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到山村来

要是你到山村来
王志秀

要是你到山村来,你会发现山村的早晨来得特别早。

星星还在站岗,月亮还在巡逻,大地仍在酣睡。“喔喔—喔——”公鸡的声声啼鸣,打破了乡村的宁静,唱响了山村的第一支晨曲。房前屋后的大树上,家雀儿抖抖羽毛,清清嗓子,放声高唱;燕子在窝里探头探脑,张望一番后,嗖一声,从屋檐下飞到电线上,整理一下燕尾服,绅士一样踱上前台,开唱,歌声婉转嘹亮……山村瞬间热闹起来了。

农舍里,男主人醒了,他揉揉眼睛,伸个懒腰,打个呵欠,一骨碌爬起来,几声咳嗽,一声门响,走出门来。

辛苦了一夜的狗早已等在门外,见主人出来,它摇头摆尾,哼哼唧唧,迎上去。男主人伸出大手,拍拍它的头,摸摸它的背,它便心满意足地卧下了。圈舍里的毛驴听见门响,嗬儿呼嗬儿呼与主人打上了招呼。男主人无声地笑了,抱起一些青草,放到槽头,摸摸它的脖子,拍拍它的背,毛驴高兴地甩甩尾巴摇摇头,吃草去了。

此时,天色微明,空气湿润,山村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

院子一隅,有一个栅栏围起来的小菜园,各色蔬菜长势喜人,肥绿的叶片上露珠晶莹。墨绿的是油菜、韭菜、水萝卜,黄绿的是小白菜;黄瓜、豆角顺着架子攀援而上,已经有半人高,马上就要开花结果了。

男主人这边瞅瞅,那边看看,绕院转了一圈,打开院门。

这时,天光大亮,女主人起来了,从院里抱回一抱柴禾,开始烧火做饭,灶膛里柴火熊熊,屋顶上青烟升腾。

刷——刷——男主人打扫院落的时候,太阳风尘仆仆地赶来了,站在东山之巅,瞄一眼早已醒来的山村,很有些不好意思呢,它摸一把羞红的脸庞,纵身一跃,迸发出万道金光,驱散了山村最后一缕晨雾——山村顿时亮堂起来了,像镀了一层金。

“吃饭哇!”炊烟还没有散尽,女主人便在屋里吆喝。正在侍弄菜园的男主人拍拍手,洗一把脸,进屋去了。

太阳升到一杆高了,男主人牵上毛驴,扛起锄头,精神抖擞奔向田间。

走在山村曲曲弯弯的街道上,最先发现你的是狗。山村狗多,几乎家家养狗,不为看家护院,只为增加生气。狗是不拴的,满街跑。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大人娃娃,就那么几个,它都认识。你是生人,它没见过,所以一定要咬。它追着你,露出它引以为豪的长长的虎牙来,汪汪叫。如果你碰巧鞋带儿开了,你想圪蹴下来,紧一紧鞋带,它嗖一下就跑了,跑出不远,停下,继续汪汪。它以为你要拿石头打它。追出十来米,见你没掏出刀子或其他杀伤性的武器,便认为你不是坏人,不会对村庄或它的主人造成伤害,它站住了,啊呜一声,讪讪地返回去了,像撒了半天娇也没要到糖蛋蛋的小孩儿。

树荫下,大门口总有几个老人在闲聊,他们坐在光滑的石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声音很大,老远就能听见。见你走来,他们停止交谈,定定地看着你,目光随着你的脚步移动。他们认真观察了一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互相问询:这是谁家的孩子,我咋就认不得?你走出老远,他们还在谈论:看后影像你家的大小子,只是没他敦实……

要是你渴了,走进任何一户农家,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或敦厚的大嫂都会像待客一样,为你捧来一瓢清凉的山泉水。如果你脾胃不好,不敢喝凉水,碰巧暖壶是空的,她会架起柴火,给你烧上一锅,并嘱咐你慢慢喝,不要烫了嘴。

要是你饿了,讨个馒头吃,她们也不会拒绝。她们会为你端来馒头,还有咸菜和几个煮熟的山药蛋。你津津有味地吃着,她满脸慈祥,静静地看着你,看着你吃,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你心中热流涌动,想起了你的奶奶或母亲。

走出村外,走到田间小路上,你会发现,这儿的天是蓝的,像绸缎,平展展的,纤尘不染,伸手摸一把,一定又滑又软;偶尔有几朵白云滑过,悠然自得,如地上漫步的你,不急不缓,气定神闲;空气是清新的,你吸了一口,还想吸一口,多吸几口,你的心就静了,静若山脚下的那一汪清泉;脚下的野草呈蓬勃之势,青翠欲滴,在骄阳下静静地生,慢慢地长;蓝的、红的、黄的、紫的、粉的不知名的小花,正露出灿灿笑脸,发出幽幽清香,自顾自开放,不因你来而喜,不为你去而忧;翩翩的蝴蝶,嗡嗡的蜜蜂,东跑西颠的小蚂蚁,半山腰的老榆树上,一群鸟儿玩耍嬉戏,纵情高歌;沟洼里的杨树之巅,布谷声声,催人耕耘……小小的生命按自己的生活轨迹繁衍生息,或忙碌,或悠闲,自然,和谐。

