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55
山居阴雨得许景渊昆明寄诗
改年三日已悭晴，又遣微吟和雨声。压屋天卑如可问，舂胸愁大莫能明。旧游觅梦容高枕，新计摊书剩短檠。拈出山城孤馆句，知应类我此时情。
【笺说】
许景渊，翻译家，笔名劳陇，钱锺书之父钱基博的同胞兄弟钱基厚的女儿钱锺元之婿。许景渊1934年毕业于北平税务专门学校，在上海海关（旧称江海关）做事，在旧海关一直工作近15年。解放后，先后任教职于北京国际关系学院、河北大学、北京师范大学。
大约是1939年至年底，许景渊在滇南碧色寨，每有诗则写寄给在湘西蓝田的钱锺书先生。据许景渊多年后说：“其时兵氛方炽，余遁迹滇南碧色寨。蛮山穷居，悒郁无欢，每托吟咏以遣愁思，辄寄呈先生（时在湘西）吟教。其中有《中秋无月有怀》，……迨至年终，复有《碧色寨除夜忆内》（诗略），嗣蒙先生赐和。”（见许景渊《从钱锺书先生学诗散记》）可知钱先生在1940年初，收到许诗后写此诗，是和的其中一首。
滇南碧色寨（今属云南蒙自，距昆明约近三百余公里），而非昆明，钱先生将此诗收入《槐聚诗存》时，写作“昆明”，实为误改。
此诗原录于《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二册，题为《镜渊寄示去年东溪所作中秋所作诗用韵酬之》，字句与收入《槐聚诗存》有异：“入春三日快初晴，又遣微阴杂雨声。压屋天卑沉可问，荡胸愁乱莽无名。旧游觅梦高低枕，新计摊书长短檠。拈出山城孤馆句，知应类我此时情。”由此可知，此诗写于1940年，是酬答许景渊《中秋无月有怀》诗，许景渊的原诗为：“萧然秋气满苗城，万里轻阴翳月明。露冷蛮山群岭黑，梦回孤馆一灯莹。似闻笑语邻垣度，难遣乡愁醉后生。绕砌寒蛩遍嘈切，凄凄不是故园声。”
改年三日已悭晴，又遣微吟和雨声。
首联上句说，新一年三天晴天过去了，老天已是吝啬天晴。
句中的“改年”，一般用作皇帝更改年号；清灭，废除了年号，改用民国纪年，也算是“改年”吧，1940年是民国二十九年。
“悭晴”，少晴天，吝惜晴天；“悭”，吝啬；宋代萧立之《偶兴》：“城中岂识农耕好，却恨悭晴放纸鸢。”
要注意的是，这句的“改年三日”，暗含着新年的三天以后，就很少有晴天了；并不是这三天里就没有晴天，如果这样理解，那么此诗就是写于新年的第三天。我们知道，这是和许景渊的诗，许诗写于是年除夕夜，这时钱先生还未接到许景渊的诗呢！其实此诗的“改年三日”，原为“入春三日”，是说，入春晴了三天，就很少有晴天了。就可知钱先生写此诗，已在春季了。钱先生的这一改，就带来了些问题。
下句接着上句的“悭晴”就说到了雨：又让人伴和着雨声来小声吟诗。
此句的“又”，指的是钱先生在除夕夜写了首《己卯除夕》诗，今又作诗，故称“又”。但那首《己卯除夕》诗中没写到“雨声”，由此让我们揣测，己卯除夕也可能是雨声淅沥吧？或者之前另有一诗，今已不见？
压屋天卑如可问，舂胸愁大莫能明。
颔联二句一景一情。上句写景：天空显得很低，低到压着房屋，好像可以问问老天了。
“压屋天卑”，描写天正下雨，云气低垂，象天低得要压着屋顶。清黄遵宪《寒夜独坐卧虹榭》有“层阴压屋天四盖”的诗句，唐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有“高视觉天卑”的诗句，钱先生此句可谓糅合了这两句的意象。
诗中的“天”，实指雨云，宋张灏《水帘》“朝来雨急飞瀑雄，黑云压屋江挂虹”，就是写“云压屋”。那么“天卑”，实为云低；宋晁补之《题段吉先小景三首》：“惨澹天云欲雨低，秋山人静鸟声稀。”就是写的这种天象。
天低“如可问”，此指天低似可与对话，要问问老天。问什么，不言而喻：“改年三日已悭晴”，为什么没个好天气？
“问天”意象，钱锺书先生《读杜诗》第一首中有“茫茫欲问亦无天”，是“问天”情境第一次意象；《杂书》第二首有“问天总悠悠”，“问天”意象第二次出现；此诗则是第三次出现“问天”意象。《槐聚诗存》此诗之后后，尚有《新岁见萤火》的“上天视梦梦，前途问渺渺”、《读报》的“补石完天问亦顽”、《哀若渠》的“徒令后死者，叩天讼其冤”、《酷暑简拔翁》的“应指中天呼何丧”，计共七例。
虽同是“问天”意象，大致分为，一是无天可问，如《读杜诗》的“茫茫欲问亦无天”；二是天无情而懵懂，可不问，如《杂书》的“问天总悠悠”、《新岁见萤火》的“上天视梦梦，前途问渺渺”、《读报》的“补石完天问亦顽”；三是不但问且带指斥语气，如《哀若渠》的“徒令后死者，叩天讼其冤”、《酷暑简拔翁》的“应指中天呼何丧”；而此处的“压屋天卑如可问”，则是交代了“问天”的条件、可能，这是第四了。（钱先生在《管锥编》第一册144-46页有对“怨天”的集中论述，我们在《读杜诗》和《杂书》的笺说中亦有所引述，此处不赘。）
