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个骗子 我爹是个疯子(一)

老屋平场外,高高的,是一株蓊郁苍劲的石榴树,一到春天,密密匝匝满树就都是瓣红蕊黄的花骨朵儿。酷暑午后,带着鱼腥味儿的江风就会挣脱水面,先鲁莽地撞开堂屋朱漆的大门,而后,从我娘挂着白蚊帐的卧房呼啸着直冲而过,一头碰到后院灶房糊着泛黄《人民日报》的红木板,最后,便只好垂头丧气地赶紧折回跑,“哐当”一声,把堂屋大门再又狠狠关上。

记忆里,夏日午后,当毒辣的阳光将地表烤熟,田间地头的庄稼病恹恹、齐刷刷耷拉起脑袋,我娘就会搬出我爹用乌木箍成的笨重木盆,从水井里舀满水,撒上光辉牌洗衣粉,躲进石榴树恩赐的荫凉深处去。她坐在矮凳上,伏在搓衣板上,认真刷洗起我爹及我们四个伢崽换下的脏衣服,瘦弱的身子佝偻得如一张弯弓。洗完后,她将搓好的衣服堆进竹背篓里,码得高高的,像个宝塔。“哎哟,可累死我嘞,你们这群坏东西,衣服脏得拧得出油来哩。二宝,二宝,快,赶紧帮娘取一下针线活儿……”她坐直身子,拳头不停地捶打着腰。

我娘的吆喝,惊醒了趴在石榴树上打盹的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赶紧擦掉嘴角淌着的涎水,撒腿儿跑回我娘的卧房,拿来她的女红用具。

我娘坐在浓浓的树荫里头,缝缝补补,一呆,就是一下午,待到太阳西斜,不情愿似的,缓缓沉向地平线,血色的余晖洒向墨绿色的江面,金光闪闪在水上跳动,她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拾掇起缝补完的衣服及没有织完的毛衣,命令我送回卧房里去。

蝉鸣声里,我娘吃力地背起背篓,拿上木棒,一步一步,挪动着,走下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去到江边码头浣衣。到了码头,她取出洗好的脏衣服,一件一件浸泡进清亮的江水里,然后,又一件一件提出来,堆放到石板上,用木棒一遍遍捶打,反复多次,直到拧不出光辉牌洗衣粉的泡沫来。

孩提时代,我、阿妹、阿弟,我们总爱在老屋外的石桥上排排坐,晒得黑黑的小手托着腮帮子,端放在膝盖上,安静地等我娘从江边洗衣回来。记忆里,阿黄总乐此不疲地陪着,头乖乖趴在地上,它会不放心似的,时不时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看我们,然后再用舌头依次舔舔我们仨的脚背,以示友好和疼爱。

夜色渐暗,石桥下江面上,晚风徐徐拂来,渔火一闪一闪、忽明忽暗,橹声欸乃、由远及近,和着我娘有节奏的捣衣声,惊破了夜的静。“二姐,二姐,爹回来了”,我弟奶声奶气小声叫道。我慌忙站起身,踮着脚朝不远处望去,那熟悉的乌篷船的影子,是越来越清晰了。

我赶紧牵起阿妹阿弟,欠着身子,往屋里跑。烟雾缭绕的灶头,不出意外,阿姐通常准在张罗夜饭,昏暗的灯光下,她胖胖的身子半蹲着,脸蛋烤得通红,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用吹火筒拼命吹着火。我领着阿妹阿弟,闪进堂屋,火速搬出我爹用杉木做成的小圆桌,从抽屉里胡乱摸出一本《唐诗三百首》,一起摇头晃脑,有模有样地大声读起唐诗来,“春种一粒粟,秋成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我爹最恨我们学村里的其他孩子,四处游荡,挥霍光阴,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这话,但年幼的我们,却很早就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

对我们姊妹四个而言,童年记忆里,我爹就是一个冰窖一般的存在。他似乎对世间一切都厌烦透顶,对任何人、于任何事,从不曾多着一字,整日沉默少语,落落寡欢。

为了引起他的兴趣,讨得他的欢心,从一年级起,我就比学堂里所有孩子都用功百倍,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有一年,我参加全县小学生征文比赛,荣获第一,村支书晓得后,命令广播员在村头柳树上的喇叭里,播放了这则喜讯,整整三遍。我又蹦又跳,兴奋了一天,带着阿黄坐在石桥上,苦苦等我爹回来,想第一时间把好消息说给他听。

我爹是火车站一名当搬运工,早上六点上工,晚上六点下工。不出意外,通常他会在七点左右回到家。那时,阿黄还小,我抱着它,眨巴着眼睛,从七点一直等到九点,才终于盼来了我家乌篷船熟悉的摇橹声。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码头上,殷勤地用手电筒为我爹照路。等他回到老屋里,脱掉沾满水泥、石灰、煤灰等的蓝色卡其色工作服,洗漱干净,在堂屋坐下来,抽完一锅旱烟后,我朝他走了过去。“爹,你瞧,这次作文比赛,我得了县里第一名,老师说,还有30块奖金”,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两只手不自在地在胸前揉搓,等着他的夸赞。

空气仿佛凝结了似的,阿黄踩着小碎步,在旁边不安地来回走动,我抬起头来,追寻我爹的目光,灯光里,我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有挤出一个字儿来。

他一手接过阿弟送过来的二胡,一手拿起阿妹搬过来的藤条椅,快步走出堂屋,朝石榴树走去。我走到堂屋的神龛前,看向挂在正中央的太奶黑白遗像,她脸上安宁温暖的笑容,令我更觉孤单与委屈,眼泪簌簌就掉了下来。阿姐走了进来,往我嘴里塞了一个大白兔糖,将我搂进她的怀里。打那以后,我再也没了与我爹分享悲欢喜乐的冲动,不是不再渴望,而是再无那份好不容易才能积攒够的勇气。

