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和姑母
我的大姑父叫张春庭,是富农成分,本身没有任何名气。可他却有一个名人的哥们,叫周春富,也就是众所周知的周扒皮,《半夜鸡叫》的男一号。姑父不仅是富农,而且还是戴帽的富农分子。在“地、富、反、坏、右”的阶级敌人中,排名第二。我家几辈都是给地富家扛活的,属于“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无产者,是贫农成分。
我后来才知道,大姑不是故意嫁给富农反革命分子的。大姑原先嫁给了一个国民党警察,这也不能怪大姑,因为她那时还没有共产党警察。并且她不知道也不可能再等十几年,祖国解放了,嫁给人民警察,而人民警察也未必愿娶她这老姑娘。国民党确实腐败,那警察抽大烟,以致倾家荡产,骨瘦如柴死去。母亲说大姑很喜欢那个烟鬼警察,就差跟着他去了。过了好几年,她才勉强嫁给了比自己大十五六岁的姑父。他家境殷实,看上了大姑的人品和相貌,他已故前妻生有四个儿子。
爷爷本意是想沾光,可世事难料,突然地就解放土改了。事过十几年以后,大姑回家时,母亲有时还把我等撵出去,她要看大姑的屁股,还陪大姑一起哭。大姑的屁股经常疼痛,就吃止疼片,后来还落下头痛的毛病。大夫说此药有副作用,不能多吃。可少吃不顶事儿,以致后来每次都得吃五六片,甚至七八片。
大姑一回家看爷爷,就带好吃好喝的。爷爷一见大姑回来了,就眉开眼笑的,他又要“过年了”。我们也高兴,一是喜欢大姑,二是大姑一来,母亲就会切一小块咸肥猪肉,做芹菜炖土豆条,好吃极了。大姑父来的次数较少,文革期间根本就不来了。他蓄有山羊胡,比爷爷的还长。两个年龄相仿的老头儿在一起,他却“爹啊—爹啊—”的叫着,我觉得很滑稽。他常戴一顶毡帽,左胳膊着棉槐粪筐,右手拎着粪叉。我第一次见他便不寒而栗:这不是画儿上的旧社会狗地主吗?可他却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每到我家,见了东邻西舍,总是谈天气、庄稼、收成、人事等,大家都喜欢他。姑父有些文化,说话慢条斯理、有板有眼的,他很喜欢我。我曾问他周扒皮那人怎么样,他说很节约,很会过。我问深更半夜去鸡窝捅大公鸡,它能打鸣吗?姑父说那不能,你试试就知道了,但是写小说编故事嘛,为了宣传,就得那么写。
大姑病倒了,是骨髓癌,瓦房店五〇医院的大夫说,可能是过量服用止疼片所致。那是八十年代初,我读大三。大姑浑身骨头疼,疼得又哭又叫,止疼片彻底失效。大姑不吃不喝的,不久便瘦骨嶙峋,身高一米七二的她只剩五六十斤。姑父心疼大姑,快八十岁的老人,精神失常似的每天眼泪不断。大姑去世了。正赶上我暑假,我直接去参加了大姑的葬礼。大姑父疯了似的,不让出殡,硬是把小三天说成是大三天。
葬礼结束,姑父却不让我走,说你放假就多住几天。他专给我讲大姑的事情,我才知道大姑叫董芸德。我感觉他对我是处于爱屋及乌的状态。他指着屋里的天棚说,这天棚还是你给糊的,那天中午你大姑给你们做小鸡炖蘑菇,小米干饭……他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是啊,那是大哥结婚不久,大姑回家见我家的天棚挺好的,又干净又亮堂,问母亲是找谁糊的,花多少钱。母亲得意地说是我领着四弟糊的,不用钱,买几斤旧报纸,找几个铁钉就行。第二天,母亲就让我和四弟背着高粱秸,随姑母走了十五里山路,给她糊天棚。
那些日子,大姑父的言行,就像是突然被拆了窝的鸟,无家可归。心无所属,四处乱走,六神无主,整个就是一个精神失常的老人。姑父为姑母烧了全部的“七”,还隆重地烧了“百日”。不到半年,姑父就随大姑而去了。
参加完姑父的葬礼回家时,我独自走在当年和大姑一起走过的山路上。面对熟悉的冬季山野,我感觉世界竟是如此的辽阔和空寂。我心中总是回萦着姑父和姑母的影像,伤感地哼唱起一支刚学会的世界名歌:
往日的爱情,已经永远消逝,幸福的回忆像梦一样留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