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髡残:虽极恣肆而无不在规矩之中(下)韦力撰
髡残自称是个懒人,故宫博物院藏《山水图轴》有其题跋:“余生平好懒,畏应酬人事,欲寻灵境,挂衲空山,其志存于心胸,自幼至今。常想古往今来,有许多事迹,亦有图王定霸者,亦有贪求无厌者,比比如是。其中不无费尽神思冀将来,不如闲字,夫闲字即懒字,反面须睁睁巨眼看一看,方是个达者。”但髡残的“懒”并不是说什么事情都不做,他所说的“懒”更多是不愿意搞社交应酬,对此,他在该跋中又写道:“然一味闲懒,纤事不经,亦非稳妥。毕竟行行正事,如衲必定晨昏经课,稍有暇须悟一悟本来面目,何等人,作何等事,庶不失法度。即笔墨之好,不外乎性灵,亦经义中之参化。若人知此理,法即了,道不难。”
宏觉寺山门
看来正经事情还是要正经的来做,并不可以用一个懒字来解脱,比如他在《溪山无尽图》的后跋中又称:“大凡天地生人,亦清勤自持,不可懒堕。若当得个'懒’字,便是懒汉,终无用处。如出家人若懒,则佛相不得庄严,而千家不能一钵也耶。三教同是,残衲时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诵,稍余一刻,必登山选胜,一有所得,随笔作山水画数笔,或字一两段,总之不放闲过。所谓静生动,动必作一番事业,端教作一个人立于天地间无愧,若忽忽不知,堕而不觉,何异于草木!”
髡残说他住在牛首山幽栖寺的禅房内,整日里焚香颂经,稍有余暇,就会登山去写生,只有这样他才觉得没有枉此一生,否则的话,整日里浑浑噩噩,与草木无疑。然而髡残这样一个清净的人,世事却不肯给他以清净,他的不善交际还曾给他惹来麻烦。周亮工的《藏弆集》收有髡残所书的《与郭些庵中丞》札,他在信中写道:“石秃数年来借牛头一坐具,今年祖龙一炬,佛书经相,衣具器物,化为灰烬,依旧是昔时一丝也无底人。行年亦近六十,天壤孤独,又加以病苦,可谓至矣。造物善能矢上加尖,若非胸中有个百炼丹头,几化异物去矣。”
香炉上有“幽栖寺”字样
髡残说他的住处失火,一切用具都化为了灰烬,近年病痛又多,使得他对世事看得更淡。但为何失火,他在信中未曾言明,而吕晓从《江宁县志》中找到了蛛丝马迹:“师笔墨高妙,最自矜慎,寺僧求者多不应。以为恨。师初居山颠之太古堂,最称幽胜。寺僧瞰其亡,而火其居。笔砚图籍无一存者。师晏如也。一宰官购寺之花岩楼与居,师自铸辟支佛一尊供楼上,色相奇古,肌骨筋脉衣纹襞绩,无不具足。世为希有。师殁而寺僧夺其居,焚其蜕,举其遗像掷之溷中。祖堂道场复为酒肉肆馆,真可痛也。”
山顶上的建筑都是宏觉寺
正是因为髡残的画十分受欢迎,幽栖寺内的一些僧人向他求画,他大多不答应,以至于那些人由爱转恨,某天趁髡残外出,这些人一把火烧了他的住处。面对此况,髡残却很淡定。后来有位大官在寺旁为他买了间房屋,他就在此供佛、绘画。待其离世后,那些寺僧不能解恨,不仅霸占了这间居所,还这里变成了喝酒吃肉的地方。而关于髡残圆寂前后的情况,钱澄之在《髡残石溪小传》中也有记载:
师在祖堂与诸髡不合,有为捐资构大歇堂以居师者,师谢以偈曰:“荼蓼生来都吃尽,身心不待死时休。借他两板为棺盖,好事从头一笔勾。”疾革时语大众,死后焚骨灰,投弃江流。众有疑色,师大叫曰:“若不以吾骨投江者,死去亦与他开交不得。”众遵命,举火后,函其骨灰,投燕子矶下。
宏觉寺远景规划图
钱澄之亦称髡残跟寺里的僧人们相处得并不和睦,他在圆寂前跟众僧说,自己去世后要将骨灰投入江河中,僧人们对他的这个要求犹豫不决,髡残厉声告诉众人,若他们不这么做,自己死了都不会罢休。故其圆寂后,僧人把他的骨灰投入了燕子矶下的江水中,这使得髡残没有墓塔存世。
