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历史也是个人的——读许结《诗囚——父亲的诗与人生》

人到中年就容易怀旧,正像下山的游客会不断回望曾登历的山峰。怀旧是意识到美好的东西已然过去的一种伴有失落感的心理体验,在某个相对清寂的时刻,这种感触会强烈地占据我们的心胸,以至形于笔墨。莫砺锋教授在台湾任教期间写了怀旧的《浮生琐忆》,许结教授在韩国任教期间也写了同样怀旧的《诗囚》,“异域孤单,夜深寂静,那窗外的月光仿佛澄明的心境,伴随我重读父亲的诗章,如烟般迷茫的忆念渐渐融会起来……”这无疑都是特定心境的酝酿,只不过前者是自传,而后者则是父亲的传记。两位作者都是我熟悉的学长,读惯了他们的学术著作,这两册怀旧文字给我别样的亲切。
收到许结教授寄来的新书,乍看以为书名是“诗人”,那囚字的边框正好成了封面设计的一环,及读题记,才知道是《诗囚》。“诗囚”一词出自元好问,其《论诗绝句》有“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之句,许结教授则引据他另一首《放言》:“长沙一湘累,郊岛两诗囚。”“诗囚”本谓孟郊、贾岛以诗自囚的“苦吟”生涯,但许结教授以“诗囚”来概括父亲的诗与人生,更有一番引申:
框内禁“人”谓“囚”,即囚禁。父亲曾被囚禁牢狱三年,幽锁茅屋三月,皆缘于“诗”,诚一“诗囚”;而他平生好诗,且背时为旧体诗,以“诗”囚“人”,而不预流,诗心任诞,纯乎天真,以致坎坷一生,一如“诗囚”。然细观“囚”字,又是一大空间站立一“人”,有顶天立地之气概。尸子说:“上下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囚”字外框,正合“上下四方”,而由中透视,又如“人”置时间隧道,“往来古今”构成一诗的宇宙。父亲诗云:“我自何处来?来自茫茫情海波涛冲突之曲隈。我在何处住?住在浩浩太空雨露滋润之慈怀。”“我”之为“人”,在“太空”,在“情海”,挺立宇宙间,乃“诗囚”之正解。
读完这段慧心的妙解,让人不能不赞叹作者于古贤哲思体悟之深切,会通之圆融,身为古典文学专家,他的确能超出日常视阈,从父亲平凡而又不平常的一生中,看到传统文化熏陶出的诗的精神、诗性的美,这种精神和美即使历经岁月风霜的摧残,也不失其熠熠光华。
当然,作者对诗囚的妙解首先源于对父亲人生经历的深刻体会。在漫长的岁月中,聆听父亲的回忆,阅读父亲的诗作,让他对父亲毕生经历的磨难感受尤深,娓娓叙述出来,就化为可歌可泣的性情文字。阅读这些文字,我们仿佛亲历了动荡时代一个诗人、学者和父亲的悲喜人生。说实话,我和许结教授熟识多年,早年负笈于南京大学时也听说过许永璋先生一些逸话,但从不知道他竟有如此坎坷的经历。
就阅读的快感而言,当然要数第六章“入幕生涯”和第七章“京师交游”最有趣。其中述及的人物有我熟悉的,也有从未听说的,雪鸿人事,足以见旧时代文人与官僚的关系,诗人的天真和官僚的风雅在今天都已成了难以想象的浪漫往事。但若着眼于传记的价值,则第十二章“游鱼吞钩”、第十三章“牢狱三载”、第十七章“惊度浩劫”、第十八章“遣返故里”、第十九章“草堂诗囚”更引人注意。其中叙述“反右”中劳教三年的经历,催人泪下;追忆文革中被遣返原籍的遭遇,更惊心动魄。据我的经验,这些经历当事人通常都不堪回首。《诗囚》这部分内容主要是采自许先生本人的诗作,即为亡妻“泣血倚声”的《望江南》百阕。当我读到述家破妻亡后被保外就医放回的一阕:“逢双十,恩放返家园。摸抚心肝都破碎,强牵儿女共团圆,孤梦在黄泉。”就觉得什么样的文字都失去了表达力,除了先生自己的词作。我从未在今人诗词中读到过像《三断集》(断弦断腿断肠声)这样悲怆动人的作品。百阕《望江南》,真个是字字血、声声泪啊!
《诗囚》实在就是一部诗传,一部用诗词编织的人生记录。许先生以诗吟咏时世沧桑,以诗结缘名流贤达,也以诗记录自己的人生履历,无论于身家于天下,他的诗词都具有真正的“诗史”性质。先生于诗最工五言,时有“五字长城”之目。但他最大的特点,我以为还是在随时以诗人的灵心感受生活,以诗人的情趣应对生活。被遣往农村养鸡,有句曰“空山挥杖影,大野祝鸡声”;三年劳教被放还,有句曰“三年惊隔世,恩怨向谁论?”某日天阴路滑失足倒地,随口吟出“天阴直下高坡滑,一跌横量大地宽”;又曾于上公交车时被挤跌昏迷路旁,醒后却道“一跌街边鬼,醒来隔世人”:这些脱口而出的妙句,兼具哲人的悟性和诗人的雅量,不只需要才华,还需要涵养。讽诵书后附录的百余首诗词,随处都能感受作者毕生治杜诗、研诗学的涵养。但他的涵养绝不只见于诗词,书中附载的书法、手迹,莫不见出深厚的涵养。那是真正的学人之字、诗人之字,尤其是187页那幅赠许结的《读杜诗绝句》,最见品格功力。
许先生是桐城人氏,书中涉及许多乡贤,不经意间常溯及桐城文学渊源。说起来我祖上也是桐城人,据说到高祖辈始因太平天国战乱迁居金陵,后遂占籍。桐城于我原先只是个文学史名词,自从听父亲说过这段家世渊源,车过桐城心底就涌起异样的感情。许结教授的《诗囚》再次唤起我对桐城的遐想,由一个人的生平想到一个时代,一个地域的传统。当这些记忆行将消逝时,《诗囚》为我们留下了一些关于个人和时代的片段印象。当然,正像上文说的,最触动我的还是那些记述生命苦难的篇章,因为我的祖、父辈也经历过相似的境遇,相似的苦难,至今镌刻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历史学家说,历史就是叙述。不错,的确是叙述,但要看是什么人和用什么方式叙述。通常,历史总用国家、民族、人民这些抽象的宏大概念来叙事,然而发生在过去时间中的所有事件却无不是由具体的个人来承担的,历史叙述的大判断难以表达和代替人们经历的实际痛苦。为此,无论出于纪念、反思,还是其他什么目的,作为受伤害者和他们的后人,我们都有更多的理由要求个人历史的书写。我也曾劝父亲写自传,或口述历史什么的,都被婉言推辞。对于他们这一代人来说,回忆大概是一件很残酷的事。那么,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个人历史,就只有靠我们去书写了。“我也希望下一代或再一代仍能知道这段历史,还有那'人性’的足迹”,许结教授如是说。而我则想说,历史也是个人的。
原刊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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