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哲学源流史》中国清代哲学之一:清代启蒙思想
中国清代哲学之一:清代启蒙思想
这里讲的清代启蒙思想,上起明末,下至鸦片战争。其代表人物始于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止于1841年去世的龚自珍。实际上,其主要活动期包括清代前期、中期两个部分。
清代中期之前的社会走向,和西方同期的情况有很大区别。西方17、18世纪,正经历着一个伟大的历史时代。牛顿力学在前,产业革命于后。特别是18世纪的西欧、北美,文化主题十分鲜明,主题就是革命:在英国是产业革命,在法国是社会革命,在德国是精神革命,在美国是独立革命。在这样一个充满革命气氛的年代,17、18世纪的西方,为人类奉献出一系列杰出的思想人物和思想巨作。
中国的情况则大不同。自清王朝1644年入关开始,到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为止,其间约两个世纪时间。这两个世纪,虽不平衡,绝少奇迹。中国这段时间的主题何在?可以说,大势已定,主题未明。各种深刻的社会文化矛盾,无论是清初,还是乾嘉时代,都没有真正得到解决。这些矛盾,时起时伏,或隐或现;其发展态势,错综复杂,互相牵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敌友互转,走向混杂。其主要内容包括4 个方面。
一是资本主义新兴文化和封建传统势力的矛盾。中国资本主义萌芽,至少在明代已经大量涌现,而且其在文化方面的反映,也是有声有色。明代的许多文学艺术,特别是明末清初的思想文化,已经超出旧有的思想藩篱。这些文化反映的正是社会深层次的深刻文化。但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其生也早,其发展也迟,虽青春早熟,却很难长大。表现在思想文化方面,就常常出现矛盾深沉,愤懑空虚,前瞻后顾,难以自主的特殊场面。那情形颇类似于文艺复兴初期的西方——虽然在骨子里已然生出新的芽杈,但在根基处又未能与旧文化一刀两断,羞羞答答,欲断还连。但其总体走向,大势已在。虽然《金瓶梅》的作者只顾纵欲与漫骂,《红楼梦》的作者却已经体悟到这必定是一条走向"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的历史悲伤之路。
二是汉族文化圈与满清新朝的民族矛盾。中国古代历史,从来改朝换代,多自北方。至少自秦汉以降,就和北方游牧民族发生理不清斩不断的矛盾、联系和纠葛,所谓" 不是冤家不聚头" 了。宋代以后,北方游牧民族更成为汉族政权的心腹大患。元代开了少数民族统一中国的先例,清朝卷土重来,又取得成功。虽然取得成功,却付出惨重代价。自然这代价总是以汉族人的牺牲和逃亡为主体的。此时的中国社会,既有资本主义萌芽与封建传统社会文化的矛盾,又有汉族受压迫者和少数民族统治阶层的矛盾,两相交迭,情态复杂。表现在明末清初的思想家身上,他们既坚决反对满族政权的入侵,又对理学传统充满怀疑。反清则渴望恢复汉族统治,怀疑理学又必然走到批判封建君权的新路上去。加上他们全是些不可多得的大学者,更使这些矛盾在他们著作中得到强力而深刻的反映。
三是启蒙思想和传统理学的矛盾。宋明以降,理学渐渐居于统治地位。
宋代儒学虽称新儒,却没有将旧的儒学引向自由,而是将其导向理义修养。加上历代统治者的参与,其利益小,其害益大。明代资本主义萌芽如春笋激发,对旧有文化形成冲击;外来传教士带来的资本主义新文化,对旧有传统更是冲击。但理学根深蒂固,加上统治阶层的扶植提倡,打破它的统治地位谈何容易。然而发展到明末清初,旧的理学势力已呈土崩瓦解之势,难于恢复昔日景象。心学虽然也是理学的一支,但它又有某种异端性质,既在发展,又在破坏,既在补充,又在瓦解。心学在王阳明时代还算大节未失,到了李贽,已然面目全非。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时代,则形成对宋明理学全面清算的局面。清代学术,理学地位不高,虽然统治者死死抱住旧说不放,但终于"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四是西方近代文明与东方旧有文明的矛盾。这矛盾此时已见门楣,并将很快成为左右中国社会发展的主导性力量。从统治者那一面看,此时不过是隐隐之痛,曾几何时,便会酿成心腹大患。
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在于亲科学,远宗教,去神性,通人性。西方的启蒙运动,则以牛顿力学为基石,对旧的神学理论予以全面的批评与清算,并且不屈不挠,前赴后继,终于打碎神的统治,迎来人的时代。尽管所谓人的时代,终不过是资本主义时代而已。
