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上的缑氏街

(一)

《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是我喜欢的歌曲之一。记不清是哪一年,突然就喜欢上了。没有任何音韵基础的我,实在忍不住,索性就买来电子琴,又打印了歌谱,不请教任何人,也不看视频教程,单凭着两页说明书,就那样迫不及待地,居然一下下摁出了生涩的调调。

音乐是互通的,那悠长的韵律,可解我乡愁。当一遍遍笨拙地弹起,吾心戚戚然。恰似那抽刀断水,终究是意难平。

由此,我还常常设想,很多很多年之后,当我儿子也过了知命之年,倘若他偶然间回到了我的故乡,我想,他如果还爱着自已的娘亲,尽管写不出那么饱含深情的诗篇,但一定也会像席慕容所描摹的那样,站在那片土地上泪落如雨------因为这个名为缑氏街的中原小镇,被母亲心心念念了一辈子。

故乡属华北平原,在记忆中,一年四季,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就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毫无疑问,在外人眼里,这是个缺少自然风光的地方。然而,在我的内心,提起故乡,竟是一幕幕难忘的画卷。

我特别留恋夕阳的余辉,大人们结束一天的劳作,扛着锄头,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当炊烟升起,连散养的禽畜都自觉回归各自的小窝,这便是故乡教给我的关于家的意义。日出而作,日落当息,衣食粗朴,代代相守。简陋的起居,如今回想起来,却只剩下静谧和温暖。父辈们的生活模式,是对幸福的另一种诠释,是画卷,更是风景。

(二)

故乡是个可大可小的名词。当年在信阳读书时,同县人称作老乡,选有乡长,不时有活动,都是偃师籍的同学参加。后来到了广东,便把河南人称作老乡,大家约了一起,到处找河南餐馆吃饭聊天叙乡情。我没有国外生活的经历,但可以想像,在国外,只要是中国人,普通话一出口,必定换来热切的回应。再科幻一下想远点,倘若到了宇宙间,在满是外星人的地域,只要看见地球人,或许都要激动地点头示好了。

我习惯介绍自已是河南洛阳人,觉得比较适度。洛阳千年帝都,我也常常引以为豪。然而,私下里却又心虚,因为我对洛阳的了解,也几乎仅限于书面上。说起来难以置信,还从来没观赏过龙门石窟,当年在老家工作时,门票价26元,差不多是我当时月薪的十分之一,大把空闲时光,却舍不得买门票。如今生活在广东,偶回老家总是来去匆匆,至于观光游玩,从没排上过日程。当日子安静下来,提起此事就一声叹息,再提起此事再一声叹息,牡丹花也有几十年没看过了,白马寺也有几十年没看过了。唉!

如果把广义上的老家比作一颗水果,那是我们闭着眼都能记起的香甜。而自已真真正正生活过的地方,谓之故乡的,便是水果的核。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个核,一个最让自已牵肠挂肚的具体所在,那里有爹有娘有亲友,不管时光如何变迁,它始终像一块美丽的琥珀,锁定自已年少时的影像。不经意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们永远忘不掉它当初的模样。

我心目中的核,便是缑氏街。

(三)

缑氏街是我故乡所归辖的镇区在当地的俗称,其主街呈南北走向,绵长宽阔,在这条街上,每个月逢阴历固定的日子,有好几个约定俗成的集会。到集会上购物称作赶会,家里缺少物件了,赶会就能买到。所以,乡亲们将阴历日子推算得特别准,赶会的日子更是牢记于心,通常是提前邀约,结伴而往。赶会的当天,各村通往缑氏街的乡间小道上,从早到晚,都会看见人来人往。男女老少,或步行,或踩单车,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别有一番景致。

缑氏街上,热闹非凡,沿街两边,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让人眼花缭乱。成衣,布匹,鞋帽,餐饮,牲禽,五金,杂货,应有尽有,依照分类都有固定的区域划分。平日里是空地,遇集会搭上临时彩棚,便成了可以交易的摊位。十里八乡的人,纷纷赶来这里,买吃的,买穿的,买用的,当然,不买东西闲逛的也有,热闹嘛,都喜欢看。

记不清多少次,在这条街上,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儿时跟在母亲身后赶会,总是东张西望,惊讶和羡慕这种繁华,母亲心疼我,会用零钱给我买两个水煎包。在镇上读高中时,和同学一起遇会上街,相互学着讨价还价,购买自已的生活必需品。后来的工作单位也是在镇上,和同事几个姐妹一起,那是我一生中既不缺时间又不缺钱的几年,差不多逢会必到,买不买东西,必定要逛逛。

