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黎光:我的艺术人生与创作故事 | 学习强国
王黎光
作为著名作曲家,王黎光创作了无数脍炙人口的音乐作品,电视剧《年轮》《宰相刘罗锅》、电影《唐山大地震》《集结号》《天下无贼》等47部著名影视作品的音乐和主题曲均出自他的手笔。在蝉联中国电影金鸡奖、华表奖等中国电影最高奖项的王黎光看来,艺术创作需要三个要素:灵性、灵气和灵魂。
一
1978年,我高中毕业,会拉手风琴的我被分配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担任演奏员。随后,改革开放的号角响起。那年我17岁,还无法料想到改革开放将给中国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已让年轻的我们明显地感受到,这将是一个新的历史时期,未来是无限光明的。
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有6个农业师,我随北大荒文工团慰问演出走遍了整个建设兵团的101个农业团。这段经历不但使我体验了生活,也影响了我后来的艺术创作。今天再回首那段历史,它是如此富有意义。当时的条件非常艰苦,但是在精神层面上,我们却感到很快乐。步行四五十里地赶到一个演出地点是经常的事,年复一年,我们一个团接着一个团地演出慰问,从团直机关到基层连队。尤其到了夏天,背着沉重的手风琴,几十里路地走到演出地点,全身都被汗水浸透。我想歇会儿又怕掉队,就常常跑到队伍的最前端,等到把队伍远远地落在后面时,才敢把手风琴放下来,脱掉衣服光着膀子,感受夏日的凉风。穿越一望无际的麦田,我们在蜿蜒的田间小道中行进。记得有一次,看见麦田的尽头有一辆红色的拖拉机牵引着收割机,远远地望去,它只有火柴盒那么大点儿。麦浪滚滚,空气也随着夏日的热流在波动,仿佛于地平面上升起一层层波动的雾气,红色的拖拉机也跟随着氤氲的雾气和绿色的麦浪起伏,像海市蜃楼般如梦如幻。有一位知青脱口说出,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啊。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一句古诗词,心里想,到底是知青,诗作得多么好啊!后来我去查阅,才知道它出自王安石的《石榴》一诗:“万绿丛中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我想,真是生活之中到处都充满创作的源泉,无论时空如何跨越都会有人的文化共识。一句诗,几个字,有感于最近距离的体验而启蒙了我最初的艺术理念。
东北的暴风雪很大,当地人称之为“刮烟炮”。风雪过后,地面会形成厚厚的坚硬的雪皮层,其坚硬程度可使拖拉机在上面行走。一次,我们十几个孩子在积雪上撬起来一大块雪皮层,挖了一个直径一米多方圆的雪坑口,开心地纷纷跳下去挤压出地下一大片软雪,形成了两米深、8平方米左右空间的小雪屋。避开了大风,雪坑里很暖和,让我们玩得不亦乐乎。天黑了才发现,我们下得来,却上不去了。那时的东北还经常有狼出没,很是紧张,最后我们被到处寻找失踪孩子们的家长和热心肠的知青们“救出”。第二天,我们又扛来一把梯子顺进了雪坑,在里面还点上了蜡烛,美妙的场景就如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
冬天农闲时分,到山上伐木成为重要工作。北大荒兴安岭山脉的大树非常粗壮,一个人张开臂膀也只能拥抱半棵树干。大家要把一棵树砍下来后截成几段,用绳子绑着铁钩,用铁钩两边钩住树干底端,再用8根木杠穿过绳子结即形成了8对儿16人的运送团队。一曲劳动号子“哈腰挂”,凝聚了众人整齐的步伐,一路下山而去。
哈腰挂呀嘛,吼嘿,哟吼嘿呀嘛,吼嘿,
挺起腰来,齐步走,迎着风,踏着雪……
山歌嘹亮,气势磅礴!