中国古来神学传统有限。中国虽非无神论国家,但宗教地位始终不高。神权不及皇权,神仙不及皇帝。中国神学不占主导地位,占主导地位的是儒家经典。所以,西方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必然首先批判神学,而中国的思想转轨和新兴文明的兴起,必自批判理学始。在这个意义上,也唯有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称自明末清初以来的思想发展也是一种启蒙行为。
鸦片战争之前,清代思想文化的发展大体上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主要是明末清初的思想文化大转变;第二阶段则是乾嘉以来以朴学为特色的文化复兴。但乾嘉时期的思想文化呈历史的畸形状态,一方面它是受压抑的结果,一方面也有深层的历史文化原因。
清代统治者,特别是在清代初期,为着巩固自己的统治,不惜大兴文字狱,以极其残酷的方式,镇压反对意见,以求政权巩固,天下安宁。大体说来,举凡朝代更迭,必有一段整合时期。但因为是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这个时期便变得更其漫长难耐和带有严酷性。清代的文字狱,虽有蛛丝马迹,但多属追风捕影,而且株连无辜,肆无忌惮。正是这种残酷的文化高压政策,使本来可能走向深入的明末清初的启蒙思想,改变路头,从思想启蒙的大天地进入学术领域,但也从此使清王朝失去难得的历史机遇。王国维评清代学术,说:" 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而道咸以来之学新。" 道咸后事,此时难预。但乾嘉由大转精,既有学问之精进之雅正,又用因压抑而委屈求全之无奈,虽无奈却有成绩如许。清代中叶的学术研究,至少在其外在表现形式上,是以考据为主。因为使用的方法朴素无华,故而又称朴学;因研究的对象是儒学经典和诸子百家之说,所以又称汉学。
乾、嘉时代的考据之学,始于顾炎武。顾亭林可说是清代朴学的前驱者。但形成流派,成其高潮,则在乾、嘉时代。朴学是清代学术的特色,又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中国自秦汉以来,有一代,必有一代之学;有一学,必有一学之旨。汉代以经学为旨,魏晋以玄学为要,隋唐以禅学为显,宋明以理学为本。或说,汉代重训诂,宋代重理义,清代重考据,成为中国传统学养的三大要津。清代朴学,不但成就突出,而且流派众多,著述更多。其对古代经典的研究之深之细之详之精,都是前代学人所不能比拟的。
但是,它的缺陷也在此。它虽精而不大。因它陷于繁难的考据之中,缺少明末清初思想家的那种高屋建瓴,从头做起的大家风范,更缺少他们那种敢于怀疑经典,质对前贤的无畏精神。他们固已进入学术深层,不肯轻易发表无据之见,亦与社会少有接触。他们之中虽有许多学界精华,却不能成为思想巨匠。他们既为考据所迷,又为考据所累,因考据而多有作为,又因考据而难有作为。虽然他们的学养堪称精审平实,无微不至,但论其对中国文化的历史影响,则不但不能和西方同期的思想人物相比,亦不能和中国先秦时代的各大思想宗师相比,甚至不能和宋明理学的主要代表人物相比。他们兴盛一时,但热得快,冷得也快。鸦片战争的大炮一响,便有新人出来,取代了他们的历史地位。
但是考据虽然意在学术,其意义却未止于学术;其效果虽近乎批判,却又未及于批判。在西方,启蒙人物对神学传统的批判中,也有考据一项,即考证神学经典的发展缘由,真伪变化,这种考据本身,已经等于以学术手段打破人们对经书的迷信。清代的考据,主要是对诸子百家和儒学经典进行文章、文字、文意的考证和清理。虽然在主观方面,意在使儒学典籍更易理解,而其客观效果,同样带有把儒学经典降为纯粹学术文章的意义在内。考据也是批判,虽不一定雨暴风狂,却近乎于釜底抽薪。
清代中叶之前的这段历史中,既有许多著名的思想人物和学术人物,也有不少新的学派和学术集群。王、顾、黄自是一代宗师,影响深远;颜元、李塨亦称一代学人,且有诸多共识。进入乾嘉时代,又有戴震、汪中,洪亮吉、焦循、阮元各领风骚一段,还有在中国史学史上有特别贡献的王鸣盛、钱大昕、赵翼、崔述和卓而不群的章学诚。他们治学方法有差,但治学成绩斐然。他们治学特色不同,但反驳和批评理学的主旨相近。到了道光时期的龚自珍,终于因为理学大势已去,新学兴盛在即,而写下朴学发展的最末一笔。旧日江山从兹去,不拘一格降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