大概是在缑氏街上有太多次的穿梭,深深印入了脑海。离乡二十年,如今的我,还时常梦回缑氏,梦中的自已,依然是穿梭在那条街上,我不知道自已缺什么,不知道到底要买什么,就那么从南走向北,或者从北走向南。也总能梦见遇上了自已魂牵梦萦的小吃,如获至宝,总是不假思索,掏出钱包,买买买。常常正准备享用美味之时,就醒了,黯然神伤良久,我知道自已又想家了。

(四)

我坚持认为,缑氏是座文化名城。面积不大的小镇上,曾经拥有四所有规模的校园,尤其是分别位于南北郊的两所学校,在当年远近闻名。而这两所学校,都和我有着深厚的关联。

紧挨着缑氏街的北头儿,是偃师二高,建校历史悠久,面向全县招生,我有好几个长辈都毕业于此。1989--1992,我也在这里完成了三年高中学业,从而结识了许多来自不同镇区的同学。

那时的教室和宿舍,全是瓦房结构。粗朴的桌椅,倒也结实稳当,因为教具简单,所以老师们都尽最大能力做到绘声绘色,他们都知识渊博,敬业负责,这听起来是套话,但我真心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我后期的做人做事,提笔写字,所受的影响多来自于他们。

记得上高三时,同学们都特别爱学习。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剩下的时间全都自觉呆在教室里,看书做卷子。班主任不时会催我们出去活动一下,个别同学就躲在宿舍里接着看书,班主任就又跑到宿舍催我们出去,我们就又偷偷带了书本,跑到校外,找个机井屋旁边继续看书。这种情形,师生关系永远都是和谐的。

那时吃饭是在学校饭堂,家长帮我们交麦子到学校后勤处换得饭票,一日三餐,我们用饭票打饭。我总觉得饭堂的饭菜比我家里做的更丰盛。比如,早餐是面旗儿馒头和炒冬瓜,面旗儿通俗点讲,就是用面汤煮宽面片,不加油盐,这种外地人难以想像的做法,却为家乡人所喜欢,然而做起来也费事,家里并不是经常做,但学校里却能天天吃到。还有,在家吃馒头不是餐餐加热,只要能啃得动,费火费煤的事儿能少则少,饭堂里的馒头则顿顿都是热腾腾的;更别说炒菜,我家的早餐从来不炒菜,全是腌咸菜,有时咸菜也没有,只是白粥泡白馍,有炒冬瓜片算是奢侈的了。

我很节省,坚持从家里带馒头和咸菜,早上买碗热面旗儿即可。说起带馒头,还有个专用的提篮儿,母亲做的馒头是方型的,八个大馒头在提篮里码三层,空出的位子刚好可放下一罐头瓶咸菜。馒头一餐一个,从周一到周三中午,刚好吃完;周三下午再回家取馒头,或家长按点送过来。又是八个馒头一瓶咸菜,继续一餐一个,刚好可维持到周六中午,跟上回家过周末。如此往返循环,是那一篮篮的馒头,一瓶瓶的咸菜,陪我度过了饥饿,度过了艰辛,度过了美好的青春岁月。

有时也会买热馒头,特别上高三时,母亲叮嘱我要吃好点,便也经常买菜吃,就像对自已的奖赏一般。父亲生病那一年,我上高二,到了周六早上,我会去买一根油条,自已吃半截儿,中午回家,带半截儿给父亲,他也说好吃。

如今回想起来,曾经吃过的那些苦,都是难得的经历,也是另一种财富,让人叹之惜之。其实,这在当时,并不觉得苦,因为还有大量的同学像自已一样,都已懂得心疼父母的不易,省吃俭用,都心甘情愿。我们几十人一个宿舍,挤在木板大连铺上睡觉;早上起床后,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水笼头刷牙洗脸;我们经常一周时间不洗衣服不洗头不洗澡;我们没有讲卫生的条件。

但就在这种条件下,我们同样收获了知识,收获了友情。早上大家在后操场锻炼身体,晚上一起在烛光下温习复习。春秋三载,别人能有的,我们也拥有了。30年过去,又联系上很多老同学,她们在群里发信息给我说,小周,上学时,你妈妈炒的咸菜太好吃了。这话也唤醒了我的舌头,连忙打电话给母亲,我说,俺同学都说你炒的咸菜好吃呢,母亲就只是笑,说那时弄不来好吃的。

就在前两天,在朋友圈里看到,偃师二高今年停止招生。我的母校,要解散了。心中颇不是滋味,夜里辗转反侧,我上过的小学没有了,我上过的初中没有了,现在上过的高中也要散了。消息说,偃师二高地处偏远,交通不便,不利于教学。可我分明记得,我老家的道路很宽敞啊!去年李现通老师主编《二高校志》,曾寄过一本给我,何其幸运,何其珍贵,当珍藏。

(五)

