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潜:盖房子的男人 | 原乡文学奖征文(小说)

盖房子的男人

席潜

军力哥举斧子敲下最后一块“壳子板”,站在房梁上,抹下草帽,拉毛巾擦了一把汗。毒日头直直地射下来,军力哥赤红脸蛋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红疙瘩,像一颗一颗的草莓果子。军力哥绷着脸,把肥厚如香肠的双唇包在里面,眼睛朝房后的街道上乜斜着,一动不动。终于,他冲着地上的碎砖头狠劲吐了一口痰,

“鸡巴毛,难不死人!”

正月十八,儿子大伟打工一走,军力哥就陷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孤军奋战之中。过了五月端午,忙完了麦季,主体工程才完成了一小半儿。

现在,又遇上了一个大难题。

从打夯开始,军力哥就较上了劲。军力哥从老屋出来,扛一把50斤重的长柄铁锤,到儿子的宅基地上,抡起来就砸,每一锤都举过头顶,重重地砸下。整整十天,砸得两手的虎口都要震出血了,砸得地基瓷实得要迸火星了,才住手。抹灰垒墙是军力哥的老本行,虽说十多年没掂瓦刀了,技术却一点儿也没有生疏。军力哥从床下棚在床牚上的木板上摸出那把锈迹斑斑的瓦刀,用刷锅用的钢丝球打磨得锃亮;他站在地基前,左手抄一块红砖,五指反时针一拨,红砖高高跃起,在空中一个漂亮的旋转,落入手掌时正好调转了方向,有豁口儿的一面朝里,棱角分明的一面朝外;他两瓣儿厚唇张圆了,很威严地喊一声,

“要灰!”

当年的感觉一下子就找回来了,要眼力儿有眼力儿,要手头儿有手头儿。军力哥得病以前,那是盖房班儿里的“头把刀”。不管是在村里给街坊邻居们帮忙,还是出去挣钱,军力哥都铁定是其中的一个“坐角儿的”。有军力哥他们几个“老师儿”在四个角儿镇着,徒弟们在中间就敢放胆摸砖了,出不了大错。主家在下面看着也放心。军力哥垒墙不用立线,也不用平线,砖走过去都是齐刷刷的,上下,左右,里外,咋着照都是一绺线儿,边儿直,面儿光,棱儿齐。好墙板儿。

早先掂瓦刀当“老师儿”,军力哥从来不和灰。那是掂大泥的力工干的活儿。现在军力哥也不得不自己动手了。军力哥用平底儿锨和灰,三锨沙土一锨水泥,掺匀后加水开始翻,一大锨一大锨地翻,上下翻,左右翻,从这一堆翻到旁边,再从旁边翻回来,一会儿就翻成了半流质的沙灰浆。军力哥把灰兜儿平铺在地上(灰兜儿的制作很简单,把一条鱼鳞编织袋对折好往地上一铺,一铁锨下去,鱼鳞袋靠近边沿儿的地方就剁开了两条对称的长口子,把手穿进去就可以提泥提灰了。),铲上两锨沙灰,提起来冲着空空的脚手架高喊,“灰来了!”

军力哥右手掂瓦刀,在灰盆里铲沙灰倒在面前砌好的墙砖上,撇手腕左右一抹,沙灰就平展展摊好了,薄厚一致;左手红砖的右侧也抹上一点儿灰,军力哥身子微微前倾,把红砖码上去,瓦刀轻敲三下,瓦刀尖儿摁着下边和右边的墙缝划过去,划掉冒挤出来的沙灰;军力哥把沾在瓦刀上的沙灰随手抹在该砌下一块儿砖的墙上。日头毒得很,空中下着火雨。这雨不是水做的,是呼呼燃烧着的油滴儿。军力哥戴着草帽,赤红的脸膛上仍挂满了玉米粒儿大小的汗珠子。他厚嘴唇半张着,吸溜着气,眯缝着眼,眼睛里满是珍惜,像是在喝溢出碗沿儿的面汤。看着这一砖砖一层层垒上来的墙板儿,军力哥胸中溢满了成就感。“二四墙”,横两砖,竖一砖,上下层的压缝要求很严,人家都是“对三不对四”,他是一层一压,绝不对缝。这是儿子的婚房,他要盖得足够坚固。军力哥一晌只能完成一间房一面墙的四分之一,有时是五分之一。中间还有许多情况使他不得不停下来。下雨天,给小麦施肥,浇水,打药治蚜虫,这些都影响着工程的进度。东边隔两条胡同的老七家都盖到第三层了。军力哥心里也急躁,但他会自己给自己打气,“不要急,一砖一砖地来!”“出水才看两腿泥嘞!”