没有如此生活的人,很难想象一群没有音律感的人,因劳动而富有节奏歌唱起来,艰辛、快乐、踏实……
在户外劳动时,我们常吃玉米面饼,因为玉米面饼不怕冻,渴了就吃点雪。最美好的时候是大家在地上围坐在一起,点上柴火烤土豆,大家都吃得特别香甜。一次烤火时,一位复转官兵有感而发:“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我心里就在琢磨,他对生活的总结怎么这么精辟呢?回去后我就问我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告诉我,那可不是复转官兵的创造,早在抗联最艰苦的时期,将士们在深山里时就创作出来啦。后来我又去查了资料,据说这是杨靖宇将军曾经写下的诗句。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最动人的、最精彩的文学艺术创作,都来自于我们的生活,来自我们深厚的传统文化。
北大荒的这些生活和童趣,为我以后的音乐创作奠定了人民性的基调。
二
1979年,我以手风琴专业考上了北大荒文工团。北大荒文工团在东北的建设兵团历史上作出过巨大贡献。电影《北大荒人》《今夜有暴风雪》等很多文艺作品是在这里拍摄的。尝试写作之时并没有多少功名思想,更没有要成为作曲家的理想,最大的冲动就是看到那北大荒的一切,如果不用笔写出来,是人生的缺憾。也就是在这种思想的驱使下,我自己作词作曲创作了人生第一首歌曲《晚风的歌》。这首歌就是我在北大荒的劳动中激发创作的。高中时,我们在学工、学农、学兵的最高指示下,一个学年有3个月劳动日,我学过做面粉、修理拖拉机,当然也学会了种地除草。秋天收割大豆,我们一干就是两三个小时不抬头,我的颈椎也因此受了伤。一个人割一条垄,一垄地有多长?不停地收割,也要3天才能割完。大豆秆非常硬,镰刀要磨得飞快才行。人人兜里都揣着磨刀石,割一会就拿出磨刀石磨几下刀。一次,刀钝了,大豆秆儿被刀的力量带动着在振动,刀顺着振动的力量往上一滑,割在了我的三根手指上,伤口处都看到了骨头,在田间地头,没有医疗手段,我从兜里拿出一张一两的黑龙江粮票把伤口贴上,继续干活。等到晚上回去卫生所已经下班了,第二天早上我才去简单地包扎了。后来手指感染,很长一段时间伤口无法愈合,留下了三道深深的疤痕。
尽管如此,在大豆地里,我依然留意到,每到天快黑的时候,风就来了。成熟的黄豆和豆壳开始剥离,豆子和豆苗在秋天的北大荒早已干枯,晚风的吹拂下,豆子、豆壳、豆秆的碰撞一起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是那样悦耳美妙,我称之为“豆铃”。以此为题,我写了《晚风的歌》。没想到的是,1982年,在全国建设者之歌歌曲创作大赛中,这首歌得了黑龙江省创作一等奖。当时参赛的很多作者都是专业词曲作家,那时的我,不过是北大荒文工团里一名普通而又年轻的手风琴演奏员。王黎光是谁?主办方根据选送地址把电话打到了文工团办公室,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听到这个信息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不可能!”———咣的一声,挂断了电话。过了一段时间,主办方又打电话来问,我才被叫到了办公室,面对办公室同志的询问,我不好意思地脸红了,我说,是我写的。
王黎光得了一等奖!一时间在兵团轰动了。省总工会马上给我报销路费,让我去领奖。从那时起,我萌发了要用音乐来表达生活感受的想法。为什么《晚风的歌》在当时获得了一等奖?豆铃,正是依靠我对生产生活的一种浪漫想象完成的,它是在灵气和灵性之中诞生的。我想象着晚风从森林中来,森林没有留住她;又从江河中来,江河没有留住她……风越过山山水水,来到了一片金黄色的大豆地里,是豆铃的美妙歌声留住了她!是晚风被这成熟的丰收果实所发出的悦耳声音所吸引,才久久不愿离去。而这首丰收的赞歌,正是对那个时代的人们在艰难困苦之中自强不息的精神的赞美和讴歌,这是这首歌的灵魂所在!