清顺治十一年,髡残云游后回到了南京,此时他驻锡于南京城南大报恩寺内,吕晓所著《髡残绘画研究》中载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馆所藏髡残的《入山图卷》上有其所书跋语:“……余初过长干,即与宗主未公握手。公与余年相若。后余住藏社,校刻《大藏》,今屈指不觉十年。……”以此可知,髡残住在大报恩寺内主要是校刻《大藏经》,这也说明他不是一位仅仅吃斋念佛的和尚,他也曾为佛教文献的传承作过相应贡献。
幽栖寺玉佛殿
关于髡残绘画上的师承,史料未见记载,吕晓在其专著中提及美国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所藏髡残所绘《探奇索险图》中有髡残如下题记:“残道者学道来,诸爱都捐,唯此笔墨可以道性,每拈弄时,探奇索险,不异于登涉然,省却我多少草鞋钱。……”针对这段话,吕晓推测说,髡残在出家前就已经开始学画,而这幅画作于顺治十六年,转年髡残又在一本山水册的第三开中写下如下题跋:“予因学道,偶以笔墨为游戏,原非以此博名,然亦不知不觉坠其中,笑不知禅者为门外汉,予复何辞。”
2012年所拍大报恩寺施工现场招贴画
从此画跋中,又感觉到髡残是出家后才开始学习绘画,究竟情况如何,无法作出确切的解释。而关于髡残画风所本,后世学者大多认为他主要是模仿王蒙,程正揆藏有王蒙的《紫芝山房图》,将之临摹一幅后赠给了髡残,程正揆的《青溪遗稿》卷二十二中有记:
王叔明《紫芝山房图》,为天下尤物第一,其自题云:余画山水,自谓重辋川、洪谷间,世无子期,孰知巍巍荡荡之意乎?子极赞叹此“巍巍荡荡”四字,乃千古文章寸心得失最上乘语,非此老,无此识,无此口,无此手,所谓百世下知其解者,旦暮遇之。下士闻之,有不耳聋眼瞎者乎?举似石师,感慨笔墨知己寥寥,古今伤心,咸一辙也。适余欲归武昌,石公谓曰:君既偕《紫芝》以去,何不用山樵法补我借云?逐戏作是图以赠之。山樵提唱绝调知希,见之不知更着何语?黄鹤能复起乎?今之子期,又当俟之二百年后乎。
髡残雕像说明牌
此时程正揆准备返回家乡湖北,髡残闻听好友离去,便要求他临摹一幅此画赠给自己,于是程有此图之赠。以此可见,髡残对王蒙作品之喜爱。但张大千认为,髡残虽然喜爱王蒙的作品,却并未得其精髓,张大千在《明末四僧画展序》中称:“石溪苍茫沉厚,或以为出于黄鹤山樵,殊不知玄宰空灵石溪变之以沉郁,不期与山樵比迹也。若必谓出于山樵,则形相之论也。”
除王蒙外,髡残也临摹过吴镇的作品,上海博物馆所藏《溪山无尽图》上有潘正炜所书之跋,潘在该跋中说:“此溪山行脚图卷,叠嶂则祖述山樵,平林则力追仲圭。”可见髡残的这幅画,山形模仿的是王蒙,树林则有吴镇的笔法。然而元四家的画法大多源自于董、巨,故髡残对巨然最为推崇。上博所藏《溪山闲钓图》中有其所书之跋:“东田又谓余曰:世之画以何人为上乘而得此中三昧者?余起而答曰:若以荆、关、董、巨四者,得真心法惟巨然一人。”
雕像后的随形石
对于他的绘画特色,程正揆的评价是:“石公作画如龙行空,虎踞岩,草木风雷,自先变动,光怪百出,奇哉!”而邵松年在《古缘萃录》中则称:“石溪山水如草法,笔笔空灵,笔笔沉实,虽极恣肆而无不在规矩之中,诚大家也。”
