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大爷
阴冷的冻雨,象雪又不是雪,象雨又不是雨,象雾气又不是雾气。
独眼大爷走在小路上,歪歪倒倒的,脚下时不时地滑一下,生怕他就此倒地不起,又想看看他倒下去那狼狈的样子。
月生老远就看到了独眼大爷,本来想回避,却无路可回避。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临近了,才怯生生地喊一声:“大爷”。
独眼大爷看都没有看一眼,只是从喉咙里含混地“嗯”了一声,就从月生身边走了过去。月生感觉到一股寒意,怀疑那个“嗯”了来于地域,瘆得背脊发凉。
月生一直都不喜欢独眼大爷,但又害怕得罪独眼大爷。因为独眼大爷在当地的威名可是世人皆知的。再则,月生与独眼大爷的寄子也算是朋友,面子上还是得过去。
独眼大爷本名据说叫何光,年轻时是保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还是何光十五六岁时,何光的妈妈病死了,留下何光和两个未成年的弟弟,还有只会看风水或做道场的父亲。何光跟着他的父亲学习了很多阴阳法术,也跟着父亲帮人做做道场,看看坟地或宅基地,混一口轻松饭吃。
有一天偶然遇到了一位游方的师父,不懂事的何光想跟他开个玩笑,说要斗斗法。结果被那师父收拾得五体投地,败得一塌糊涂。
何光认了输,死缠滥打地要拜那位游方师父为师。那师父看他聪明伶俐,又诚恳又帅气,就答应收何光为徒。但怎么都不肯住在何光家里,倒问何光愿不愿意与他一起住到山谷里那个守野猪的窝棚里去。
那窝棚是地主江长亭家的,平时不住人,只在玉米成熟时才有人住。晚上起来吼几声,挥一挥火把,打几下锣,主要是为了吓跑野猪。何光与江长亭是朋友,江长亭也就比何光大四岁,平时也常与何光玩儿,听他吹吹法术的事儿。
江长亭才九岁时父亲就死了,靠他母亲维持作偌大一个家,大屋子里就住着江长亭、他的大媳妇、两个孩子、他妈妈,还有老管家,还有几个长工住在他家屋外的厢房里。江长亭的母亲对江长亭管得比较严,除了去私塾里读书,一般很少得到出去。那媳妇比江长亭年长几岁,是童养媳。虽然不凶,江长亭还是有几分怕意。倒是每次何光来找江长亭玩儿,江长亭的妈妈并不干涉,他媳妇也是搭一句讪就避到了里屋去。于是何光成了江长亭少有的朋友。听何光说要陪师父去住窝棚,江长亭问了一下妈妈就答应了。
何光为了学艺,当然乐意寸步不离地跟在师父身边。还生怕师父悄悄走了不教他了呢。所以当师父说要去窝棚里住住时,便满口答应了,于是就跟着师父去到那个窝棚。那个窝棚虽然简陋,却有三间,完全够何光师徒住了。只简单收拾一下,就可以住人了。
师父每天都与何光泡在一起,教何光背那些咒语,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字会”,也就是一种符号。
不到半年,那游方师父便将一身的本领悉数教给了何光。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月夜,游方师父约何光一起在小院子里喝酒,一边喝一边聊,然后起身说要带何光去看一样东西。
就要走到游方师父的房门前时,师父突然问何光:“你后面有人没?”
何光回头看了看,回答师父说:“没有呀?”
师父说:“那好吧,你进我屋来,我要把毕生的法术全传给你,你今后一定要好好做人,不得用法术害人,开玩笑也不行。也不得将法术随便传人,任何时候都不得泄漏天机。”
何光一一答应了,师父就让他跪下,用三个手指在他的头顶轻轻地敲打了三下,说:“好了,起来吧,你出师了。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都不可害人,也不可泄漏天机。”最后还将随身的小酒壶送给了何光。
何光谢过师父,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师父说:“不别了,你去休息吧。我也算完成了任务,不会做游师了。”
何光再次谢过师父,就回自己的住处去睡了。
等何光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他翻身下床,胡乱地洗一把脸,就向师父的房间走去。敲了几下门,没有听到师父答应。用手轻轻一推,门“吱”的一声,居然开了,原来门只是虚隐着的。再一看床上,除了被子,师父早已经不知去向。
何光冲出门来,大声地呼喊着师父,但除了他自己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哪还有师父的踪影?何光一直喊,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但他怎么听都像是师父在叮嘱他“不可害人”。
何光没有了师父,也不再在窝棚里住。又回到了村里,但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很沉稳,对人也很客气,越发讨人喜欢。
何光又来找江长亭玩儿,但何光已很少跟江长亭吹法术的事儿。即使问得多了,也只是敷衍了事。只是江长亭知道何光跟着师父学了更高深的手艺。
江长亭家的老管家与江长亭的爷爷是朋友,已经在江长亭家待了几十年。实在太老了,身体也不太好,已经没办法帮他家做事了,倒是还要江长亭时时照顾一下他。于是江长亭向妈妈建议,请何光来做他家的管家。经与老管家商量,老管家满口就答应了,于是何光就搬到了江长亭家。原来那个家里就只剩下他的父亲与两位弟弟。
自从何光到了江长亭家,江家的运势倒好像越来越好,做什么都顺。所以江家越发喜欢何光。还张罗着给何光娶了一门亲,也是直接就住在江长亭家里。