颔联下句写情：莫名而来的忧愁巨大，击打着胸膛。
“舂胸”，舂杵般连击胸膛，形容悲愁之极；“舂”，用杵臼捣谷类，泛指捶打、冲击。此语，正如宋僧人释正觉《雪晴寄刘殿撰》所写：“方外友于忽对麈，隐人胸次作舂撞。”清代陈维崧《雨窗書允大册子用東坡渼陂魚韻》亦曾用此语：“茫茫眩眼添雜花，耿耿舂胸倚長劍。”其实，早在《诗经·小弁》中的“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孔疏曰：“惄焉悲闷,如有物之捣心也。”就已经写到了“心”被“捣”，与此处的“胸”被“舂”，同一蕴意。
那么，这一“愁大”，是愁什么呢？钱先生说是“莫能名”之愁，无法表达，说也说不清楚。联系全诗与钱先生的处境来看，这愁太大，说离人之愁，有之，又不仅此；说伤生之愁，有之，也不仅此；说相思之愁，有之，也不仅此；说忧国之愁，有之，仍不仅此。总之是愁大多方，不可名状。正如钱先生所说，“大莫能明，姑与一名而不能尽其实，遂繁称多名，更端以示。夫多名适见无可名、不能名也。”（《管锥编》第一册41页）
旧游觅梦容高枕，新计摊书剩短檠。
颈联写雨中度日的景况。上句说，阴雨让我高枕而卧，梦中寻觅你我旧游之地。
此句的“旧游”，指钱先生昆明西南联大教书时与许景渊在一起的日子，相伴出户游历的经历。据许景渊自述，他与钱先生当年曾同客昆明寓次，“感时伤离，郁无好怀”。
“觅梦”，梦寻；宋崔与之《张进武善风鉴谓予豸骨日他早晚入台求诗赠之》：“坎止流行随所遇，何须觅梦到邯郸。”此指钱先生梦中寻找旧时与许景渊游历之地。
“容高枕”，意谓让我高枕安睡；“容”，是指下雨，不能出门，好似雨有意让人高枕而卧，睡觉了。
这句诗，从意义上，可重组为“高枕容梦觅旧游”，意义当更显豁。钱先生如此结构诗句，既是应和诗律，又是突出“旧游”二字在句首，更为夺人眼目，且吟诵有顿挫之致。
上句梦忆过去，下句回到现在：新的打算是只有小油灯下摊书而读。
此句的“新计”，就是新打算、新计划；宋陈著《次韵僧仁泽》：“避俗无新计，谈空更阿谁。”
“摊书”，就是摊开书本，意谓读书；唐杜甫《又示宗武》诗就有此词：“觅句知新律，摊书解满床”，而清代龚自珍《己亥杂诗》之八四的更有意味：“萧萧黄叶空村畔，可有摊书闭户人。”
“短檠”，短灯，小灯；檠，灯架，代指灯，且是贫家小灯：宋翁森《读书乐》：“床前赖有短檠在，及此读书功更倍。”
拈出山城孤馆句，知应类我此时情。
结尾一联扣到诗题中的“奉答”，写到许景渊的来诗：举出你来诗中“孤馆”一句的诗，知道你的内心应该和我此时的心情一样。
上句的“拈出”，本意是用手指拾取；后亦多指举出、指出之义；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下句说，许景渊在滇南，钱先生自己在湘西，两人的心境相类似，大约都是指二人离家独客而言。
尾联二句的句法，似从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之二十四首而来：“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不过，尾联上句的的“拈出山城孤馆句”，应是指许景渊来诗中的句子，钱先生于此有自注：“来诗有云：'山城孤馆雨潇潇。’”查许景渊原诗，并无此句，只是略同于其颔联“露冷蛮山群岭黑，梦回孤馆一灯莹”，虽然有“孤馆”字眼，但无“山城”，也无“雨潇潇”词句，即或全诗，也未写及阴雨，不禁令人疑惑。“山城孤馆雨潇潇”，此类意境前人多有描写，如李清照《蝶恋花》：“萧萧微雨闻孤馆。惜别伤离方寸乱。”宋僧释行海《寄一贯通》：“身在异乡春又老，梦回孤馆雨生寒。” 或者钱先生心有此意此句，而误植许先生耶？
钱先生自己就说：“窃谓诗文风景物色，有得之当时目验者，有出于一时兴到者。出于兴到，固属凭空向壁，未宜缘木求鱼；得之目验，或因事变事迁，亦不可守株待兔。”有研究者就认为，钱先生的诗里，捏造今典的情况也是有的，如果坐实，反而成假；并认为，钱先生所说的许景渊的诗句“山城孤馆雨潇潇”，本就莫须有（见李红岩《钱锺书与近代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