三
1986年,我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1991年我大学毕业,开始了我接受专业教育后的艺术创作。1995年我为热播电视剧《年轮》创作音乐和主题歌,1996年我为电视剧《宰相刘罗锅》创作音乐和主题歌,这两部电视剧与主题歌一下子“火”了起来。在为电视剧《年轮》写主题歌《天上有没有北大荒》的时候,编剧梁晓声(著名作家)找到了我,他说,非你莫属!你不用去北大荒体验生活,《年轮》也是你的生活。
回想起这首歌曲的写作,确实是对我在北大荒生活的一种艺术升华。记得6岁那一年,连队给小学校下达了迎接知青的任务,清晨起来,在连队唯一的一口井旁边,我们一字形排开,等待着乘坐雪爬犁车从团部出发、走了一个晚上才到的知青们。“知青来啦!”大家兴奋不已,第一个雪爬犁车上下来的是上海知青,这个车上的叔叔阿姨也不和我们小孩子交流,他们说的话我们也听不懂,我们就跑到第二个雪爬犁车那,这个车上下来的是天津知青,他们说话我们也听不大懂;就又跑到了第三个雪爬犁车那,这一车的叔叔阿姨不但说话好听,还很热情,一直逗我们小孩儿玩儿,我们就为这一车的叔叔阿姨拍着手并反复唱起了北方人家喻户晓的《鄂伦春小调》:“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直到他们把行李卸完了,人都走了,我们才回去。脚冻僵了,脸冻紫了,手冻红了,但我们很开心。那一天的场景,永远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所以在为电视剧《年轮》写主题歌《天上有没有北大荒》的时候,我把《鄂伦春小调》的音乐元素改编融入《天上有没有北大荒》这首歌里来,以童声合唱的方式描绘了当年的情景。
北大荒的精神和魅力是常人无法理解的,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会懂得什么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和“为你苦,为你累,反倒感觉欠着你”的境界。
我总共创作了47部电影电视剧作品,最大的感受就是,好的作品一定是与生活息息相关,要有鲜明的时代烙印,要能够引领时代的发展。如果说电视剧《年轮》《宰相刘罗锅》是我创作初期的探索,那么电影《天下无贼》《集结号》《唐山大地震》的创作就属于我创作的成熟期和收获期。《唐山大地震》和《集结号》让我蝉联中国电影金鸡奖和华表奖。而这一切,都是伴随着改革开放而获得的。这些电影中的技术制作已经具备了国际化的标准,同时也看到,我们在追求中国传统文化表述。《唐山大地震》表达的是人在自然灾害面前所体现人性的美和价值,在这部催泪的电影中我用大调式的音乐元素不是为了表现灾难,而是表现人只有活着,才能创造历史的力量;在《集结号》这部讲述英雄故事的电影里,我反而用小调式的音乐元素来表达悲剧的凄美,英雄的故事值得我们痛快淋漓地落泪。我的音乐不是背景,而是其中的角色。这也是新时代我们以前所未有的文化自信,来展示文化大国、文化强国形象的一个侧影。改革开放40年,我们经历了风风雨雨,一路走来收获满满。就我个人而言,从对艺术创作的生活流露,到对生活有所感悟,到学习艺术创作技术手段的熟练掌握,实现了从简单到复杂再回到简单的过程。这就是艺术规律……
一个成熟的艺术家不能离开生活,改革开放40年的火热生活就是我们艺术创作的源泉。向人民学习,为人民服务,做人民艺术家不是空洞的说教,是艺术家的成长和成功的必然规律。所以,我们必须五体投地地扑向生活:融入对中华大地的触觉、对青山绿水的视觉、对五谷丰登的味觉和对浓郁乡音的听觉中,只有这样,才会形成文化担当的自觉。(全国政协委员、中国音乐学院院长王黎光口述 记者杨雪采访整理)
原标题:灵性·灵气·灵魂——全国政协委员、中国音乐学院院长王黎光的艺术人生与创作故事
原文刊发时间:2018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