垒到一人高的时候,儿子大伟就打回来电话说他了。大伟怕刺激他还不敢过分埋怨。大伟说,爸,我听刚哥说你自己在家盖房嘞呀。他说没有啊。大伟说你可别哄我呀爸。他说没有。大伟说那你咋盖嘞呀爸。他说跟老七家一样,包出去啦。大伟说包出去多省事啊,咱村有建筑队儿,外村也有建筑队儿,钱不用你操心。大伟又说,爸,快点儿盖好房你也出来打工吧,这边工地上正缺“老师儿”嘞,一天至少三百。他说我出来地谁种啊。大伟说往外租啊,种地能见几个钱啊,还是打工挣钱! “土地确权”不是开始了吗,以后你别说往外租了,你就是卖了也没人管。军力哥嘴上应付着挂了电话,掂起瓦刀继续工作。把这活儿交给包工头儿那太简单了,那就什么困难都没有了,主家不备茶,不备烟,只歇着监工。军力哥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

敲敲打打两个多月,也盖好了第一层。往下该浇筑圈梁和过梁了。这也难不住他。军力哥到县城东开发区建材市场,让人家按他量好的尺寸把钢筋送到家,全部要 “国标25”的,9米长的32根,7米长的40根,环圈儿640个,扎丝10盘儿。军力哥一根一根地拉到墙上,扎钢筋笼子,夹“壳子板”,浇注水泥。没有电动的振动棒,但军力哥有火杵。他拿一根掏火用的铁火杵,一寸一寸地戳,一戳到底,再左右晃一晃,力争让灰浆把所有的空隙都填实。前墙,后墙,东山,西山,最后是过梁。军力哥把最后一道过梁浇注完毕,已经是收麦种秋的季节了。正好,过梁下面有木棍顶着,需要凝固的时间更长一些,可以抽空儿忙地里的活儿。

现在干庄稼活儿省事多了,连收带种都可以机械化,只要你舍得出钱。军力哥心里挂扯着盖房的事,不想在地里耗时间,全部使用了机器。四亩地,“康麦因”联合收割机不到一个小时就“康”完了,旁边停着专职收购小麦的卡车,几千斤麦子直接卸到车上,一块麦地就变成了一沓儿红票儿。耩玉米有“小四轮儿”带的“机播耧”,连种子带化肥,一块儿耩下去,也很快。军力哥站在地头儿的树阴里,不用动一动,只拿草帽扇了几下风,麦季就算过去了。“五月麦梢黄,小孩儿没了娘。”那都是儿时的记忆,成历史了。第二天,军力哥在地头儿栽了几沟儿葱,点了一片儿花生,一片儿黄豆,又在花生和黄豆里面套种了几趟儿芝麻。第三天下水泵浇玉米地。其他家也都用了“康麦因”,只是种秋庄稼时还有些差异。有几家不用“机播耧”,还在用镢头点种玉米,他们说镢头锛的窑儿深,苗儿出得齐。当军力哥浇完了地,拔水泵收拾水带的时候,还有人正蹶着屁股一窑儿一窑儿地点玉米嘞。

街道上静悄悄的,不要说大人了,连个孩娃子都没有。打开春儿军力哥的房一动工,鞭炮一响,街上的人就被崩得跑了个精光。村里人从此不再走这道街,他们上地干活或是赶集买东西,大老远就拐弯绕后道街了。在其他地方碰了面,也是干笑不说话,说话也只是问一句,“吃罢冇?”他们从不过问他盖房的事儿,他们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他盖房的事儿。