紧挨着缑氏街的南头儿,也有一所学校,叫缑氏乡中,是当地一所重点初中,因为教学成绩突出,一度被誉为偃南明珠。偃师高中简称偃高,是省属重点高中,在当年负有盛名,缑氏乡中是偃高的优秀生源地,每年妥妥为其送去一大批好学生。1996-1999,我也有幸加入缑氏乡中,成为这里的一名语文老师,担任了三年班主任。

记得那时是李修道老师任校长,李校长个子不高,但其言行举止让全体师生敬畏。学校的西南角上,有栋两层楼,带个小院儿,楼长一家住一楼,我和另两个女同事住二楼,大家进出都需从小院穿过,如此近水楼台,都难得一见校长谈些生活方面的话题。有一次,我把班上一个特别调皮的学生喊到小院这边进行教育,李校长看见了,大概是嫌我说话没力度,走上前去,对学生一番训斥,果然有效,学生再不敢调皮了。

缑氏乡中有名气,学生自然就多,一个教室里将近一百个娃,前排挨着讲台,后排贴着后墙,坐在里面的同学进出一趟都极不容易。然而即使这样,各个班级秩序都不错,整个学校秩序也不错。老师们都尽心教书,哪怕工资微薄,哪怕长期拖欠。学生们也都拼命学习,哪怕条件艰苦,哪怕竟争激烈。究其原因,似乎还是要归结于应试教育的霸气。

我离开老家之后,开始正式推行素质教育的观念,强烈冲击了重点中学的招生和教学模式,具体如何,我没有亲临,就没有发言权。

我在缑氏乡中呆了三年,做了三年班主任,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在工作和孩子们身上花了很多心思和时间,但一点都不后悔,如果说报酬,具体我已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工资是三百多,不到四百,而且经常拖欠,至少压三个月发不下来,做班主任比普通老师每月多领二十多元,但付出不知要多多少倍。每个星期要评一次流动红旗,每得一次流动红旗,班主任可以奖4块钱,我们都很认真的对待这流动红旗,那是荣耀,其意义远远大于那四元人民币。

之后我有机会接触到广东东莞一家私立学校,当时他们给的工资是1500元,包吃住,远远超出了我在乡中的收入,再加上家庭的原因,我最后还是决定辞职到了南方,我不敢对我的学生们讲,等他们升了初二,就没看到我在学校了。年底时我回河南,又去了缑氏乡中,当初的学生们一下子围上来,问我去哪里了,还要不要走了,记得有个叫李方方的女生,还递了纸条给我,听说我还要走,立马就哭了,我当时非常感动。朝夕相处自能生情,她们已适应了我的宠惯。我当年25岁。

我很感谢我做教师的几年经历,特别是在缑氏乡中时,我因此结识了很多缑氏镇的父老乡亲,他们大多是我的学生家长,他们也送礼给我,不是金钱,是他们自已做的凉皮,自已用毛线织的鞋子,自家地里产的嫩玉米,他们拿给我,我都很乐意的收下,镇上商铺的人也都认识我,现在有些人还能认出我,知道我曾经是乡中的老师。这一切,都是缑氏乡中带给我的,因为缑氏乡中,曾是缑氏父老乡亲心中升起希望的地方。

一条南北路,连接两所学校,我的身影也留在了这两点一线。这两所学校,就像两个翅膀,让多少学子追逐着梦想,腾空飞翔。此刻,他们或许正穿梭于各个繁华的都市,但我相信,他们一定也像我一样,经常念起缑氏街。

(六)

东莞的常平镇,和中山的古镇,是我后来生活过的地方,它们经济方面的繁荣程度,是我的缑氏街不能相提并论的,也一样让我深爱。因为它们提供给了我赖以谋生的工作场所。

缑氏街是我心灵的栖息地,那里盛放了太多的亲情和友情。我绝大部分的亲戚关系都在附近的乡村,长辈们都宽以待我,她们不以势取人,不以貌取人,唯以亲情为念。我自幼家庭条件不好,身体也不好,享尽了亲戚们的关爱。她们虽然不善言辞,但却用爱教会我做人,我学着舅妈当舅妈,学着姨妈当姨妈,学着姑妈当姑妈,学着妈妈当妈妈。

2012年,《舌尖上的中国》正火,记录片里的旁白和配音已成为经典,我非常喜欢,看了好多遍。也是那一年,我写了一组《舌尖上的缑氏街》,承蒙家乡人厚爱,曾几度在网上被传看。也由此联系上了当年很多同学和学生。

记得有学生微信联系上我,很激动,连声喊着周老师,述说起当年的一些往事。我印像中的她们还都是十二三岁的娃,所以顺口喊了一声小朋友好,学生乐了,老师,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是啊,时光太快,转眼20年已飞逝。

作者:周银霞(网名:周清明,念北)洛阳偃师人,70后。现居广东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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