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仓•扎西彭措:故乡的年味
还有两天就过春节了,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春节朴素而庄重,简单而快乐。
我的家乡坐落于青海东部民和县峡门镇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是一个藏汉共居宁静祥和的村落。记忆深处,故乡给我的印象是山大沟深、交通不便、贫穷落后,一年四季重复着艰辛忙碌的生活。
腊月一过,整个村庄就渐渐活起来了,年的味道越来越近。各家各户陆陆续续准备着过年的事宜了。第一件事就是从里到外的大扫除,除去房梁上、旮旯里一年来沉积的吊吊灰。抹家什、擦玻璃、扫院子,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干净,邻里们“自扫门前土”把各自区域的门台巷道都打扫一遍,也除去一年来的不顺和晦气,迎接崭新的一年。
腊月下旬庄子里开始一家接着一家宰年猪,一家杀年猪社里邻居都会前来帮忙。男人抓猪杀猪,女人在家烧开水,分工明确。而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把拔光毛的猪倒挂在梯架上开肠破肚,眼神焦渴地守着被杀猪师傅割下来的尿泡(膀胱)。拿到尿泡的那一刻像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欣喜若狂,像刚出圈的驴犊子撒欢一般洋洋洒洒,疯头疯脑。找到一处土台子,开始和着土使劲的揉起来,揉了搓,搓了揉,吹胖了揉,又捏瘪了揉,一阵功夫下来满头大汗,灰头土脸。接着用气管往里面打满气,用细绳两尿泡口紧紧一扎,开始在田地里、打麦场上当足球踢。你追我赶,我踢你顶,其乐无穷,荡漾在一片欢乐明快的氛围里。灌血肠,洗肚子,灌大肠等一道道工序完成以后开始煮肉了,大人们会提前吩咐我们去各家各户邀人前来吃肉,特别嘱咐年长者必须要请来,一次不来请两次,两次不来请三次直到请来为止,实在不能来的只好作罢,事后会托人带一些送去。约莫一个小时的工夫肉就开锅了。长辈们盘坐在土炕上,青年们坐在沙发上,喝着酒,划着拳。女人们“躲”在厨房里,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小孩子们则按照由大到小的顺序围着转槽站成一排排,等候着前来散肉的啊吾或者阿克。
炸油馍馍又是过年前的一件大事情。我小时候炸馍馍不如现在花样繁多,那时候只炸三样:麻花,油饼和拧巴馓,现在流行的馓子也是后来才有的。不过我们炸的数量很多,仅拧巴馓就八九袋子,麻花两蒸笼,油饼两蒸笼,你可不要以为是尕食品袋,我说那可不是现在逛超市装小菜买水果用的一次性塑料袋,可是装粮食用的一百多斤的大袋子。有的人家直到收割庄稼的节令时还有拧巴馓。为了防止馍馍脱水变干变硬,我们通常将其装进塑料袋或者自家编织的那种麻绳口袋窖到土窖里。
选定一个时间,家里的女人将于前夜把面调好捂好,知会邻家一声,第二天一早邻家的女人们便带上自家的擀杖、切刀进来了。炕上铺一层塑料,把厨房的案板搬过来置上去,三五个人开始揉面,抹油,切面。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充着忙碌的气息,欢声笑语,一阵接着一阵。捞馍馍是男人们的工作。能走路的尕娃丫头也不会闲着,端着盘子往厨房送馍馍,来来往往,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这时候穿开裆裤的孩童也不想闲着,非要吵着闹着要加入炸馍馍的行列,大人随便掐一团面,便打发到廊檐的台子上拌着淌土揉面去了,不一会儿就嚷嚷着要把做好的土面油饼下到油锅里,捞馍馍的阿克一阵呵斥顿时哭着鼻子挤出厨房去了。首次出锅的馍馍是不能吃的,要供在前堂的桌子上敬献神佛,第二批出锅以后男人会叫端盘子的娃娃端几个过去让大家尝尝味道。在我的记忆里,捞油馍的工作非阿爸莫属。
最近,阿爸在院子里置了一个移动锅灶,说要炸馍馍用。我便问:“小时候都是在厨房里炸,还不让闲杂人进进出出,房门紧关着还挂个厚门帘,哈哈。” 阿爸小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时候家里日子紧巴,害怕进进出出带风进来,费油,现在日子宽展了,油也宽展,外面炸,不呛”,简单的一句话,让我顿然感觉一路走来变化确实太大了。