说是难不死人,也够军力哥作难的了。垒墙筑梁,军力哥都不怕,慢是慢了点儿,但他干得动。真正让他作难的是下一步。上板儿。怎样才能把钢筋水泥结构的预制板弄到房上去,这是一个大问题。过去三米三的板儿,军力哥还真扛起过一回,那时多年轻啊。现在不行了,现在都是四米的板儿,八九百斤重,不要说扛了,军力哥使老劲也只能掀起来一头儿。一层楼就七八十块儿,还有第二层嘞。过去兴平房的时候,一说该上板儿了,上面十多个人,下面十多个人,用绳子拽,用棍顶,吆喝着,一人一头汗,都累得盔歪甲斜的。那时候人也多啊。一家盖房,全村人都出来帮忙。会掂刀的掂瓦刀垒,不会掂刀的就掂大泥搬砖干杂活儿,看见啥活儿干啥活儿。大家伙儿说着笑着,唱着闹着,都干得热火朝天。最忙的是主家。准备好砖瓦水泥原料器具,还要备烟,还要烧一大锅开水,借五六个暖水瓶,还要赶集买菜,割肉灌酒。中午熬大锅菜,晚上摆宴席喝散酒,见天都得喝趴下五六个。忙是忙,但心里畅快。人越多越好,图的就是个热闹,人多说明自己人缘好,混得不错。现在,现在有吊板机了,谁还掏那傻劲哪。

要用吊板机早就用了,等不到现在。从开工第一天起,就不断有开吊板机的“老师儿”打电话,想兜揽生意,他都没答应。前天落黑时他正扛着铁锹在地里浇水,朱庄的林震西又骑着摩托突突突地找过来了,军力哥照样回绝,干净朗利脆。这熊人豁牙漏齿的,臭唾沫星子乱喷,军力哥最烦这号人。林震西一口一个“老板”,一口一个“老板”,没两句军力哥脸就黑下来了,“我不是老板,你也不是老板,你鸡巴开个破机器算啥屌老板啊!”林震西呲呲牙说:“咋不是老板嘞,咱俩都是老板,只要给人家开工钱你就是老板!”“照你说那天上飞的都不是蚊子了,都是老板了,一巴掌能拍死好几个!”“你别管好几个不好几个,该叫老板你不叫人家还不高兴嘞,我小儿子在乡里上班,他叫他们书记都叫老板!”……

军力哥站在房梁上挠了挠头,又觉得自己做得不是太妥当,把气撒在林震西身上不应该,也没啥意思。没找对人。

“能盖儿”来的时候,军力哥吃馍就葱棵刚填饱肚子,正坐在大沙堆上吸闷烟儿。“能盖儿”才是军力哥在等在盼的人。

军力哥听出来是“能盖儿”的腔儿了,但他不理他,只睖了他一眼。“能盖儿”腆着脸又问:“用帮忙不用老弟?”军力哥仍不吭声,掏出一根烟用烟头儿对火自己吸。军力哥又怕干坐着暴露了自己的心思,就起身往沙堆旁倒下一袋水泥,掺上几铁锨沙土,开始兑水和灰。“能盖儿”讪讪地,右手大拇指揉了揉食指和中指,伸进自己的衣兜儿,掏烟点上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来,“军力你和灰准备干啥活儿啊?”军力哥就拿话噎他:“你管我干啥活咧!”“能盖儿”就是能,很快就看出了军力哥的苦闷所在,他小眼睛冲着完成了一半儿的墙板儿挤了挤:“圈梁弄好了,该上板儿了,你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人帮忙上板儿,和灰有啥用啊?”军力哥赌气说:“你管我啥用咧,我垒院墙嘞!”军力哥提一兜儿灰到东屋山前边,当真准备垒院墙。这地方还没收拾嘞,遍地碎砖头,还堆着一些腐烂变黑的麦秸。军力哥拿平底锨把这些杂物刮到旁边,清理出院墙的根基,铲平后就一趟一趟地搬砖。“能盖儿”也慌着上前帮着搬,军力哥蹲下砌上一块砖,说:“搁那搁那,别拿我的砖!”“能盖儿”气恼地抛下砖头:“别装‘硬个子’了老弟,上板儿不是一个人的事儿!咱村的年轻人都在老七家盖房嘞,你一叫他们就来了!”军力哥闷声说:“叫他们干啥?我又开不起工钱,人家干一天一百多嘞!”“能盖儿”说:“谁不是一天一百多啊,我也在那干着嘞,这不是来给你帮忙嘞吗?”军力哥红脸一紧:“谁让你来帮忙啦,我用不着!”