我爹拉得一手好二胡,他和我娘的结缘,就是因为音乐。据邻居鲁大娘说,我娘是大队里能歌善舞、精通数种乐器的名人,年轻时,皮肤白皙,身段曼妙,一头长发黝黑,一直垂落到腰际。80年代初,修建凤滩水坝,我爹他们工程队驻进了我娘老家所在的白溪关水电站。一次大队汇演上,我爹一下子就被我娘的好嗓音给迷上了。那年,我爹15岁,我娘也是15岁。

记忆里,劳累了一天,回到老屋后,我爹总爱先抽上一锅旱烟,然后就坐进石榴树下的漆黑里去,拉个把小时二胡。有月亮的夜晚,月光会从石榴树叶间静静地漏下来,落到我爹黝黑的脸上,多少次,我和阿妹阿弟会光着脚丫子,蹑手蹑脚悄悄走出堂屋,盘腿远远坐在平场里,在凄婉的旋律里,偷偷去看我爹,他端坐在藤条椅上,右手有节奏地来回抽动弓杆,身子和着琴音微微摇晃,仿佛忘却了整个世界的存在。

我爹最爱拉的那首曲子,我娘告诉我们,叫做《二泉映月》。我娘说,它是一首悲伤的曲子,作者是一位叫做阿炳的盲人。孩提时代,我尚不能懂得曲子的全部含义,是在去省城念高中,学习了白居易的《琵琶行》,读到那句“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时,我的心一下子就被戳中,突而听懂了二胡独奏曲里流淌出来的涓涓心绪。

只是,那时候,我爹已经好些年不曾碰过那把蛇皮琴筒的二胡了。

有一年,县政府下令没收所有私人枪支,我爹那杆猎枪,自然也没能幸免。对于我爹,若要说,他一辈子真在乎过什么,那除了他的二胡,就数那杆猎枪了。我依稀记得,收枪事件后,连续有一周,我爹放工回来,照常会坐进石榴树下的漆黑里,但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着旱烟,二胡孤零零躺在他脚边,他却似乎没了拉它的欲望。

一周后,我爹花了100块钱,从县城琴行里买回了一个牛皮二胡箱,把那把夜夜陪伴左右的二胡,永久性锁了进去。

打那以后,我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并且像迷恋曼陀罗花一般,迷上了酒精。那年,他才36岁。

我的故乡在湘西,位于湖南西部偏北,酉水中游和武陵山脉中部,地处云贵高原北东侧与鄂西山地南西端之结合部,是土家族和苗族的聚居地。

湘西下设7县1市,我家在古丈县。过去的古丈县,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清朝时被派去的县令竟拿不到县政府的大印,只好卖了轿子做路费返回。民国时有一任县长也被赶出过县境,县长太太还被人家侮辱了。

教书先生出身的爷爷在世的时候,是我和阿妹的《一千零一夜》。小时候,每逢冰天雪地的寒冬时节,为了暖脚,爷爷就会要我和阿妹跟他睡,故事,则成了他诱惑我俩最致命的武器。

这其中,就包括那位名震湘赣边境凶残无比的土匪张平的故事。

张平家住古丈李家洞,以前从县城去李家洞有九十里山路,一出门就得爬县城后的五里坡,登上五里坡后,基本上是在一座又一座林木茂密的大山的背脊上行走。走在大山之颠,向左或向右望去,都是不尽的茫茫群山。有人说,张平是有意把路修在山脊上的,这样可以防范别人居高临下的袭击。张平也在路上险要处,筑了一些碉卡和战壕。一路上满是杀人越货的故事。

一天晚上,我和阿妹钻进被窝后,我爷没有拉熄床头的电灯,而是披上军大衣,架起老花镜,从枕头下摸出一本泛黄的书本,读了起来,“查大恶霸土匪头子——古丈县县长张平,历年来依仗国民党反动派之势力,霸占土地,鱼肉人民,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人民向本署本部控告有证者,张匪仅在沅古边境杀人二百六十名,烧房屋一百余栋,无辜人民全家被杀者屡见不鲜。在惨遭张平匪抢劫蹂躏之地区十室十空,人民痛苦万分。故在古、沅地区普遍流行着'天见张平,日月不明;地见张平,草木不生;人见张平,九死一生’之怨声,人民对之恨入骨髓。”

读完后,他才拉灭了灯,告诉我和阿妹,那是1950年3月4日湘西行署、湘西军区司令部的一则《通令》,他接下去要讲的,是张平的故事......

听完故事后,我和阿妹都吓得躲进了我爷坚实的臂弯里。

我爷说,那时无人不知张平,无人不晓古丈,土匪张平成了我们古丈的一个代名词,令很多外地人闻风丧胆。

我家的老屋依偎依沅江而建,红木结构,朴素简陋得很,没任何多余的装饰,除了常年张贴着秦叔宝和与尉迟恭的两扇朱漆大门,就是四面用浆糊粘着日期各异的《人民日报》的灶房。我娘总说,群众永远是要跟着党走的,周总理死的那天,你阿婆硬是躺在木床上,绣花被蒙在头上,伤心地三天不吃又不喝哩,哪像你,没良心的。

现在想在,我直到硕士毕业也毫无入党的意愿,成了我到了28岁仍无结婚的打算外,又一宗让我娘一提起来就会抹眼泪的不孝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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