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29 / “另一个,同一个”之七

图源: Public Domain 

没来由地,就在粘贴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想到博尔赫斯本人是他的诗句最好的反驳:一个不会被转化“成为尘土,无人,无物与遗忘”的炼金术士。——去年12月17日在被封的公众号CopyMachine上贴出这一组时写在前面的话,今天我依然同意。

《另一个,同一个》(1964) 


1964年

I

世界已不魔幻。都已离开了你。

你将不再分享明朗的月亮

或那些缓慢的花园。已没有一个

月亮不会是往昔的镜子,

孤独的水晶,苦痛的太阳。

再会了,彼此相握的手与那些

因爱而贴近的耳鬓。如今你唯有

忠实的记忆与荒芜的日子。

谁也不会失去(你徒劳地重复)

除了那既不拥有也从来不曾

拥有过的,但仅有勇气

还不足以学会遗忘的艺术。

一个符号,一朵玫瑰,将你撕碎

而一把吉他就能够致你死命。

II

我将不再会快乐。这也许无关紧要。

这么多事物存在于世界之上;

无论哪一个瞬间,其深邃

与多样都远胜于海洋。生命苦短

而尽管时辰是如此地长,一份

晦暗的惊奇却总在窥伺我们,

死亡,那另一个海洋,那另一支箭

将我们从太阳,从月亮

也从爱情中释放。你交给我

又剥夺了我的欢乐必定要被抹去;

那曾是一切的必归于全无。

留给我的唯有成为悲伤者的乐趣,

那份徒劳的习惯,倾身向着

南区,向着某扇门,向着某个街角。


饥饿

古老而凶暴,乱伦的战争之母,

你的名字该当从大地的表面被抹去。

你曾向广阔地平线的圆环投掷

维京人巍峨的船头,沙漠的长矛。

在比萨的乌戈里诺[1]的饥饿之塔上

你拥有自己的纪念碑,也在短短一节

让我们窥见(仅仅是窥见)末日的

诗章里,也在抛下苦痛的阴影之中。

你驱使野狼从它的松林中现身

你也曾引导冉·瓦让[2]的手去行窃。

你的形象之一是那个沉默的神,

他吞噬宇宙而不怀暴怒亦不停歇,

时间。另有一个黑暗与骷髅的神;

她的床榻是无眠,她的面包是饥馑。

你曾在天窗口向查特顿[3]送去死亡

在伪托的抄本与黄色的月亮之间。

你在人的诞生与他的垂死一刻之间

在祝祷中祈求每一日的面包。

你用缓慢的刀剑宰割世世代代

并向狮子的前额投出长矛。

古老而凶暴,乱伦的战争之母,

你的名字该当从大地的表面被抹去。


[1] Ugolino della Gherardesca(约1220-1289),意大利贵族,政治家,海军指挥官,生于比萨,在但丁《神曲》中作为背叛者出现。

[2] Jean Valjean,雨果长篇小说《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中的人物。

[3] Thomas Chatterton(1752-1770),英国诗人,伪托虚构的15世纪诗人托马斯·劳雷(Thomas Rowley)写作,死于中毒。


异乡人

信与电报均已发出,

他走过含混不确的街道

留意无关紧要的小小差别

并想到阿伯丁[1]或莱顿[2],

对于他更为真切,胜过这个

由直线,而非繁杂构成的迷宫,

载他到此的时间属于一个

真正的生命在远方的人。

在一个编号的客房

他随后将对着一面镜子刮脸

它将不再会照出他的反影

而那张脸在他眼中也将

显得更加无可测度与难解

甚于居住在他身上

并在漫长岁月里将他雕琢的灵魂。

他将与你一起横穿一条街

而你大概会注意到他高大而灰暗

并且打量着周围的事物。

一个随便是谁的女人

会交给他这个傍晚和在几扇门的

另一边所干的事。那个人

想到他会忘掉她的脸而记得,

在多年以后,在北海之滨,

那扇百叶窗与那盏灯。

那一夜,他的双眼将凝望

一个由曾经存在的形体构成的方块,

望着骑手与他史诗般的平原,

因为Far West[3]包容了这颗行星

并反映在从未踏足那边的

人们的梦想之中。

在为数众多的幽暝时分,这陌生人

会以为他是在自己的城市

又将恍然领悟身处于另一个,

有另一种语言和另一片天空。

在离世的苦痛之前,

地狱和天国就被交付给我们;