接下来就是办年货了。那时候的市场我们叫“集”我们管逛市场叫赶集。以往日期尾数是三、六、九是集,到了年关,天天都是集。市场里人来人往,有牵着驴骡来的,有骑着摩托来的,有空手拿着麻袋来的,也有开着拖拉机来的。置办的年货相对单一,烟酒必不可少,鞭炮也必不可少,拜年转亲戚的苹果、冰糖、茯砖茶等更不能少,当然这些都是男人们的事了。女人们就转转菜市场,买点大蒜大葱,蒜薹,凉菜,调料,筷子,碟碟碗碗之类的食材和厨具。
那时候没有硬化路,有的是弯弯曲曲,淌土满天的土路,买好的年货或用驴骡驮着,或大人们背着。翻过一座大山,绕过五六道蜿蜒崎岖的山路才能到家,虽然非常辛苦,然而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内心却十分充盈而快乐。
大年三十太阳西斜,我们会在大人的带领下拿着新炸的油香块,柏香,烧纸等一齐上坟祭祖。到了晚上阿爸开始打醋坛,躬着身子贴着正房,偏房,厨房,牛羊圈的各个角落转一圈最后出门倒在门前照壁的拐角处。紧接着捻灯芯,煨桑,点灯,放鞭炮花炮,新春的帷幕算是正式拉开,新春的钟声算是正式敲响。几家人聚在一起吃肉,喝酒,唱歌,跳舞。一阵阵欢声,一阵阵笑语,一阵阵歌声萦绕在村庄的杨树上、杏树上、柳树上,萦绕在安静的田野间,也萦绕在全村人炽热的心间,久久不绝。
年初一,我们会起的很早,凌晨三点多就起来。洗脸,穿新衣,煨桑,点灯,放鞭炮,然后恭恭敬敬给长辈磕三个头,恭祝福寿康健。奶奶嘴里念诵一段祝福语,然后分给我们一些糖果权当新年的礼物。差不多与此同时村庄里每家每户上空顿时亮堂堂的,一阵接着一阵的鞭炮声笼罩着村庄,紧接着一阵鸡鸣,整个村庄仿佛活起来了,动起来了。炕桌上摆放着金灿灿的油饼,麻花,新鲜的水果,花生,瓜子,红枣,能摆的都会摆上。然后一家人围坐在热炕上,妈妈给大家倒上一杯酽酽的红枣熬茶,吃着馍馍,磕着瓜子。一年就这么一次大人们也会把我们这些平时算不上人的小孩子正正规规当成一次大人来看,而我们也真把自己当成个大人了,学着大人的样子喝着茶,吃着肉,说着话。
天还没亮,爷爷的侄子孙子们已经背着拜年的礼当唱着我们藏族人的酒曲跳着藏族人的舞蹈进来了。磕头,上炕,喝茶,吃肉,喝酒,唱酒曲,奶奶爱热闹,常常笑得合不拢嘴,时不时迎合着大家唱一小段酒曲儿。
由于条件的限制,拜年的东西通常就是自家的馍馍,加两个苹果,或者一两袋冰糖,再好点就是两个罐头或者一包茯砖茶,再或者我们从没见过的饮料啥的。有时候拿来一些稀奇的东西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想打开尝尝鲜,奶奶在炕上用眼睛瞅着,妈妈站在炉子旁也用眼神示意我们不能没有礼貌。等到客人走了,我们就急急忙忙打开,奶奶还唠叨着说:“别吃掉,不然别处拿的东西都没有” 她话还没说完,我们已经打开尝了几口,全家人你一小口我一大口,幸福和睦,简单快乐。
因为亲戚多,加上没有交通工具,而且需要翻山越岭,有的亲戚家实在太远,需要住一晚第二天才能回来,所以每年都如此,到了正月十五我们的年都还没拜完。
记得有一年,八九岁的我和几个孩子跟着大伯等人去塘木池拜年,本来家里交代一户拿两袋冰糖加两个大苹果。沿途要走路,翻过一座陡峭崎岖的大山,再通过一段逼仄的土路,再下山才能到达。那时候年纪小,背着三四户家的礼当还没翻过那座山就已经口渴难耐,实在没办法,就把拜年的苹果吃了。现在想想那个苹果实在太香了,这辈子估计再也吃不到那么香甜甘醇的苹果了。最后拿到人家摆到桌子上的只有两袋冰糖一个苹果,几个小孩面面相觑,我瞥着大伯贼笑。等主人家端上一碗浓香的红枣茶,美美喝上一口,大伯笑着说,本来拿着两个苹果,爬上尕赞山后几个娃娃实在受不了渴,就把苹果给吃了。主人家一听,一阵大笑,我知道那笑声是心疼的笑,是幸福的笑,是爱的笑。立马拿出几个大苹果塞进我们兜里或者装进我们的背包里,嘱咐我们回去的时候半路上吃。
近年来,随着国家精准扶贫政策的逐步实施,我们好几个村庄易地搬迁搬到了峡门镇附近河滩沿上,大家都像石榴籽一样聚到了一起。一条条干净瓷实的硬化路,一道道交错相通的巷陌,一排排整齐的庄廓,一间间新盖的封闭式砖瓦结构新屋一改旧时的面貌。从此,拜年走亲戚不再翻山越岭,不再偷吃苹果,基本上每家每户也都有了小轿车,多偏僻的地方,只要有人家,硬化路就一直修到了家门口。
今年夏天我回老家看了看,一进新村村口,立着一块浅红色的大石头,上面刻着“感党恩”三个大字。我顿时禁不住热泪盈眶。是该感恩,应该永远铭记党的恩情。
又是一年春节,又是一年阖家团圆的日子,每每想起记忆中故乡的春节,想起故乡的年味,一阵乡愁会涌上鼻尖,从眼睛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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