“能盖儿”被噎得脸上白蜡蜡的,“屌脾气还是恁犟,要不是恁犟……唉!”

“还用等着我叫吗?看看咱村的房,瓦房!平房!楼房!哪一所房上没有我垒的砖,谁家盖房我没有帮过忙?我等着叫了吗!我等着叫了吗!!”军力哥突然咆哮起来,声嘶力竭。他挥瓦刀把一块砖砍成了两截儿,脸上的红疙瘩突突直跳,眼珠子暴凸着都要冒挤出来了。

“那是啥时候啊?现在不是不时兴了吗?”“能盖儿” 扭过脸,不敢看他。

军力哥触动了心中往事,眼角湿湿的。

“再说了,你叫叫他们也好有个理由请假呀,他们也不当家!”

“不当家?胳膊腿儿长在自己身上,自己不当家谁当家?”

“谁当家呀,你不知道谁当家呀?”“能盖儿”叹着气提来了一兜儿灰,“老板叫他们来他们来,老板不叫他们来他们不来。饭碗儿在老板脚尖儿上搁着嘞,他们敢私自来?”

军力哥再次寒脸吼起来,“把灰搁那,把灰搁那!出去,别在俺家站着!”

“能盖儿”一下子把灰兜儿掼在军力哥面前,灰浆澎了军力哥一脸,“小军力儿你个混蛋!人家不照头你也不把人家怎么样,我好心好意来帮忙倒要听你的难听话!”

“能盖儿”哆嗦着身子跺脚就走,到街上站站又拐回来了。“能盖儿”挤巴着小眼睛撂下了一句话,“小军力儿我要跟你一样儿我也成混蛋了!你要真不想叫他们来你就买个吊链儿吧,咱俩也能上板儿!”

军力哥用手背擦脸上的灰浆,没擦干净,把自己擦成了一只花狸猫。他盯着“能盖儿”一迈一迈的脚后跟儿,“呸呸”地往外吐嘴里的沙灰渣儿, “鸡巴毛,谁不知道你‘能盖儿’啊?还给我帮忙嘞,自己盖房包出去了你还下手掂瓦刀垒嘞,‘钱迷’!”

大伟五岁时,军力哥捕风捉影听说了一件事儿,他听说他老婆在跟他结婚以前跟人家过过,就是同居过。从此这个事儿就长到他心上了,肚子里憋了个坏疙瘩,再也去不掉了。他先是对老婆百般盘问,后来又四处打听,找到那男的家里,要算账,人家人多他吃了亏,回家就逮住老婆出气。乡亲们都劝他,算了军力,那时她还没有跟你订亲嘞,你管不着,只要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行了。他气不过,到底把老婆撵走了,又一个人闷在家里不出门,自己折磨自己,一个劲儿地把自己折磨进了精神病医院。十多年,光药片儿吃的都有一大缸了。看现在恢复得,不但能照顾自己,还能上地干活,军力哥真不知道应该感谢医学的发达,还是应该感谢上苍的眷顾了。

“能盖儿”就是能,一句话就解决了军力哥的大难题。军力哥到县城就把吊链儿买回来了,才140块钱。军力哥又在电焊门市部焊了一个钢管架子,架在西边第一间房东西两墙的中点儿上。吊链儿的滑轮就挂在架子横梁的正中间。

