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嘚嘚 | 改稿记(附:普安兄小记)
总第1435期
画、图|刘普安 王凤森
版权©️归原作者
和普安兄认识这么久,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之间会发生点什么,我会写些什么。细思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切都是行云流水,自然而然。
最近,短时间内几次频繁相聚之后,普安兄的诙谐和朗朗笑声萦绕于耳际,久久不散,突然就有了写些什么的想法。接下来的几日,这想法竟如鲠在喉,如孕在身。
写什么?一切都在心里。
怎样写?突然想试试古风小品文。
之所以这样想,首先是因为近些年的经历。
近些年来,因缘际会,我三天两头和一些书画家在一起喝茶聊天。我觉得他们这些人,就是一群抱残守缺的人。但正是这种似乎不合时宜的抱残守缺,在当今中国,给传统文化挣得了一席之地。
另外,在文笔上,我特别羡慕才生兄。才生兄古学渊博,胸藏丘壑,所写文章言简意赅,文采飞扬。观之古风小品,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处不熨帖。
而我的古文写作功底,止步于学生时代读过、背过的课本里那为数不多的几篇文言文,还有近几年阅读的《三言两拍》《小窗幽记》《绮情楼杂记》等明清小说、散文甚至记述民国时期逸闻的一些书籍。仅此而已。
所以,对我来说,写古文,其难度不亚于写外文。但我决意硬着头皮去做这件事——即便写不好,不拿出来让人看就行了,就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损失——我本就是一学畜牧的,疫情期间,还有人把生高福的气撒到我身上,说兽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改行当了记者的兽医。我哈哈笑着说,那是因为我与生俱来的佛性:不忍睹血,才弃刀从文。
夙兴夜寐间,脑里渐渐渗出一些思想的水。坐下来,本想一气呵成,奈何笔力不逮,有些词,肠搜尽,肚刮破,也达不到准确表情达意的效果。就像一用惯了筷子吃惯了面条的莽汉,突然坐到西餐桌前,领系餐巾,面对刀叉和披萨手足无措一样,原来的扑喱扑流稀里哗啦顷刻间风卷残云的潇洒和畅快不见了,倒换成了一副想优雅想斯文却又如小媳妇缩手裹脚蹒跚踯躅如坐针毡一般的难受和拘谨。情急之下,我不得不文白参杂,把涌上心头的东西先写出来。
文稿完篇后,自己推敲了两次。首先,文中可有可无之字词必须全部去掉,但由于原来的用词习惯,很多词是文是白,自己并不自觉,怎么去?看来得找外援。过去我改文章,改到一定程度,昏头胀脑,甚至看着某个很常见的字,都觉得陌生起来,但别人一个点拨,就醍醐灌顶,自己顿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找高人帮着改,还有一种感觉,就像自己从土里刨出一块质地上好的林虑石,再借助专家所持高压水枪,把附着其上的泥沙冲去,使其露出漏透皱的本来面貌一样。况且,对于我这种初级水平的人来说,要想把皮袄里的虱子挤出来,就得敢于把皮袄拿到阳光下去翻晒。
几番斟酌,感觉初具雏形后,我开始发给朋友看。
我发的第一个人自然是普安兄。得首先征求他的意见,免犯事实和方向错误。
普安兄提出两点意见,我马上做了改正。
江月兄是第二个看到文稿的人。看后她先发来三个大笑的表情包,然后说了“总体挺好的”五个字,不久又发来一段话:“只是有些地方不像文言,又以文言写出,有些怪怪的感觉。建议让陈老师看看。陈老师厉害得很,一篇文章能改七八遍。”
下棋找高手,弄斧到班门。这个道理我懂,但才生兄的大驾不能轻易劳动。这年头,大家都很忙,各有各的事。你的事重要,别人的忙也不是可有可无。轻易打扰别人,其实是一种罪过。
第三个人发给谁?我想到了郭震局长。这个小老头儿很可爱,不是一般人,热心,厚道,还有一股钻劲儿。
发过去后,郭震局长说他正在创作一首长诗。没关系,尽管他顾不上理我,但每改一稿后,我都及时发给他。可能是不胜其烦吧,他终于把修改意见反馈回来了。我一看,真不赖,没有找错人。
在发给郭局长的同时,我把文稿也发给了一个叫李好书的先生。
我和李好书先生素昧平生,至今未曾谋面。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因为偶然在微信上看到他写的《水冶》。水冶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李好书先生这篇写水冶的文章,见识之广博,思想之深邃,文笔之优美,在我看来,写安阳本土的短篇文章,无出其右。看他这篇文章,让我眼气得紧。我一大俗之人,就不是什么教授,也不是什么名士,充其量只是个写作爱好者,无架子可摆,无面子可丢,无所挂碍,无所顾忌,所以就主动出击,向朋友打听,加了李好书先生的微信。
