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29 / “另一个,同一个”之七
图源: Public Domain
《另一个,同一个》(1964)
1964年
世界已不魔幻。都已离开了你。
你将不再分享明朗的月亮
或那些缓慢的花园。已没有一个
月亮不会是往昔的镜子,
孤独的水晶,苦痛的太阳。
再会了,彼此相握的手与那些
因爱而贴近的耳鬓。如今你唯有
忠实的记忆与荒芜的日子。
谁也不会失去(你徒劳地重复)
除了那既不拥有也从来不曾
拥有过的,但仅有勇气
还不足以学会遗忘的艺术。
一个符号,一朵玫瑰,将你撕碎
而一把吉他就能够致你死命。
II
我将不再会快乐。这也许无关紧要。
这么多事物存在于世界之上;
无论哪一个瞬间,其深邃
与多样都远胜于海洋。生命苦短
而尽管时辰是如此地长,一份
晦暗的惊奇却总在窥伺我们,
死亡,那另一个海洋,那另一支箭
将我们从太阳,从月亮
也从爱情中释放。你交给我
又剥夺了我的欢乐必定要被抹去;
那曾是一切的必归于全无。
留给我的唯有成为悲伤者的乐趣,
那份徒劳的习惯,倾身向着
南区,向着某扇门,向着某个街角。
饥饿
古老而凶暴,乱伦的战争之母,
你的名字该当从大地的表面被抹去。
你曾向广阔地平线的圆环投掷
维京人巍峨的船头,沙漠的长矛。
在比萨的乌戈里诺[1]的饥饿之塔上
你拥有自己的纪念碑,也在短短一节
让我们窥见(仅仅是窥见)末日的
诗章里,也在抛下苦痛的阴影之中。
你驱使野狼从它的松林中现身
你也曾引导冉·瓦让[2]的手去行窃。
你的形象之一是那个沉默的神,
他吞噬宇宙而不怀暴怒亦不停歇,
时间。另有一个黑暗与骷髅的神;
她的床榻是无眠,她的面包是饥馑。
你曾在天窗口向查特顿[3]送去死亡
在伪托的抄本与黄色的月亮之间。
你在人的诞生与他的垂死一刻之间
在祝祷中祈求每一日的面包。
你用缓慢的刀剑宰割世世代代
并向狮子的前额投出长矛。
古老而凶暴,乱伦的战争之母,
你的名字该当从大地的表面被抹去。
[1] Ugolino della Gherardesca(约1220-1289),意大利贵族,政治家,海军指挥官,生于比萨,在但丁《神曲》中作为背叛者出现。
[2] Jean Valjean,雨果长篇小说《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中的人物。
[3] Thomas Chatterton(1752-1770),英国诗人,伪托虚构的15世纪诗人托马斯·劳雷(Thomas Rowley)写作,死于中毒。
异乡人
信与电报均已发出,
他走过含混不确的街道
留意无关紧要的小小差别
并想到阿伯丁[1]或莱顿[2],
对于他更为真切,胜过这个
由直线,而非繁杂构成的迷宫,
载他到此的时间属于一个
真正的生命在远方的人。
在一个编号的客房
他随后将对着一面镜子刮脸
它将不再会照出他的反影
而那张脸在他眼中也将
显得更加无可测度与难解
甚于居住在他身上
并在漫长岁月里将他雕琢的灵魂。
他将与你一起横穿一条街
而你大概会注意到他高大而灰暗
并且打量着周围的事物。
一个随便是谁的女人
会交给他这个傍晚和在几扇门的
另一边所干的事。那个人
想到他会忘掉她的脸而记得,
在多年以后,在北海之滨,
那扇百叶窗与那盏灯。
那一夜,他的双眼将凝望
一个由曾经存在的形体构成的方块,
望着骑手与他史诗般的平原,
因为Far West[3]包容了这颗行星
并反映在从未踏足那边的
人们的梦想之中。
在为数众多的幽暝时分,这陌生人
会以为他是在自己的城市
又将恍然领悟身处于另一个,
有另一种语言和另一片天空。
在离世的苦痛之前,
地狱和天国就被交付给我们;
此刻它们穿越这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
它对于我梦中的这个异乡人
(在另外的星相之下曾经是我的异乡人)
是一系列不确切的形象
全为遗忘而打造。
[1] Aberdeen,苏格兰东北部港口城市。
