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岁的中医——杜爷爷杜成福
至少有三四年的时间,我们一直惦记着杜爷爷,期待和老人家见面,去倾听他的人生和中医故事。总以为还有机会,而就在这几天,我们知道,杜爷爷在四月份的时候已经走了。
杜爷爷走得很安静,女儿告诉我们说,他感受到身体的神,已经渐渐不能控制身体了,走路歪歪扭扭的时候,他开始给女儿立遗嘱,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安静地睡着了。
这些年一路走来,采访过的,没有采访过的,这些老人,这些中医老人,这些带着中国智慧的老人,如片片落叶,在生命的寒冬里,悄悄凋零,悄悄离去……杜爷爷把他毕生的研究和方子留了下来。和其他中医老人一样,他们存在的意义不仅是看病,更是一种承载与传递,也许从来没人去寻问杜爷爷,深入地把老人家内心沉寂的东西对话出来……
今天,这个专题我们以此纪念老人家。
——田原
文/欢欢
此次成都之行,杜爷爷对于我来说是意外发现的宝贝。
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一位著名作者,是个对自己极其严谨的人,每天按照规定的时间看书、吃饭、散步,一切程序化,还有日本作家村上春树,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和日常生活秩序化的把握。
而杜爷爷,这位可爱的老中医,他将这些良好品质一一展现在我面前,更重要的是他老人家做人的端正和成熟的医术,让我一直回味着。
初次去爷爷的诊所并没有太多期待,看一些资料知道这位医生擅长从肺论治,治疗各种疾病,但究竟如何从肺论治?我一头雾水。
诊所在成都的一条临街小巷子中,正当我还沉浸在街道两旁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商铺时,转个弯,带我过去的朋友已说声:到了,就是这。于是一抬头,一快干净简单的小牌子印入眼帘。
几个台阶走上去,便进入诊所内,四周墙壁都是白色瓷砖,几条木板凳,供病人候诊所用,一个旧得不能再旧的木质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位光头、面色特别健康的老爷爷。朋友简单向爷爷介绍我,爷爷乐呵呵地听着,然后招呼着我,给我拿板凳,让我坐在他身边一起跟诊。
怎么也想不到,爷爷是一位90岁的老人,面色比我还要好,声音洪亮,笑起来又像个孩子。
爷爷有个女儿,已经基本继承了爷爷的医术。开方治病由爷爷的女儿杜娘娘进行(成都人喜欢把阿姨叫做娘娘),最后由爷爷过目并签字。开方很有特点,每个人要开四副不同方剂,然后一天喝两副,交叉服用,一副方大概要喝6天左右。
来到杜爷爷面前的病人,杜爷爷十个有九个会问:你是不是一遇感冒两侧头胀,前额昏,眼睛胀,鼻塞,咽痒痛,干咳,喉间有黏痰,不易咳出来,胸中闷塞,大便干燥难解,解了之后还觉得没解干净、没解尽?爷爷用着带有成都口音的音调,每每来人,都会这么问,听久了,竟觉得像曲固定的旋律。一旦病人说是这样子的,爷爷又会为他们把脉,只把两手的寸、关两脉。然后自言自语说:看看嘛、看看嘛,两寸沉、右寸尤沉,两关弦。然后又对病人说,你小时候一睡觉就上半身汗出,刷牙偶尔会出血,也会流鼻血,睡觉喜欢侧睡。又把病人的头抬起来,招呼我们看病人的鼻孔。
看了一下午,我发现几乎没有病人的鼻孔是一样大的。
终于我忍不住了,开始抽空儿提出问题:“爷爷,您为什么每次都问同样的问题?他们的症状都一样,病因也都一样吗?”
爷爷眼睛一亮,声音也提高了一度:“当然, 他们都是小时候感冒没治对,滥用消炎药、抗生素,导致横膈膜以上不通。肺为华盖嘛,上面不通,下面怎么会没有问题!”一边说着,还一边拿着我的手来敲打我的胸腔,力量真的很大,完全不像位老人的手劲。
我痛得直往后躲,同去的朋友还有杜娘娘似乎已经习惯了爷爷这样,在一旁笑着。而我则困惑了,这么多人、这么多症状,都可以说这病因来源于感冒的抗生素滥用吗?接着问:“十个人有九个人中都是这原因吗?”
爷爷肯定地回答:“十个人中有九个都是这个原因。”然后接着用提高了一度的声音说:“你们要分析我们国家的大环境嘛,现在的医疗体制是什么样子的?这个中西医怎么可以随便结合呢,根本是两个体系的东西!”看着爷爷认真严肃的样子,只得点头称是。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处在听爷爷强调这句话的环境中了。
第二天见到爷爷的时候,他换了一件蓝色和白色相间的竖条衬衣,整齐地掖在深黄色的布裤子中,我不禁赞叹:爷爷真的太帅了!我从没见到90岁的老人把衬衣穿得如此精神!