在其当世,髡残与程正揆并称“二溪”,然而吊诡的是,程正揆后来在绘画史上的名气迅速下降,而髡残却一路上升,又与石涛并称为“二石”,比如钱杜在《松壶画忆》中称:“石溪上人笔墨,与石涛相仲伯。其临文征明山水,不独形似,兼能得其神韵。余曾见其仿文氏数帧,并如太史腕下跳跃而出,虽精于鉴赏者不能辨也。”秦祖永在《桐阴论画》中则对“二石”的画风作出了如下比较:“清湘老人道济,笔意纵恣,脱尽画家窠臼,与石溪师相伯仲,盖石溪沉着痛快,以谨严胜,石涛排奡纵横,以奔放胜。师之用意不同,师之用笔则一也。后无来者,二石有焉。石道人髡残笔墨苍莽高古,境界天矫奇辟,处处有引人入胜之妙,盛夏展玩,顿消烦暑。盖胸中一段孤高秀逸之气,毕露毫端,诚元人之胜概也。蒲团上得来,不其然乎。”
髡残雕像
再后来,“二石”之外又加上了渐江,他们被合称为“三高僧”,比如黄宾虹在《论明季三高僧》中提及:“渐师与石溪、石涛同时为僧,以画名世,人称三高僧。石溪整严,石涛放纵,揆诸笔墨,各有专长。”
在这个阶段,正如前面所谈,髡残又与其他几位僧人并有“清初四画僧”之称,这个概念一直延续到今天。而无论怎样组合,其中都有髡残,以此可见,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他都是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
正在观察景物
髡残隐居并圆寂于牛首山上的幽栖寺。据康熙版《江宁府志》载:“祖堂山在牛首山南十里,……宋大明中,于山建幽栖寺,因名幽栖山,唐高僧法融得道于此,为南宗第一,乃改为祖堂山。”以此可知,牛首山又名祖堂山,康熙四年,大诗人王士禛曾与朋友来此寺拜访髡残,但正赶上髡残外出,而后王士禛写了一篇《游献花岩祖堂记》,其在此记中写道:
十九日晨,由牛首径西峰岭,沿狮子峰西趾登献花岩……行二里许,修竹中一径如线,忽得祖堂寺,徒众踊跃。由寺后左旋而入,访石溪禅师,数日前,已赴灵岩维公之招。小坐呈剑堂,观石公书画,标格不减寂音尊者,天界浪杖人弟子也……因访石公禅室,破扉短篱,高竹万个,青光鉴人,须眉皆绿。
三座雕像一字排开
2015年8月15日,由陈鑫先生开车,我前往幽栖寺探访。按照导航找到了该寺山脚下的山门,但这里却写着“宏觉寺”的字样。我二人搞不清是否找错了地方,于是向路人打问,一位老先生对这里的变化很熟悉,他告诉我们说,宏觉寺是近年修复的,原来的幽栖寺已经被包在了里面。然而我在吕晓的专著中看到她拍的照片,此书的图注上称“幽栖寺旧址已改建为精神病院,旁为复建的宏觉寺”。于是我向老人请问,精神病院是否才是幽栖寺旧址,老人告诉我说,那个院的正确称呼方式叫疗养院,并且说也有人称疗养院才是幽栖寺的旧址,但他本人感觉不对。我想起所看到的资料,比如以上的引文中也提及髡残所居之处在山顶而并不是在山脚下,故我还是决定先到山上去一看究竟。
金陵美术院外观
走入山门,在院墙上看到了牛头宗的几代法师画像。由此到达山上的宏觉寺还有一段路,于是我们开车前往,新修复的宏觉寺占地面积宏大,一座一座的院落分别建在山坡的不同位置上。我并不知道幽栖寺在哪里,在山上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幽栖寺,在此寺遇到了一位女居士,她提醒我们说寺内禁止拍照,于是我向她请教幽栖寺跟宏觉寺的关系,她给我的回答是:“幽栖寺是老老寺,而宏觉寺是老寺。”
如今的幽栖寺仅剩一座大殿,从外观看上去,这个大殿也是新近修复者,但想一想早在髡残生前,他的居所就一把火烧光了,所以到如今更难确认其所居之所是哪一间。钱澄之在《髡残石溪小传》中写道:“有为捐资构大歇堂以居者,师谢以倡曰:荼蓼生来都吃尽,身心不待死时休,借他两板为棺盖,好事从头一笔勾。”
