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比兴:托物而寓情(名作欣赏·评论版)(吴建新尤丽霞)
吴建新 尤丽霞
摘 要: 通过文本解读可以发现,“兴”之于《诗经》叙事,主要有三点功能:一是作为叙事之发端,二是参与完成叙事之起承转合,三是辅助营造叙事之背景;而“比”之于《诗经》叙事,也有三点功能:一是借“比”叙事,二是辅助塑造人物形象,三是和“兴”一样参与起承转合。统而观之,比、兴皆为“托物寓情”之辞,因“寓情”之需,主体融入客体,使客观物象由此浸透了主观情感;因“托物”之需,客体进入主体之行动序列,进而深度参与了叙事行为。
关键词 :《诗经》 赋比兴 叙事 抒情
无论依朱熹界定,还是按李仲蒙诠解,比、兴作为一种表现手法,其内在机制,无疑都是借外在物象表达本事或情感。李仲蒙所谓“索物以托情”,即推演情理以寻求对应,选择物象以寄托感情;所谓“触物以起情”,即感于外物而触动心性,寓言写物以寄情物象。a李东阳亦承钟嵘等人观点进而强调:“所谓比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b如是,则比、兴表情的特质不言自明。
那么,比、兴之于叙事,又有何关联呢?傅修延教授认为:比属于“隐喻性叙事”,用意象摹拟主客观事物;兴是“更为复杂微妙的'比”,与下文之间往往还存在“摹拟关系”。c此说对于我们把握比、兴与叙事的关联不无启迪。笔者认为,“兴”之于《诗经》叙事,其主要功能可以概括为以下三点:
第一,作为叙事之发端。如《周颂·绵》之首章:“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朱熹注为“比”,以“瓜之先小后大”,比周國之先小后大。d冯浩菲则认为系以“绵绵瓜瓞”起兴。倘以冯浩菲所持“兴诗的喻体在前,本体在后”e的标准以及“兴多兼比,比不兼兴”的传统看法,此处不妨理解为兴兼比,即先言瓜瓞之繁衍不息,以引出周人成长壮大的历史,兼以瓜瓞的岁岁相继,喻周族由小至大。如是,则开篇之“兴”,无疑是后续“赋”之发端,正是借助兴象与拟象的某种相似,有效拉动了叙事序列。
冯浩菲尚在“首章兴”项下同时列举了《邶风》之《泉水》《北门》及《小雅·黍苗》诸篇。仔细品读《泉水》开篇之“毖彼泉水,亦流于淇”及《黍苗》开篇之“芃芃黍苗,阴雨膏之”,的确均为先言他物以兴起之后赋辞,大有触物生情之感,诱发叙事之功能亦较为显著。但对《北门》章首之“出自北门,忧心殷殷”众说不一,需要进一步商榷。冯浩菲以之为“兴”,朱熹以之为“比”,以笔者浅见,此句比、兴意味均显不足,理解为“赋”也未尝不可。
第二,参与完成叙事之起承转合。如《周南·关雎》,若将各章所涉之事作为一个连续性事件,则“兴”显然参与了整个叙事进程。首章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起兴,引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行为动机,此为叙事之“起”;二章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起兴,引发“寤寐求之”“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等一系列行为动作,此为叙事之“承”“转”;三章以“参差荇菜,左右采之”起兴,转而叙写“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亦为转、承;末章再以“参差荇菜,左右芼之”起兴,交代故事结局(“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则为叙事之“合”。在此过程中,因“兴”的参与,时间、空间向着各自的维度有效扩展,事件进程被合理延长,原本平淡无奇的故事,被赋予清晰圆润的棱角;原本平铺直叙的记事,被浸透悠远曲折的意味。如果抽去了兴句,全诗将一如清汤寡水,索然无味。
另有部分诗篇,虽非《周南·关雎》这样章章为“兴”,但其局部之“兴”亦不同程度参与了叙事架构。如《邶风·谷风》,朱熹认为首章为“比”,按冯浩菲观点,篇首“习习谷风,以阴以雨”当为兴兼比句,叙事即由此发端;二章为“赋而比”,前四句直陈其事,后四句借“其甘如荠”“如兄如弟”以彼喻此,铺叙负心人不知何苦何甜,昏昏然迷醉于新欢;三章为“比”,然“泾以渭浊,湜湜其沚”之句兴味明显,依“兴多兼比,比不兼兴”之说,仍当归为“兴”,以泾渭合流后虽清浊自见但清者自清,转而表白自己被弃之后去意未决的矛盾心情;四章为“兴”,实则“比”矣,承上章之兴,以如何应对河深河浅喻如何经营生活,追述自己如何勤劳持家、友善处世;五章为“赋”,重申自己所受的不公;末章为“兴”,而又不无“比”意,负心丈夫以“我”御冬之菜拿去“御穷”,莫非在其眼里“我”已真成“干菜”?以此观之,局部之兴、比虽然不能完全架构其叙事结构,但也同样在积极参与着叙事进程,影响着叙事序列。
与此相关,《诗经》还形成了一些类型化的起兴句式,其基本句式有三:一是“A有B……C有D……”最典型的莫过于“山有……隰有……”如《郑风·山有扶苏》《唐风·山有枢》 《秦风·晨风》 ;二是“A有B……A有C……”如《召南·江有汜》《王风·丘中有麻》 《魏风·园有桃》;三为“A有B……A有B……”如《鄘风·墙有茨》《王风·中谷有蓷》。在这里,兴句与诗篇也许并无意义关联,但至少起着触发的作用,倘若进入叙事序列,无疑也在结构上推动着叙事。