李先生看过文稿后,回了我四个字:“文白并用。”他这四个字,让我揣摩了半天。我觉得这是李先生在委婉批评我:白话用得太多,没有古文的样子。
又一番琢磨后,我终于把稿子发给了才生兄。见稿后,才生兄不吝赐教,挥动椽笔,刀砍斧劈,缝裁补缀,正谬者达八九处之多。
在帮我修改文稿的人里面,还有两个人不可不说,一个是徐静兄,一个是运红兄。
徐静兄这半年来一直忙若陀螺,听她的电话,都感觉她很多时候是晕头转向的。但收到文稿后,她迅捷看完,并当即就给我语音,谈了她的一些意见,直来直去,一针见血——徐静兄本就是一个率真的人。她的率真,迥异于那些把小情绪当真性情的人。
我的文稿发给运红兄的时候,他正在病中,每天或卧床,或就医。起初他没什么反应,我想,可能是顾不上吧。稍后一两天,他的意见过来了,或一字一句,或大段大段,无论晨昏午夜,无论考虑成熟与否,只要有所得,就微信发来,一次次,一遍遍,耐烦得很。对于他发来的东西,我起初是感动,因为我能感觉到他不但是逐字逐句在看,而且是反反复复在看,是张开眼看闭上眼想。但后来,我就有担心了——我担心这篇小文让他走火入魔,从而加重他的病情。
这些帮我改文稿的人,都是不讨厌我的人,都是宽容我的人。
终于改得有点眉目了,我发给了江月兄,请她发在她的公众号《江月之声》上。
刊发之前,江月兄来了精神,细细审看,竟又挑出了许多可改之字句。我也在这个挑剔的过程中,由她的启发去查资料,增长了很多知识。比如说,古汉语也是分阶段的,上古人写文章,并不用之乎者也。章太炎就特别瞧不起唐宋八大家。他的理由是,先秦人写文章,没那么多语气词。唐宋人装腔作势,喜欢之乎者也,但一用便俗。为此他举了一个例子,说欧阳修给我们安阳老乡韩琦写的《昼锦堂记》的开篇两句“仕宦而至宰相,衣锦而归故乡”,充满俗气,就在于多了两个“而”字。再比如说,我还知道了,在上古,睡、寐、眠、卧、寝的含义并不一样。“睡”是坐着打盹,相当于“假寐”;中古以后“睡”指睡觉,与“寝”同义。“寐”是睡着了。“眠”的本义是闭上眼睛,可以引申为睡眠。“卧”,本指趴在几上睡觉,可引申为躺在床上,不一定睡着。“寝’是躺在床上,如“就寝”,不一定睡着。
和江月兄的交流互动,还促使我思考了一些问题,比如字词的使用规则问题。字词如何使用,本来就是人定的,是用来为人服务的,因此它是可变化的,也一直在变。比如“逃之夭夭”里面的“夭夭”二字,当有人故意一错再错的时候,而且大家都觉得它错得好的时候,那它就对了,规则也会因之而改变。再比如“怼”和“㨃”,作为“回击、反抗”的意思,“㨃”是正确的,但现在大家为什么都热衷于用“怼”而不用“㨃”呢?我觉得是因为大家的心态变了。“怼”,在这里可以认为是名词动用,只是强调一种心情,表达一种情绪,而“㨃”,就是把愿求诉诸暴力了。所以,若在这里纠结,已然孔乙己的迂腐。
和江月兄互动,也使过去困扰我很久的一个问题——语言的时代性,渐渐明朗起来。
不同时代的人写作,文体不同,风格各异,因此,我认为,文学语言的使用,是有其时代性的。
语言的时代性是什么?带着这样的疑问去查资料,还真找到了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写的一篇同题文章。但在这篇文章里,王力先生论证的是词语在不同时代的不同含义。而我的观点则是,不同时代的人写作,是需要选择一种最适合、最能充分表达时代特点的语言的。比如,明朝的白话文写作,就具有那时社会上流行说书听唱的时代特点,也正因此,才有了那时长篇小说的滥觞。也许越上溯,古人的选择越少,而今天我们的选择却很多,比如诗词赋,文言文,半文半白,全白话呀什么的,都可拿来为我所用。但即便现在可选择的很多,最适合的却只有一种——写作用语太浅白,则淡而无味;过于文绉绉,又不符合普及大众所需的通俗风格和现代生活里快节奏的阅读习惯。
怎么办?思来想去,我脑子里再次出现了《西游记》里唐僧的一句话:“贫僧唐三藏,从东土大唐来,到西方取经去。”初听乍闻,这句话简单至极,即便小儿,也能过目成诵。但深入思考,仔细推敲,会发现它很不简单——寥寥数语,不仅朗朗上口,而且回答了人类哲学的一个终极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唐僧这句自我介绍,我一直以为是世上最简洁的汉语言。由此看,我觉得现在写文章,已经没有必要去仿制《红楼梦》那样的风格——人家如灯塔,已经光芒万丈了百多年,后来者写作,与时俱进,再创辉煌就行,至于选择什么样的语言形式来表现,那就看内容需要了。不错,五言七律曾经是日常书写体,殊不知,那是那个时代的选择,现在若有人还那样,显然不合时宜。书法可以成为一种艺术来欣赏,可以作为一种爱好来秉持,古文亦然。但现代文学写作,即便用白话文,作者若于古文修养方面长期浸淫和积淀,那么在不知不觉间,古文的神韵风华都会融合成自己的文字功夫,流露于笔端的。
一个晚上,我和江月兄微来信往,切而磋之,竟无累感。最后,我意犹未尽,她也给我发了这样一句话:“和痛快人交流,真痛快!”