军力哥戴好手套,扎稳马步,俯身双手抠住预制板一侧的底部,一咬牙,一憋气,竟把八九百斤重的预制板掀了起来,齐腰高。右边提前立好了一根碗口粗一米高的桐木轱辘儿,军力哥侧跨一步,把预制板顶在桐木轱辘儿上。歇一口气,再把架子车往预制板下面推,高抬车把,尽量往里推,让预制板落到架子车里,前后出头儿一般长,不前沉也不后沉。军力哥一脚踢开桐木轱辘儿,拉起架子车蹬着地走到房子里吊链儿的下面。滑轮前后各垂下一根铁链儿。前边铁链儿的最后3米由一根分成了两根,每一根末端都绑着两个铁钩子,军力哥把铁钩子分别钩进预制板左右两侧的圆洞里,开始用劲拉另一根铁链儿,双手交替,一把一把地拉。铁链儿越绷越紧,微微颤抖着,链节摩擦着链节,“吱哇”作响。预制板缓缓上升,稍微高出过梁军力哥就停下来,把铁链儿绑在门与窗户中间的墙上,顺楼梯上楼。军力哥双手紧攥着一根丈把长的桐木棍。桐木棍的一头儿用铁丝拧上了一个铁钩儿,这是军力哥烧锅前钩树上的干柴用的家伙式。军力哥把桐木棍横在胸前,沿着两边都是空气的圈梁行走,像高空走钢丝一样努力保持着平衡。军力哥站稳了,把桐木棍伸出去,用铁钩儿钩住预制板,往怀里拉。预制板慢慢转身,由南北走向变成了东西走向。军力哥把预制板的一端拉过来,左手扶稳了,右手去卸铁链儿末端的两个铁钩子,预制板自然下落压在过梁上,能听到轻微而沉闷的撞击声。军力哥再沿钢丝一样转到对面的墙上,卸下预制板的另一端,棚在圈梁上。军力哥哈腰吸气掀起预制板左右调整,使它的位置更准确更端正。军力哥把桐木棍靠墙立在楼梯口,下楼去吊第二块预制板。

买回吊链儿上板儿的第一天,“能盖儿”就慌着跑过来要帮忙,硬是让军力哥给撵走了。“能盖儿”的脸红得超过了军力哥,黑紫红,跟巴掌扇了似的。军力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军力哥就是想用巴掌扇他嘞,他就是要“能盖儿”红着脸出去嘞,他要让全村人看见了都脸红,脸红得都跟巴掌扇了似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他铁了心要独自完成这件事。

可惜,军力哥最终还是没能完成。

每一块预制板,从装上架子车到吊上房顶铺到预定的位置,至少得搬动三次。那可是千把斤重的石头啊,又坚硬又顽固,死沉死沉的。军力哥小五十儿了,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再说,就是军力哥年轻力壮时,一口气也拿不下来这么重的活儿。最后到门口两间客厅时,身体出症状了。开始是后面尾巴梢儿那儿又痒又疼,后来疼痛加剧辐射到全身,疼得他腰都不敢弯了,一发力搬东西更是锥心刺骨,感觉着尾巴骨都要从皮肉里撬出来了。军力哥心说,坏了,电视上天天说腰椎间盘突出,腰椎间盘突出,这回我也突出了。突出了也得干啊,活儿在那等着嘞。军力哥贴了贴膏药,咽下几片儿止痛片儿,咬牙坚持。疼痛难忍啊。疼痛它从骨髓里钻出来,能瞬间击溃人的意志,使人汗流浃背,全身痉挛,厉害了能把人疼得晕死过去。没办法,只有减工作量。原来一天吊八块板儿,减到六块儿,再减到四块儿。后来军力哥上午吊一块儿,下午吊一块儿,剩下时间什么活都不干,歇着,攒劲儿。军力哥躺在硬板床上,凉席上,觉得舒服多了。歇足歇够了,觉得腰上有劲儿了,再接着干。四十多块儿预制板,军力哥吊了一个多星期。隐患就是在这一阶段埋下的。

一楼铺好了,接着往上垒墙,浇筑圈梁和过梁。这活儿比较轻,腰也争气,疼得不是那么厉害了。四个多月,秋风已凉,花生玉米这些秋庄稼都收到家了,再过十多天就该犁地耩麦了,二楼的梁才筑好。耗时长了点儿,也算顺利。只要我这腰不再装赖,把这一层的板儿都吊上,都铺好,再一封顶,就大功告成了。军力哥噘起厚嘴唇,用鼻孔吭出一口气,决定到那一天放一挂“一万头”的大火鞭,好好崩一崩,让他们都听听。你们看不见,你们还能听不见!

