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年关风波
“你估摸一下有多重了?”燕子问朝阳。朝阳正在猪圈里出猪粪,听见问话就停了下来,用脚在蜷缩在猪圈角落的大克郎猪的猪身上轻轻地踹了两脚,两头猪很不满地哼哼起来,然趁朝阳不注意,立即转身逃窜了,等朝阳重新回到出猪粪的地方,两头猪就又挤在了角落里,惊恐地看着男主人的行动。
朝阳一边往出铲猪粪,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二百三四,年跟前倒能杀。”燕子听到“杀”字,脸上就有些不自在,故意大声说:“都吃了我不少原粮了!年跟前再上些膘,到时候能卖个好价钱。”
朝阳瞪了燕子一眼,欲言又止。两个人关于在年关跟前怎么处置这两头吃货产生了意见分歧。朝阳建议宰杀,吃不完的卖了换钱,过一个肥年,毕竟这两年在外头跑运输,挣了不少钱,家里基本上不缺钱了。而燕子则认为应该把猪卖了,这是她大半年的收入,攒上一笔钱,准备申请庄基盖新房。在处置猪的事情上,两口子一直没有说到一堆,已经绊了几回嘴了。
朝阳他妈他大早都不主事了,朝阳从部队复员回来第三年,娶了燕子进门,儿子小亮出生之后,家里的大事小青都是朝阳拿主意。朝阳他大也说不准这种朝阳主事的局面是啥时候确定的,但是就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朝阳下午还有一趟活儿。年跟前了,再跑几天车,再挣上一笔钱,一家人好好过个团圆年,这是一般百姓最惦记的事情了。他一走一个礼拜,等他开着货运汽车回到南何村自家熟悉的小院的时候,发现小院与往常有些不同了,但是究竟是啥不同,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到燕子把洗脸水给他端到跟前,对着他笑的时候,他意识到:猪没有了。他一下子就火了,直接把一脸盆热水泼到了燕子身上,燕子“呀!”地惊叫了一声,赶紧就往里屋跑,里屋传出来母亲的责骂声和燕子低低的抽泣。
不一会儿母亲从里屋出来,站在门头一脸的怒气:“这日子你能过就过,过不成就滚得远远的。不要一给人摆个这球世相!”朝阳尽管在家里说一不二,但是面对母亲的责骂,却一点脾气都没有了。说实话,燕子在南何村算是数一数二的能行媳妇,别的不说,跟婆婆的关系处的跟亲母女一样。每一回朝阳跟媳妇拌嘴闹矛盾,朝阳妈不问青红皂白,总是先把朝阳砸刮一顿。刘朝阳经常跟家人开玩笑:“我成了这屋的上门女婿了,你们才是一家子。一有啥事情,肯定先咥我。”
生气归生气,刘朝阳觉得这其实不是个啥大事情。燕子说,两头猪卖了一疙瘩钱,加上前半年的两只羊的收入,除去一家人一年来的吃穿用度,现在她已经积攒了五六千元了。朝阳没有说话,闷头抽他的烟。他在想着另一件事情。
他跑货运这几天,有一回摸黑从县城经过,在县城一条主干道上看到一群城管在撵那些一街两巷摆摊的小贩,他在这些逃跑的队伍中间竟然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小军。小军跟他是一年兵,也都是渭水县人,分到了一个部队一个营盘,这一辈子过命的交情算是交上了。
渭水县当年分到甘肃的兵里面一共三个人,除了朝阳和小军,还有一个陈安,也是城里兵,三个人就刘朝阳是农村来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友情。朝阳最有主意,而且性格耿直,年龄又最大,因此在三人结拜的时候说:“我比你的大几个月,权当充个大,以后有啥事情,咱弟兄三个互相招呼。”按道理,部队里面是绝对不允许这种充满江湖义气的结拜出现的,但是浓浓的友谊把这三个人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在部队第五年,三个人面临复员的命运,陈安竟然落泪了。朝阳大气地说:“哭啥哩!部队是不养闲人的地方,咱们受党的教育这几年,也该挪窝了。再说了,咱仨一个县的,以后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哩!”