你一抬头,看见上面梯田中,有一个黑楚楚的东西在定定地看着你——你吓一跳,定睛一看,悄悄笑了。原来是一头驴,它正在吃草,听见脚步声,赶忙停止吃草,走到地边,一探究竟。它从你眼里看出你是好人,便甩甩头,摇摇尾,打个响鼻,兀自吃草去了。

你听见,坡那边有人在大声说话,像吵架。

走过去,你发现,那是两个农人在拉呱,他们席地而坐,一个在沟这边,一个在沟那边。见你走来,他们停止交谈,问你找谁。要是你想挖野菜,他们会告诉你,哪里有苦菜,哪里有蒲公英,哪里的灰菜正嫩,还会告诉你哪块地里打了除草剂,哪块地刚有人挖过了,过几天再来……沟这边的说,沟那边的补充。末了,他们还会感慨,时代真是变了,当年为了活命不得不吃的野菜,竟然成了城里人的香饽饽……

要是你说只是想走走看看,他们会很诧异,穷乡僻壤有什么可看的?他们想一想,会告诉你,爬上这个梁有一个烽火台,转进那个洼里有个防空洞,顺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山根下有一眼山泉,泉边花烂漫,草如茵……最后,歉意地说,山乡野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风景。

中午的山村是静的,鸟不叫,鸡不鸣,狗也不汪汪。高挂在天空的太阳,像个火花四溅的大火球。但这里的热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热,耳边总有丝丝凉风滑过,像母亲手里的扇子轻摇。

大树下的凉荫里,有一位老人背靠大树在注目远眺。村周围有几道坡几道梁几条沟,他不看也知道,但他还没看够。看着看着他上下眼皮一合,头一歪,睡着了。嗒儿嗒儿一两声鼾声打过,就醒了,好像是被自己的鼾声惊醒的;他吧嗒吧嗒嘴,侧起耳朵听,狗吠声、鸡叫声,凉风掠过树叶的淅淅索索声,他从小听到老,还没听够,他还想听。

他老了,耳朵有点背,眼睛有些花,但他看见了梯田中绿油油的庄稼在蓬勃生长,看见村头那棵他小时候只有碗口粗现在一抱搂不住的老榆树傲然挺立;他听见了村西有老母鸡下蛋了,咯哒咯哒的叫,村东有一只小羊羔想娘了,咩咩咩的喊……他张开没牙的嘴,笑了。他的身边有一条大黄狗,趴在地上,张大嘴,露出长长的红舌头,哈呼哈呼地喘,喘了一阵,打个呵欠,一歪身子,舒舒服服躺下了,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窑洞里,凉爽宜人,和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一扇门一扇窗就把暑热关在了门外。男女主人睡得正沉,嗒儿嗒儿的像拉风匣。

此时的你一定会想,要是在这土炕上睡上一觉,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溜达了一天,太阳也累了,它坐在西山顶上,看一眼仍在田间弯腰劳作的农人,想:“不给他们点颜色,怕是不会停歇。”它大手一挥,西天瞬间一片火红。

劳作一天的农人们,直起腰来,摸一把汗水,提起锄头,边擦拭边向地头走去。来到圪塄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吞云吐雾。烟抽过,汗落尽,晚霞正红。

他们牵上毛驴,扛起锄头,走上坡梁,绕进沟洼,走进如火的黄昏。偶尔他们会仰起头,来几句晋剧或二人台,粗犷,悠长……

山村里,主妇架起柴火开始做饭,鸟雀呼儿唤女准备归巢。

站在村头的最高处,袅袅炊烟,残缺的土墙、斑驳的窑洞,沧桑的老榆树,古庙上龇牙咧嘴的兽头,村周围高高低低的梁,深深浅浅的沟,层层叠叠的梯田,田间大路上蠕动的人和驴骡……在晚霞中定格成一幅古老的油画。

农人们起得早,睡得也早。当男主人踏着暮色走进家门,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了炕。吃了饭,不等黄金档电视剧演完,他们就睡了。不一会儿,农舍里便传出轻微的鼾声。

要是你在山村住上一晚,会发现山村的夜,万籁俱寂,夜风清凉。

夜空中,深蓝的天幕上,星星使劲地眨巴着它的小眼睛,像调皮的孩子,它们想不明白,山村的夜为什么说静就静了。

草丛中,夜虫呢喃,互相说着体己话儿,说也说不完。偶尔有一两声狗吠,那是月亮站在高高的树梢,不小心弄出了响声,警觉的狗听见了,仰天狂吠,吓得月亮赶紧就躲,躲到云朵后面去了。狗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惊,有些不好意思了,哼哼一声,放心地睡去了。狗吠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但毫无违和感,山村的夜,本来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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