没过多久,何光的媳妇也怀了孕,可惜生下来才几个小时,孩子就死了。何光很是伤心,便开始喝闷酒。
也许是坏运气来了,正当江家行各种大运时,江长亭的母亲却病倒了,吃啥吐啥,还没等郎中煎好药,就已经一命乌乎。江长亭伤心,何光也伤心。何光决定要为江家老母找一块绝好的坟地。
他带了些吃的东西,告别了江长亭,说要出门去亲自为江老太找一块好坟地。
江家的丧事又落在了老管家的身上,老管家拖着虚弱的身子勉强招呼着各方的来人。
三天后何光回来了,他告诉江长亭,他找到了一块绝好的坟地,他家要大发了。
何光说那坟地因为太好,有些神奇。他已经在坟地处作了标记,还在不远处画了一个太极图。他让人在太极图处安放一面鼓,说在老太下葬时会有鱼打鼓。他说因为他的八字与那个坟地相冲,下葬时他是万万不可以去到坟地的。嘱咐江长亭,那个坟地只能半夜下葬。鸡叫头遍起灵,鸡叫三遍时必须下葬。
一切交待停当后,他找来十二件蓑衣,说要藏到苕坑洞里去,便让人将洞口用蓑衣盖严,说因为自己不仅不能看到出殡的场面,甚至不能听到炮仗的声音。
说也奇怪,好好的晴空,那一夜竟然下起了雨。还呼呼地刮起了风,吹得那些纸马花花唽唽地响,平添了几分诡异。
那些守灵的长工已经守了四天,累得不行。又遇到下雨有些阴冷,于是都相互靠着睡着了。直到鸡叫了头遍,大家才匆忙起来洗脸,吃东西。江长亭也是累得不行,虽然他的老婆有些责怪长工们,他也没有过多地说什么。
雨后的山路异常湿滑,走起来相当困难。再加上还下着雨,火把也不是很亮,火焰一闪一闪的,行进的速度很慢。
越是接近坟地,道路越是崎岖。大家都累出了一身大汗,但还是没能赶在鸡叫三遍时到达挖好的坟井。就在还差二、三百米时,吵吵嚷嚷的人们突然听到天空中一声鸟鸣,随即便响起了“叮叮咚咚”的鼓声。
大家都觉得稀奇,前面几个胆子大的快速冲向前去,要去一看究竟。等他们近了才看到,真的有一条活的鲤鱼在鼓上,鲤鱼一弹,就响起了鼓声。
连江长亭也啧啧称奇,同时招呼大家赶快将棺材抬上去。
呼拉拉地,大家一兴奋,棺材就抬到了坟井边,按何光交待的简单做了仪式,便葬了下去。一直忙乎到中午,大家才回到村里。江长亭亲自去请何光,他要把这看到的稀奇事说与何光听。
蓑衣被一件一件地揭去,去掉最后一件后,何光在坑里站了起来。只听何光大叫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随即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江长亭赶快去扶他,但何光摔开了他的手,埋怨的说:“东家,你害了我呀。”
江长亭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追问说:“我怎么害了你?”
何光说:“你不光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呀。我说了必须了严格遵照我说的办,必须按照那个时间,你家一定会更加走红运。现在你没有遵照我说的做,破了我的法,我的眼睛要瞎了,你也将大祸临头啊。”
江长亭也有些后悔,将信将疑也把何光扶出来,还安慰何光不会有什么问题。何光什么也不说,只是流泪,回到了自己的房里,饭也不吃,倒头就睡。这一睡,就是好几天。他的媳妇去看他,他也不理,说多了就骂上几句,“你个婆娘,知道什么?滚。”
江长亭也是忐忑不安,不敢多说什么。
没过多久,军队来了,土改运动。江长亭家有长工,当然是地主,是被改造的对象。江长亭本来是一个胆小的人,不知道怎么尽然鬼迷心窍,偷偷地放了把火,烧了土改干部住的房子,还烧死了一个人。自己也逃跑去投奔了土匪,那个老管家看真要出大祸了,就吊死在了屋里。
再后来,土匪被清剿,江长亭被抓来示众,然后被拉去枪毙。
江家又只有了孤儿寡母。搬出了大宅院,搬进了小厢房,接受人民群众的监督。
江长亭的老婆受不了那份打击,也瞅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找根绳子上吊死了。人们还传言是他家那吊死鬼管家找上门来索命,把她给勾去了。
可怜那一双儿女,从此变成了孤儿。
何光也没讨到什么好,也被赶了出来,回到他父亲那个破房。心情不好的何光与父亲吵了几次,索性搬了出去,住到了当年学法的那个窝棚里。他老婆跟了去,怀着大肚子,结果没几天就早产了,又是死胎,差点连命都丢了。从此落下了病根儿,再也做不了什么重活路。
何光总是阴沉着脸,一有机会就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什么也不说,只是流泪。没过多久,何光的左眼基本失明,并且深深地凹陷进了面颊里。只剩下一只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毒毒的。
人们背地里就叫他“独眼龙”,但当面还是喊他叫大叔或大爷。谁都知道独眼大爷是有“利火”的,谁都不敢惹,也没有谁真正看到他如何使用法术。唯一奇怪的是,他那爱不释手的小酒壶,从来没有谁看到他往里面灌酒,却从来没有倒完过。没有人敢问,独眼大爷也不说,大家就这么心照不宣。
大集体了,社里是不会养懒人的。何光从小没怎么做过农活,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大队里分配工作,独眼大爷啥也不会做,就主动申请担当队里的保管工作。
谁都知道保管不好当,吃不好睡不好,丢了东西还是要赔的。有独眼大爷愿意担当,大家求之不得。当然大队长也要约法三章:保管室的钥匙交给独眼大爷,里面的粮食如果少了,那可是要赔的。如果一点不少,年底按每天十分的工分算。
大家都为独眼大爷捏把汗,这人你防得住,老鼠你还防得住?