当朝阳和小军背着行李坐上东去的火车的时候,死活找不见陈安的影子。最后却在站台上送行的队伍里头看见了。陈安也看见了他们,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朝阳和小军明白了陈安当时为啥哭了。
原来,在最后的关头,陈安不知道走了啥路子,申请提干竟然通过了!当时,陈安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走了,上级的材料和通知才下达到连里。后来在站台送他们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朝阳和小军当然知道陈安申请提干的事情,当时以为陈安舍不得离开部队,后来才知道,陈安那天哭了是因为自己的前程出现了波折。
在火车上,朝阳和小军比较失落,毕竟在一起几年的兄弟,现在一下子少了一个,心情肯定不会很好。小军也蔫蔫的,快下车的时候,小军终于说了一句话:“陈安咋能这样哩!不厚道!”朝阳知道小军的意思,就安慰他说:“不管咋样,自己的弟兄进步了,应该高兴。再不要说那丧气话!”小军气气恼恼地走着。两个人在县城的小酒馆喝了一顿酒,气氛当然很沉闷。
小军复员之后安排到了粮食局,上班没几年就经历了粮食系统改制分流,小军就下岗了,一家人的日子甭提多枉烦了。但是小军这人嘴硬,典型的阳性子人,明明自家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朝阳隔三差五地给送来些米面,他却仍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朝阳哥,可叫你受麻烦了。这么远的路。”朝阳知道小军其实早都揭不开锅了,一个月百十元的生活补助能弄个啥?但是小军从来不说。每次朝阳给小军送米送面,都忘不了特别说一句:“这是今年的新麦磨下的,给你们尝尝鲜!咱农村除了这些粮食,再没有啥出产咯,能拿出手的东西不多。”小军当然很受用,只有小军媳妇小韩总是感激朝阳哥,私下里给朝阳把感激的话都说咋了:“哥,要不是你接济,我家这日子简直就没……小军就是那号人,我也实在是……”“妹子,你这是弄啥哩?再说就见外了!”
不仅如此,每年过年的猪肉羊肉粉条萝卜,朝阳都要给小军送过去。朝阳跟燕子因为猪的问题发生分歧,矛盾主要是在这里。燕子见朝阳每回把猪腿给外人送,心里头早都不满了。所以这次趁朝阳不在家,就自作主张把猪卖给了猪场。朝阳除了罕见地发了一回火,也就没有办法了。
腊月二十三下午,小军的儿子臭小突然来到了院子里,一进门就哭。朝阳跟燕子吓坏了:这娃娃一个人咋过来的?连朝阳的父母都惊动了。朝阳妈搂着哭泣的臭小,不停地安慰:“我娃不哭,我娃有啥话给奶说!谁欺负你哩?叫你伯伯把狗日的屎给打出来!”臭小逐渐停止了哭泣,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走了十几里的路,而且跟前也没有大人相跟,肯定是家里出了大事了。朝阳头都木了!
臭小断断续续说屋里出事了。原来,小军年跟前在县城摆摊卖炮,本来生意还可以,城管对年跟前摆摊的这些小商小贩,基本上都网开一面,不怎么上计较。没几天,公安部门对这些私自买卖烟花爆竹的人进行清理,以彻底消除火灾隐患。小军已经被撵的跑了几回了。这一回没有跑利索,叫联合执法大队的人给抓住了。没收一切非法所得,连摊摊子都装车拉到城管大队的院子里了,人也被抓走了。
小韩得到消息,立即去公安局打听消息,也不顾臭小年纪小,直接就把臭小打发到南何村给朝阳报告来了。
朝阳听说之后,立即骑上车子准备进城,刚带上臭小准备走,燕子从后头追出来:“把这些钱拿上,肯定能用得着。”
一路上,朝阳骑得飞快,心里把陈安埋怨咋了!“咋是这囊性子人么!这么大的事情,你提前通知一声要你个啥哩!”