爷爷则同昨天一样,乐呵呵地招呼我坐在他身边,开始随他问诊。遇到有代表性的病人就让我把脉,同样只把寸关两脉。爷爷只要稍微把脉,笑眯眯地看着病人一会儿,就自顾自地把病人的症状都说出来了,说完症状还要说人家的性格脾气。
遇到女病人,爷爷重视月经期间是否腹痛、有无血块,然后直言不讳地问人家,你是否做过两次人流等等。被问到的病人要么矢口否认,要么大方地承认。遇到男性患者,爷爷主要问多大开始交朋友?更有甚者,爷爷指出一个男患者的老婆至少做过三次人流。我眼见那位患者先是一脸惊讶的表情然后点头忙说:爷爷您真是神人!
在一位饱经世事的90岁的老人面前,我们的行为被看得明明白白。而在一位90岁的老中医面前呢?只要一把脉,身体状况显示得明明白白。再看看眼前这人的面相、眼神,配合着身体状况,综合分析加经验判断,八九不离十,一个人的综合定位系统已在爷爷那备份了。这是中医的妙处,也是医者用心之所在啊!
下午,从两点到六点,病人一直没有断过,爷爷一直在和病人沟通,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服药方法,一遍没听懂就再说一遍。整整4个小时,爷爷一直在说话,而声音却没有变,精气神还是那么足。
直到病人走光了,要闭馆的时候,我看着爷爷的气色,心里还琢磨着能多问几句就问几句吧,但可别太累着他,毕竟也是90岁的人了,看了一天的病人,能不累嘛。
正想着,爷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提出一桶水,放在看病的大厅,手拎着抹布,弯腰在桶里涮,然后又猛地起身,径直走到写字台前擦起灰尘。我当时傻了3秒,这身手,未免太矫捷利索了吧,换在北京,一个CBD商圈中写字楼的小白领也没有这个利索劲儿!
看来生命所呈现的状态有时真的不是年龄所决定的……
我关心他如何发现“从肺论治”的经过,话题从年轻时候的生活状态聊起。
爷爷是那个时代的大学生,响应国家号召,学习俄语。爷爷回忆说他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自学了俄文,然后,因为舅舅是中医,耳濡目染,就自己尝试用俄文翻译《伤寒论》。后来爷爷被打成右派,每天要担着上百斤的担子,在乡间走10趟,晚上又不让睡觉,漫漫长夜只能在院子中度过。那时候爷爷的身体变得非常不好,但对中医的学习,是一直没有断过的。夫人走得早,大概在爷爷四十岁左右的时候。周围人劝爷爷再找一位,一起过日子,也好有个照应,但都被谢绝了,最后,爷爷的妈妈说了一句:算了,找不到和你一样过日子简朴、勤劳的女人了,谁能和你过一起去呢?此事就此作罢。而这一作罢,竟过了50年。
直到不久前,还有邻居说要给爷爷找个老伴,问爷爷有什么要求?爷爷则回答说:日子各过各的,钱各管各的。“那找老伴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不禁笑着说:“是啊,所以就不找了吗?”爷爷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的,也笑了,“我这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耍过一次(成都人把玩叫做耍),自己也可以照顾自己,找她干吗呢,自己一个人挺好的。”爷爷说得这样轻松,我想爷爷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又处在成都这样一个休闲之都,喝茶、撮麻将是很多人都喜爱的休闲活动,可爷爷却说自己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耍过一次,只一个人读书,在大学里工作、看病,把孩子拉扯大。这年复一年的日子,需要一颗怎样的平淡之心来度过?
这种规律、节制的生活背后,是理智使然还是本性如此?
就这样,我跟在爷爷的背后,看着他把厨房、灶台、床头,里里外外地擦了个遍。把洗干净的裤子收下来,手拎着裤腿,按照两条裤线的方向折叠好,整理好,简朴,却对生活品质和细节的追求丝毫不差。
弄好了这些后,爷爷给我看这几十年他所订阅的各地医学期刊和他所读过的《伤寒论》,书的缝隙处布满了爷爷的笔迹,有的干脆在页面贴上一张纸,展开一看,又是密密麻麻的读书笔记。我想也正是这样的学习和思考让爷爷发现了自己的治病思路。发现了从肺论治的诊疗方法。这种读书方式,下苦功夫钻研不是随便说说的,是这几十年来一步一步地用双脚丈量着走过的。
快七点钟的时候,爷爷做完了日常家务,到了看报时间,每天看报纸是他老人家几十年养成的习惯,除了广告,其他都要仔细看的,看过之后还要分析一些有代表性的事情,什么国家战略、社会新闻,统统不放过。难怪爷爷经常说看病也要分析我们国家这几年大的医疗环境。其实爷爷这四副方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1号方主要针对处理现代人感冒后遗症,2号方主要解决胸中瘀堵,集中力量解决主要矛盾。3号方巩固1号方,4号方平衡整体。既有主要矛盾又兼顾平衡整体,自有其逻辑在里面。
杜爷爷心态好,总是乐呵呵的,“能年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者,以其德全不危也。”一个“德”字里面包含的内容,看似深奥,却也能从爷爷身上得到验证。爷爷对生活的节俭、知足,对待财富的淡然,对所受苦难的释然……而现在的我们,追求吃什么健康、做什么健康,是不是有些舍本求末了呢?
小编注:因刚刚得知杜爷爷的离去,为了纪念老人家而临时调整微信内容,故较迟推送本期内容。感谢多年来大家对“田原寻访中医”的支持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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