此刻它们穿越这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

它对于我梦中的这个异乡人

(在另外的星相之下曾经是我的异乡人)

是一系列不确切的形象

全为遗忘而打造。


[1] Aberdeen,苏格兰东北部港口城市。

[2] Leyden,荷兰南部城市。

[3] 英语:“远西”,指17-19世纪不断开拓中的美国西部。


致正在阅读我的人

你是不可伤害的。难道你不曾

被执掌你命运的神灵赠予

尘土的确凿?你不可倒转的时间

难道不在那条长河中流淌

在它的镜子里赫拉克利特曾看见

他的短暂的象征?等待着你的

是你读不到的大理石。上面早已

写下了日期,城市,墓志铭。

别人也一样是时间的梦幻,

不是坚硬的青铜也不是纯金;

宇宙,就像你,是普洛透斯。

黑暗,你将走向迎接你的黑暗

它注定就在你行程的尽头。

要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你已经死去。


炼金术士

迟迟等到天明,一个年轻人

早已被漫长的冥思与吝啬的守夜

耗尽了身心,出神地谛视

不眠不休的铜火盆与蒸馏瓶。

他知道黄金,那普洛透斯,

潜藏在每个机遇之下,像命运;

他知道它就在道路的尘埃里,

在弓弩,手臂和飞箭之中。

他隐隐窥见一个秘密的存在

藏身于行星与泥沼,这幻象里

悸动着那另一个梦,万物

皆是水,据米利都的泰勒斯所见。

会有另一个幻象;一个永恒的

神,他无所不在的脸相是每一物,

几何学的斯宾诺莎将把他诠释

在一本比地狱更艰深的书里……

在东方蔚蓝色的浩大疆域里

所有的行星都趋于黯淡,

炼金术士思索着那些秘密的

将行星与金属统一的律法。

而正当他狂喜地确信自己触到了

那足以宰杀死亡的黄金之时,

上帝,炼金术的精通者,将他转化

成为尘土,无人,无物与遗忘。


某人

一个被时间耗尽的人,

一个甚至连死亡也不期待的人

(死亡的证据属于统计学

没有谁不是冒着成为

第一个不死者的危险),

一个人,他已经懂得感激

日子朴素的施舍:

睡梦,习惯,水的滋味,

一种不受怀疑的词源学,

一行拉丁或撒克森诗句,

对一个女人的记忆,她弃他而去

已经三十年了,

如今他可以回想她而不觉苦涩,

一个人,他不会不知道现在

就是未来和遗忘,

一个人,他曾经背叛

也曾遭到背叛,

他在过街时会突然感到

一种神秘的快乐

不是来自希望的一方

而是来自一种古老的天真,

来自他自己的根或是一个溃散的神。

他知道不该对此注目细察,

因为有比老虎更加可怕的理智

将向他证明他的职责

是当一个不幸者,

但他谦卑地接受了

这种快乐,这一道闪光。

也许在死亡之中,当尘土

归于尘土,我们永远是

这无法破解的根,

这根上将永远生长起,

无论它沉静还是凶暴,

我们孤独的天堂或地狱。


EVERNESS[1]

唯一物不存在。那就是遗忘。

上帝既保留金属,也保留矿渣,

并在祂预言的记忆里按数

编列将有和已有的每一个月亮。

万物已尽在。那千万道反影

在一日的晨曦与黄昏之间

是你的脸曾经留弃于镜中的

亦是尚有待于留弃的映像。

万物都是这变化多端的水晶的

一部分,属于这记忆,宇宙;

它艰难的走廊没有尽头

当你迈步经过,门纷纷关上;

只有在夕阳西下的另一边

你才能看见那些原型与光辉。


[1] 英国自然哲学家,作家约翰·威尔金斯(John Wilkins,1614-1672)臆造的词,意为“永远,永恒”。


EWIGKEIT[1]

再一次用我口中的卡斯蒂语诗篇

言说自塞内加的拉丁语以来

被永远言说的事情:那恐怖的

断言,即万物皆为蛆虫所有。

再一次去歌唱苍白的灰烬,

死亡的堂皇庆典和那一位

修辞女王的胜利,是她践踏着

一面面虚荣与狂傲的军旗。

错了。那曾经为我的泥土祝福的

我不会像懦夫一样将它否认。

我知道有一物并不存在。就是遗忘;

我知道在永恒中长存和燃烧着

被我丢弃的众多精美的事物:

那座煅炉,那个月亮,那个傍晚。


[1] 德语:“永远,永恒”。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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