第三,辅助营造叙事之背景。就其本质属性而言,“兴”无疑是兴象与拟象之对接、主体与客体之交融;就其文本位置而言,又常常见诸篇首,这就为营造叙事背景、渲染故事氛围提供了天然条件。事实上,从叙事学的角度考察,《周南·关雎》之首章四句,正是以雌雄合鸣的雎鸠起兴,触动了青年男女对美好婚姻的向往之情,引发了谦谦君子追求“窈窕淑女”的行为动机;同时,也以白描手法,摄取大河、沙滩、水草、鸟鸣等自然物象,为人物出场营造了一个辽远空阔、有声有色的空间环境。可以说,凡是以“兴”发端的叙事,其兴象所造之境,几乎均可视为叙事之背景因素。
而“比”之于《诗经》叙事,其主要功能亦可概括为以下三点:
其一,借“比”叙事,即傅修延先生所谓“借此事拟彼事”。这在借拟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如《小雅·鹤鸣》,朱熹在各章之后均注曰“比也”,冯浩菲则以此诗为“兴兼比兴诗”,本文从朱熹之说。程俊英先生即承旧说,认为通篇借喻:以鹤比隐居的贤人,以鱼在渊、在渚喻贤人隐居或出仕,以花园比国家,以檀树喻贤人,以枯枝烂叶、恶木比小人,以它山之石喻别国贤人。f但若揭去比兴的外衣,不是将鹤、鱼等当作行动主体,而单纯看作是摄入诗人感官的自然物象,那么,此诗所呈献的当是“一幅远古诗人漫游荒野的图画”g:走在广阔无垠的荒原,鹤鸣九天,震动四野;水中游鱼时而潜入深渊,时而跃上滩头。走着走着,一座山林倏忽闪现,高大的檀树之下,落叶堆积;参差的奇峰之上,怪石嶙峋——如果能带回这些山石去磨砺玉器,该有多好……就诗论诗,如此解读似乎也意脉贯通。这充分说明,借拟诗的本质或许正在于借“比”叙事,基于某种相似性,现实人物借壳自然物象进入事件,由喻体代替本体来直陈其事、完成动作,本事随之演化为某种寓言故事,“比”亦由此转化为“赋”。
再如《魏风·硕鼠》《豳风·鸱鸮》等所谓“比”诗,亦为借比叙事。《鸱鸮》四章,每章五句,开篇即以呼告语引出“事件”的另一“人物”鸱鸮,以之为“受述者”,以一只母鸟的口吻,历述其室毁子丧、修巢受侮、毛枯尾缩等不幸遭遇,几乎就是一则寓言故事的舞台化演绎;《硕鼠》三章,每章八句,每章前二句同样是呼告语,以此将“受述者”(硕鼠、女)拉到近前,继以六句,面对面“直陈其事”“叙物以言情”,篇章结构与 《鸱鸮》大体无二。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比”诗就是“赋”诗,只不过借“比”添了一层掩人耳目的外衣罢了。
其二,辅助塑造人物形象。如《卫风·硕人》,朱熹在四章之后均注为“赋也”,应是从诗篇整体而言,仅就第二章来看,则显系“比”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七个比喻连续呈现,如同电影特写镜头,使美轮美奂的“硕人”形象跃然纸上。因其艺术上的成功,其中一些语词片段已经演变为成语、熟语乃至原型式意象。再如《卫风·伯兮》二章之“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以飞蓬乱草喻思妇头发,以头发变化见时光流逝,既是困苦外貌之描摹,也是无绪心境之揭示,可谓形神具备。又如《卫风·淇奥》之“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及《秦风·终南》之“颜如渥丹”、 《小雅·都人士》 之“卷发如虿”,也都抓住人物的外貌特征作比,收到了形象、传神、动人的艺术效果。
其三,参与叙事之起承转合。参见上文对“兴”之叙事功能的相关探讨。
统而观之,比兴皆为“托物寓情”之辞,因其“寓情”之需,主体随之融入客体,使客观物象浸透主观情感;因其“托物”之需,客体随之进入主体之行动序列,进而参与叙事之架构、背景之营造和人物形象之塑造,甚至成为“叙事的躯壳”;因其常常出现于篇首,有时还作为叙事之发端,拉动了整个叙事序列。
a 胡寅:《斐然集·崇正辨》,尹文汉校点,岳麓书社2009年版,第358页。
b 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69页。
c 傅修延:《先秦叙事研究》,东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128页。
d朱熹:《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79页。
e冯浩菲:《历代诗经论说述评》,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06页。
f 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45页。
g 姜亮夫等:《先秦詩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第373页。
作 者: 吴建新,文学硕士,酒泉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尤丽霞,文学学士,甘肃省酒泉中学高级教师,研究方向:高中语文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