军力哥不知道,灾难就在前边等着他嘞。才吊了两块板儿,就出意外了。军力哥攥紧铁链儿往下拉,一努劲儿,“嗯——”,坏了,腰椎又装赖了。军力哥就觉着后背上一阵剧痛,像是被人用锯子“赤拉”锯了一下,痛得他眼前一黑,猛吸了一口凉气,额头上立马就出了汗。军力哥不自觉地就松手低下了头,把手摁在了后腰眼儿上。前后也就一转眼的功夫,等军力哥抬起头,上面的预制板已经搂头盖脸地砸下来了。军力哥想躲,哪里还来得及,脚下又被砖头拌住,摔倒后趴在地上。然后,军力哥就觉得腿上一沉,头里面轰隆响了一声闷雷,什么也不知道了。

睁开眼的时候,军力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周围全是陌生的病友。他手臂上连着输液管,左脚被白纱布包成了圆球形,像是重伤员的大脑袋;军力哥晃晃头,甩甩胳膊,都没事,身上也很干净,竟连一个红点儿都没有;两条腿也伸缩自如,就是左脚疼得厉害,血在血管里“嚯嚯”直蹦,像是心脏长到了脚面上。

护士问他为什么没有亲人陪护,军力哥暴凸着眼睛把她瞪跑了。“能盖儿”刚走,军力哥正烦着嘞。“能盖儿”以为把军力哥送到医院就有功了,坐在床帮上又说这又说那,还说已经给大伟打罢电话了,大伟正急着买火车票嘞。军力哥黑红着脸,不搭他的腔儿,只用左耳朵冲着他运气。军力哥不想让儿子回来。房子没盖好,还砸塌了一个大窟窿,没法交代。军力哥除了恼“能盖儿”他们之外,还恼自己。要不是自己的不小心,说不定现在正站在房顶上放着鞭炮大笑嘞。不过也没啥大不了的,俩胳膊不是还好好的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几天伤好了,瘸着腿我也能把房子盖好。

军力哥躺在燥热的病房里,额头上却没有出汗。他仰脸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赤红脸紧绷着,厚嘴唇前噘着,对病友和病友亲属的问候充耳不闻。他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他在等人。他在琢磨事儿。军力哥在想,以前我好好的没病的时候,谁家有个喜事忧事了,我可都去看望了,一家都没有缺过,礼轻礼重的也没有空过手。现在我有事了,看你们来不来。你们咋有脸来,来了你们说啥,你们说话的时候脸会红不会。

后记:军力哥因盖房又患上了严重的自闭症,直到现在。不跟任何人说话,别人打招呼他“嗯”都不“嗯”一声。与儿子分开另过,独自生活。二亩地他自己种,用原始方式耕作,不使用任何机器。用铁锹一锹一锹地掘地,用镢头划沟儿撒麦种,用镰刀割麦再捆成“麦个儿”,用自制的独轮车瘸着腿推回家,用棒槌一下一下地捶。农闲时天天去公路上散步。从村口到桥头,六里路,一天往返数十趟,冬夏不辍,风雨无阻。他左手扶着膝盖,右臂大幅度甩动,身子一高一低,一步一栽头,像是在地里点种玉米;站直时昂首挺胸,目视前方,绝不左顾右盼;面容清癯,倒也健康。到了没人的地方,他会鼓起眼睛,照准路边的一棵树,狠劲喷出一口痰,大骂一声,“鸡巴毛!”

作者简介

席潜,河南省通许县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杂志编辑。作品散见于《莽原》《大观·东京文学》《小说林》《短篇小说》《牡丹》《百花园》《小小说选刊》等报章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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