,平稳。驴则不然,只考虑自己的舒展,感觉是蹦蹦跳跳的,特别重要的是,驴的腰部脚酸刻薄,而且驴子的思维十分活跃自主,思维无规律可循,也许跑着跑着就随意拐弯、低头。那驴身上的人很可能在驴一低头的瞬间从驴头上滑了下去。
但是驴有一个又圆又舒适的屁股,那里是稳定的中心,是而“骑驴骑屁蛋”。
大约是小学二年级的暑假中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小伙伴小坤不知怎么就踅了进来,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儿之后说起来沙果要红了,小坤提议去吃沙果,因为看果园的是他的亲戚。
但是果园远在四五公里之外,好在小坤的亲戚很牛,他的姥爷是饲养员。
很快,一头看起来温顺的小毛驴就被他牵了出来,小坤坐在前我坐在后,小驴就在“吁”、“驾”、“喔”的声音中沿着田间小道出发了。
(标准的马车)
大约是伏天的缘故,或者是小坤的姥爷忘记给驴子喝水,走不多远之后,小驴就打算不走正道了。我俩努力地拉着缰绳,勉强势均力敌地让小驴往目标方向走。可是时间一久,我俩体力不支,驴的一致战胜了我俩的意志,只见它偏下马路,横穿过一片玉米地,就在我们刚看见一个水泡子时,它已经把头一下子插进水里。
我俩像两颗南瓜,从小驴的脖子上次第滚进水泡子里。
幸好,那水不算深,两个泥浆人很快爬出来。小坤找了一根柳树条,狠命抽打小驴屁股,小驴不为所动继续喝水。小坤越发恼怒,用脚去踢驴的后腿,只见小驴一个侧倒,差点把小坤压在下面。
小驴在泡子的浅水里来回翻滚,发出“恢恢”的舒服的声音,溅起的泥浆又把我俩给涂抹一遍,接着小驴一个打挺一样站起来,甩了甩脖子和身子上的泥浆,伸长脖子叫了起来,那声音像是放树时生锈的锯子被快速拉动着的声音。
可是小驴很高兴,越叫越嘹亮。
那次,只满足了小驴的饮水,没满足我们吃沙果的愿望。
这基本上印证了“毛驴是个鬼,不断胳膊就断腿”的可能性很大。
(2018年,黄土高原北坡,我和毛驴合影 摄影:诗人徐厌)
其实,在牲口棚里,有一种“混血儿”备受欢迎,它就是“骡子”。
骡子是驴和马结婚后的产物,从它们母亲方面论,骡子也分两种:母亲是马的叫马骡,反之叫驴骡。
骡子几乎是结合了马的耐力、文明和驴的执着和勇猛,只有一点不够完美,那就是很少有骡子能够繁育下一代,故而被人嘲笑成“一命货”,就是没有下一代的意思。在那个时候,没有下一代可是大事儿。没有下一代,老了没人给端茶倒水,病了没人给端屎端尿,死了没人给披麻戴孝,过年过节没人给上坟烧纸。
所以那时候谁要是敢当面骂一个生育障碍的人是“骡子”,估计会出人命的,那时候的人打死也想象不出将来会有养老公司当孝子贤孙的,否则,骡子也不会成为民间敏感的一个词。
不能生育是骡子的阴面,有时候它也用在褒义上。
如若一个未婚壮小伙或者发育很好的少年,显示出强悍的体力和有节制的驴性,会被夸为“骡子似的”。因为这时,这个人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是否会有生育障碍还是个未知数,暂时不用避讳。
现如今汽车走进寻常百姓家、大型农业机械广泛应用,幸存的马则变成富人的标配,牛们专注于产肉和产奶,驴子的皮比肉还值钱。
骡子呢?
很久没听到它的消息了,不会是真的绝种了吧?
(20210426)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