[2] Leyden,荷兰南部城市。
[3] 英语:“远西”,指17-19世纪不断开拓中的美国西部。
致正在阅读我的人
你是不可伤害的。难道你不曾
被执掌你命运的神灵赠予
尘土的确凿?你不可倒转的时间
难道不在那条长河中流淌
在它的镜子里赫拉克利特曾看见
他的短暂的象征?等待着你的
是你读不到的大理石。上面早已
写下了日期,城市,墓志铭。
别人也一样是时间的梦幻,
不是坚硬的青铜也不是纯金;
宇宙,就像你,是普洛透斯。
黑暗,你将走向迎接你的黑暗
它注定就在你行程的尽头。
要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你已经死去。
炼金术士
迟迟等到天明,一个年轻人
早已被漫长的冥思与吝啬的守夜
耗尽了身心,出神地谛视
不眠不休的铜火盆与蒸馏瓶。
他知道黄金,那普洛透斯,
潜藏在每个机遇之下,像命运;
他知道它就在道路的尘埃里,
在弓弩,手臂和飞箭之中。
他隐隐窥见一个秘密的存在
藏身于行星与泥沼,这幻象里
悸动着那另一个梦,万物
皆是水,据米利都的泰勒斯所见。
会有另一个幻象;一个永恒的
神,他无所不在的脸相是每一物,
几何学的斯宾诺莎将把他诠释
在一本比地狱更艰深的书里……
在东方蔚蓝色的浩大疆域里
所有的行星都趋于黯淡,
炼金术士思索着那些秘密的
将行星与金属统一的律法。
而正当他狂喜地确信自己触到了
那足以宰杀死亡的黄金之时,
上帝,炼金术的精通者,将他转化
成为尘土,无人,无物与遗忘。
某人
一个被时间耗尽的人,
一个甚至连死亡也不期待的人
(死亡的证据属于统计学
没有谁不是冒着成为
第一个不死者的危险),
一个人,他已经懂得感激
日子朴素的施舍:
睡梦,习惯,水的滋味,
一种不受怀疑的词源学,
一行拉丁或撒克森诗句,
对一个女人的记忆,她弃他而去
已经三十年了,
如今他可以回想她而不觉苦涩,
一个人,他不会不知道现在
就是未来和遗忘,
一个人,他曾经背叛
也曾遭到背叛,
他在过街时会突然感到
一种神秘的快乐
不是来自希望的一方
而是来自一种古老的天真,
来自他自己的根或是一个溃散的神。
他知道不该对此注目细察,
因为有比老虎更加可怕的理智
将向他证明他的职责
是当一个不幸者,
但他谦卑地接受了
这种快乐,这一道闪光。
也许在死亡之中,当尘土
归于尘土,我们永远是
这无法破解的根,
这根上将永远生长起,
无论它沉静还是凶暴,
我们孤独的天堂或地狱。
EVERNESS[1]
唯一物不存在。那就是遗忘。
上帝既保留金属,也保留矿渣,
并在祂预言的记忆里按数
编列将有和已有的每一个月亮。
万物已尽在。那千万道反影
在一日的晨曦与黄昏之间
是你的脸曾经留弃于镜中的
亦是尚有待于留弃的映像。
万物都是这变化多端的水晶的
一部分,属于这记忆,宇宙;
它艰难的走廊没有尽头
当你迈步经过,门纷纷关上;
只有在夕阳西下的另一边
你才能看见那些原型与光辉。
[1] 英国自然哲学家,作家约翰·威尔金斯(John Wilkins,1614-1672)臆造的词,意为“永远,永恒”。
EWIGKEIT[1]
再一次用我口中的卡斯蒂语诗篇
言说自塞内加的拉丁语以来
被永远言说的事情:那恐怖的
断言,即万物皆为蛆虫所有。
再一次去歌唱苍白的灰烬,
死亡的堂皇庆典和那一位
修辞女王的胜利,是她践踏着
一面面虚荣与狂傲的军旗。
错了。那曾经为我的泥土祝福的
我不会像懦夫一样将它否认。
我知道有一物并不存在。就是遗忘;
我知道在永恒中长存和燃烧着
被我丢弃的众多精美的事物:
那座煅炉,那个月亮,那个傍晚。
[1] 德语:“永远,永恒”。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frankcdb.wordpress.com
facebook.com/frankcdb1108
twitter.com/frankcdb1108
matters.news/@frankc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