独眼大爷就这么无牵无挂地去了仓上,也就是保管室。但他去了一不巡逻二不察看,天天就在他那铺脏兮兮的床上睡大觉。只是中午跑回那个窝棚里去吃顿饭,当然他那小酒壶还是不离手的,看他随时都在喝,都是醉醺醺的。奇怪的是年底结算下来,那里边的粮食尽然没有少。
据说也那那么几个心术不正的,想趁独眼大爷睡觉的机会跑去偷点粮食,但据他们私下讲,去偷过几次,但都没能成功。每次去装了粮食,就是走不出保管室的大门,就在那里转圈圈,只有把偷的东西原物放回后,就可以有一条光明的路指引着回家。有了几次后,联想到独眼大爷懂法术的传言,再也没有人敢去偷东西了。
在年底分粮食时,独眼大爷总是能分到不少,因为他能够保证天天都得十分。尽管是在粮食不够吃的年代,独眼大爷与他的老婆也算能够吃得饱。那江长亭的儿子叫月强,女儿叫月娥,过得也是异常的贫苦。后来独眼大爷干脆把月强和月娥弄去养,也没有人说什么多话。
大集体的时代还是过去了。土地下放承包经营,谁都在争那些相对肥沃的土地,独眼大爷看都不去看一眼,任凭生产队将又远又瘦的田地分给自己。独眼大爷也不去好好种那几亩地,只在地里栽上几棵果树,任由果树去自由地生长。江长亭的女儿大了,独眼大爷把她嫁了出去,那人家也是老实人,距独眼大爷家也就十来公里。那儿子是读过书的,性格文弱,但却就是读不进多少书。二十岁时,娶了一个媳妇,然后自己远走,出去打工。
独眼大爷越来越老了,眼睛也越来越瞎,只是那腰板却还是那么倔强也直立着。
月强媳妇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却是时常做出些少脑筋的事,让月强也很难堪。她为月强生了一儿一女,在老家守着,加上月强每月会汇来一些钱物,竟然修了新房子,搞得风风光光的。那双儿女也读到了初中,然后去了广东打工。一去,女儿嫁在了那里,那儿子也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月生与月强一起出去打过几年工,但月生还是想家,就跑回来了,只留下月强在外死磕。
独眼大爷越发老了,老得连酒都喝不动了,眼睛也看不见,最后是卧床不起。月强的媳妇时常要上山去采蘑菇,总是把房门紧锁着出去,有时一出去就是一整天。独眼大爷虽然眼睛看不见了,耳朵还是不错的。每当听到有人路过他们的屋边,会带着呻吟地喊上几声:“好心人,递一口水给我喝哦。”
有时有人会答应,并试图去推开门,但都是徒劳的。只能作罢。独眼大爷也最多能呻吟两声,没有它法。于是跟月强媳妇说,要她别锁死门,却讨来的是骂几句。更多的路过的人是装着没有听见,一般不去过问。那月强媳妇少根筋,没准儿就引火烧身。
月娥倒是看年看月会来看看独眼大爷,但也只是说说,没有其它办法。
独眼大爷在床上躺了将近一年,后期有好几次念叨着月强,但始终没能等到月强回来。
独眼大爷故去的那天,月强媳妇是在屋里的。看看大爷已经奄奄一息,才想起叫来了寨邻。寨子上的年轻人大多数都出去打工了,来看独眼大爷的就几位老人,还有月生。
只听独眼大爷艰难地念叨着什么,有人说是在问月强何时能到家,就敷衍说:“快了,快了,你要坚持住啊。”
只有月生听得清清楚楚,独眼大爷分明是在喊“东家,东家”。渐渐地就咽了气。
因为没有劳力,就在离独眼大爷家房头不远的地方,挖一个坑,把独眼大爷给埋了。
半年后,月强回来了,守在独眼大爷的坟头,哭得惨惨凄凄的,烧了一堆的纸钱。
从此,没有了独眼大爷,已很少人再提起什么法术之类,村庄里越发变得宁静,宁静得连狗和鸡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那不知疲倦的虫鸣。
那把小酒壶,也始终没有人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