原来,陈安在部队又待了几年之后,转业回到地方去了刑警队,这事情陈安肯定知道,提前通知一声,小军也不至于被关到局子里。
陈安刚回来的时候,还跟朝阳和小军经常聚一聚。当时他一个刑警队的小兵,在县城也没有特别对劲的人,理所当然要寻他的两个老战友聚会,说工作的事情。而小军一直对陈安不是很感冒,这让陈安心里有些想法,曾经也跟朝阳透露过。朝阳还劝他:“小军就是这样人。咱们弟兄们之间没有啥。”
那一年,县里发生了一起团伙抢劫杀人案。为了抓捕这伙嫌疑人,刑警大队把苦都下扎了!陈安在围堵这几个瞎怂的时候,三天四夜没眨眼,终于在一片大棚菜地里守住了这伙嫌疑人。
如今,陈安已经是刑警队的队长了,当了官了,衙门也深了,跟这两个兄弟们的来往基本上也就断了。
当陈安在刑警大队气指颐使的时候,朝阳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就开始以工作忙为理由而频频拒绝了。小军说:“以后咱俩聚会就行了!再不要叫他!看着他就心烦。”三个人的友谊,至此就结束了。
但是朝阳还是弄不明白:“你陈安真的就把良心给昧着了?一句话的事情有多难么?”朝阳的脸色很难看,等他带着臭小来到陈安家楼下的时候,仍然没有恢复平静。
尽管心里憋着气,但他仍有些惶恐地敲开了陈安家的门,只听里面一声“谁呀”,朝阳就感觉门镜里有一缕光线晃了一下,门开了一个小缝:“朝阳哥,你来有啥事?”朝阳看到一张雪白的脸,身着优雅的睡衣,就有些不自在了,朝阳硬着头皮说:“寻陈安说个事。”
门虽然打开了,但是女主人摆明了不想让他们进门,就站在门口:“陈安在局里开会哩,年跟前事多。”朝阳说:“那我到单位寻他去。”女人虚情假意地让了让:“朝阳哥你不着急的话,进来坐一会儿。说不定他一时就回来了。”朝阳说了一句“不用了”拉了臭小扭身就走。刚下了两个台阶,就听到身后的门“咣”一声巨响关上了。朝阳回头看了看冰冷黑漆的防盗门,嘴角抽动了一下。
寻陈安倒没有费多大事。他直接进了陈安办公室,里面烟雾缭绕,几个人在里面坐着吹牛扯淡。陈安看见朝阳领着臭小直接推门进来,有些不快,刚才的笑容还来不及收敛,就僵在了脸上。他很快意识到有些尴尬,也不搭理朝阳,对着屋里说话的这几个人说:“那就这,各组都把工作都落实好。”几个人识趣地离开办公室。朝阳等众人都走完了,这才黑着脸,领着臭小坐在了办公室内的软皮沙发上。
“朝阳哥,我知道你为啥来的。你为小军的事情来的。我给你说,小韩刚才也找我了,这事情我说不上话。这次是联合执法,而且是由局领导直接牵头的。小军是重点打击对象,因为他跑了多少回了。”陈安开门见山地说完,给朝阳扔过来一根烟,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朝阳的腿上。
朝阳没有拿烟,也没有动,他看了陈安一眼:“我这回不是以战友的身份来找你,也不是以朋友的身份来找你。我就问你一句话,要把小军捞出来,正常程序咋办?你没有办法我知道,总有个解决办法的路子哩!”
陈安坐在办公桌前:“交罚款把人先保出去么。”
“得多少?”朝阳问着,手不自觉地伸到自己的兜子里,摸着燕子给带来的六千多块钱。
“五千。”陈安也面无表情地回答。
朝阳站起身来,腿上的烟掉在了地上,他也不管:“麻烦陈队长你给带个路,我去交罚款领人。”
陈安没有答应说去,也没有说不去,而是拿起话筒打了个电话:“小张你来一下。”一会儿工夫,一个年轻人推门进来了。
“你领着这个同志去办个手续,把那个卖鞭炮的保出来。”陈安直接用“这个同志”和“那个卖鞭炮的”指代曾经的两个兄弟,让朝阳听起来异常刺耳。陈安说毕就拿起一份报纸看起来了,再也不闻不问了。朝阳也不计较。
小张很客气地领着朝阳把手续办完了,说:“明天上午十点过来领人。”朝阳带着臭小,骑着车子去了小军的家。
小韩跟娘家人都在家里坐着,唉声叹气,小韩一个人抹着眼泪。她娘家妈在一旁不断地安慰。众人见到朝阳跟臭小进门,纷纷起身打招呼。小韩更是不顾满脸泪痕就起身走到朝阳跟前。臭小这时候说话了:“妈,我伯伯把我爸救出来了,明天上午十点就回来了。”一家人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小韩妈嘱咐小韩张罗饭,几个人准备款待朝阳。朝阳黑着脸:“不吃了,我回去呀。快过年了,屋里事多。”
朝阳骑上自行车,准备出发的时候,臭小撵上来:“伯伯,把这个给我哥哥带回去。”这是一个用针管编织的金鱼,样子很好看。小韩在医院当护士,这些材料不缺。
朝阳拿着这个金鱼,对臭小说:“我替你哥哥谢谢你!”臭小羞涩地笑了一下:“我俩是结拜兄弟!”朝阳把剩下的一千多块钱放到臭小手里,说:“交给你妈。”
朝阳突然感觉鼻子有些酸楚,眼泪就涌出来了。他骑上车子就像风一样到了大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