美术馆招牌
由此可知,髡残在幽栖寺的所居之处原本叫大歇堂。我向女居士请教大歇堂在哪里,她说没有听过这个名称。而吕晓的专著中转录了何传馨《石溪行实考》小注中的记载:“承明复法师提示:'大歇堂乃祖堂寺之方丈室,此名起于元代仲谦禅师,事见《五灯全书·仲谦传》,乙酉清兵渡,毁祖堂寺,大杲师复兴之,程青溪助之。’按:程正揆助石溪复兴祖堂寺,可证之一六六三年报恩寺图题跋,祖堂被毁之记载,尚待查考。”然而,吕晓说她查遍《五灯全书》,也未找到祖堂方丈室名为大歇堂的记载。
驱车下山,前往山脚下的那座疗养院。此院的门卫坚决不许我们入内,我向他解释说,自己只是来这里探访跟幽栖寺有关的遗迹,并不会拍照其他地方。门卫说院内的确有古迹,但入内拍照必须要有相关部门的介绍信。而今我已来到了山脚下,不太可能再回市里托朋友开介绍信,故只好悻悻离去。
雕像对面的商店
钱松喦曾经在《牛首山》中写道:
余少时爱摹石溪上人画,拘拘笔墨形似,未知其所以然。后登牛首山,恍然有得。此山巅奇峰,露头铁矿石,漫山皆是,石面久经氧化,轮廓理纹浑朴苍劲,又如描颤笔。上人久栖此山,乃真粉本也。师古人当知古人实师造化。未见牛首山,自诩为得石溪真髓者,妄也。今谓继承传统,深入生活,传统当从生活中核证之。
走入老门东街区
钱松喦果真是绘画名家,他来到了牛首山,由此而体会到髡残的很多笔法乃是以真山为摹本。而今我登上此山,却无法体会到钱先生所说的自然景物与髡残绘画之间的关系,可见我悟性实在是太差。
杨柳岸
2019年5月21日,蒙南京艺术学院图书馆孔庆茂馆长之约,我前来南京参加该校举办的稿本修复培训班开班仪式,孔老师的博士研究生王宇女史前来高铁站接我,而后在她的带领下,我前去寻找几处历史遗迹。
老街名
此前我在网上查得,南京有关部门复制了多尊与当地有关的历史名人雕像,这些雕像分别安放在了老门东美术馆、大行宫广场、朝天宫西侧广场、乌龙潭广场以及江宁上坊。但髡残的雕像立在何处,我没有查到进一步的信息,王宇也不了解具体情况,于是我们决定将这几个去处一一探看一遍,而第一站就是先到老门东美术馆。
奇特的标牌
我们在此美术馆内没有找到任何雕像,几经打听,终于问到明白人,原来雕像处在该美术馆的后门。穿馆而过,果真在这里看到了三尊雕像,另外两尊分别是董源和巨然,还有一尊就是髡残。一试而中,令我颇感得意,这让我想起了刘德华的一句歌词:老天爱笨小孩。
步行街
髡残雕像立在老门东美术馆后门的最左侧,地上的说明牌写明该雕像作者为朱智伟,说明牌上又提到了髡残曾居住在南京大报恩寺,该寺毁于太平天国战火,近年仍然在修复过程中。前几年我到现场探看时,那里建造的是一座玻璃塔,因未完工禁止入内拍照,故我只偷偷地拍到了一些当时的状况,不知如今那个景区是否已经修建完毕。
铜版画上的大报恩寺塔
眼前所见的髡残雕像大约如真人般大小,他倚着一片岩石站在那里,似乎回首望着某处,不知道是否在打着绘画的腹稿,他的身后摆放着几块随形石,地上还洒着一些黑白相间的石粒,整体效果有点像日本的枯山水,余外看不到其他摆设。
正在修建的大报恩寺塔
拍照完雕像后,王宇带我在老门东街区内游览了一番。这一带修建成了仿古步行街,并且建造得颇为有心,有很多细节都做得比较到位。唯一让我腹诽之处,则是这三位大画家雕像的身后只是美术馆的墙面,如果能把他们的画作以某种形式复制出来,放在雕像后面,那样会让观众更直观地感受到他们的成就,而拍照时,照片中也会显现出更多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