文章公开发布后,我转发到朋友圈时,前面加了一句按语:效颦才生兄,初试“古风”文。朋友圈献丑,方家多赐教!结果不到十分钟,李全庆先生就留言问:“夜里辰时是几时?”我一看,顿时汗颜——一天十二时辰,我拿十二个小时来计算了,怎能不错?这是个硬伤,赶紧改正。
文章不怕千遍改,好文章都是改出来的。此语不谬。
附:
普安兄小记
普安者,刘姓,祖籍西曲沟,吾仁兄也。
西曲沟,小村焉。然才俊辈出,墨客无数,乃彰德府西文脉之所在。兄,其中佼佼者也。甫相识,发花白,面清矍,篾眼晶亮,玉树临风。虽仅存兹籍,然神气尤具“西曲沟”之韵也。
兄幼承庭训,习文学画,经年累月,终成大器。其笔下之虎,常以虬松、雪竹和窟内石佛衬景,或卧,或行,或立,安静祥和,藏风雷之威,无凶恶之相,谓之“禅虎”,独步画坛。尝有人评北齐石佛造像之至美,曰:“无笑容,有笑意。”此评语,窃以为切中肯綮,鞭辟入里。而世以“禅”字状兄画虎之境界,也不失为识者之论。二者类比,盖皆有得昧通神之妙也。
由画虎而旁通,草上飞者林下跑者水里游者枝头跃者,兄莫不栩栩于笔端,传神乎纸上。曩有慕名者登门求画,历览壁上之张挂,眼花缭乱,件件不舍,颇难择选。兄淡然一笑曰:“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君随意点,吾尽心画。”
兄之胞弟筱静颇具灵气,舞勺之年,负笈北上。为济弟学,兄客居京师,鬻画以援。待弟于央美硕士加冕、京圈驻足,念及故里妻儿老母,遂归,持良技,以课徒为生,食笔啜墨,成一职业画家矣。
兄好酒,晚间课后,画室独坐,浅酌细抿,悠然若仙,再酣然入梦,自美不待言。
兄嗜茶,案头一杯清茗,添茶续水,从早至晚不断。
兄爱烟,不离手。向者,见一照片,兄裸坐于浴池,烟擎指间,蹙眉沉思,水汽氤氲,蓝缕袅袅。察其态,虽热烫难耐,然享受至极。吾心私忖,兄入水前已身心俱疲矣。一池水,委脱多少僵乏,带来多少安逸,泡开多少块垒,解去多少疑惑!
兄之画室,典籍盈架,画稿铺墙,书案四宝,自是不俗。若仅此,则绝无个性。其风格之异,在屋角满瓮之鸡冠干花,在架侧斜挂之苍黄蒹葭,在几上石端之萎梨枯榴,在墙上密布成片之蝉蜕及蝴蝶蜜蜂天牛螃蟹之标本。凡此总总,野趣横生,云泉涧雨,竹月松风,山岚舒卷,尽在一室。古人云,书房画坊,乃文人灵魂之寄托,实非虚言耶。
癸巳年,余主事《洹上名家》,因缘际会,邂逅兄于彰德古城明清老街八号院,遂邀约访谈,窃望为敝栏目增辉,奈何其时兄牙有疾,碍言语,不得已,乃作罢,甚憾。
自此一遇,与兄渐有交情焉。八载间,或被呼,或不速,三两好友,频顾其室,墨染香熏,酒浸茶泡,高谈阔论,言笑嘻怡,时光自是过溪弹指,主客常常乐而忘散。
遇良友,余饮酒,从不扭捏,往往意气,兴尽而归。细思之,实非能也,唯敢而已。由此知余之没心没肺,直如一颟顸人也。兄平昔开朗豁达,笑容可掬,憨态可爱,至若谈论投机,则又诙谐幽默,冷梗迭出,尤善谑吾等于酒酣耳热之际。一日,兄于画室突宣:“嘚嘚再来,楼下小卖铺二十元之'闷倒驴’专供!”
闻此言,众皆惊愕,继而生惑,细询,方知兄怨之所在。
聚,兄多置佳酿琼浆,然余无感亦无言,偶上一裸瓶酒,余反啧啧称赞。于此,兄颇不满,忍无可忍,竟发佳人之幽怨。
兄之宣告,甚为庄严,口口声声,不绝如缕,虽三番五次,实未至一回矣。
丙申之春,兄具鸡黍,邀我至画室。临别之际,见其架上一小铜炉甚是可爱,顺手袖之。翌日酒醒,见炉底赫然镌刻“宣德年制”,遽电告兄,并掂酒买菜,登门请罪。见余恭立门外,战战兢兢,冷汗沁额,兄哈哈大笑曰:“此炉乃仿品,送汝!炉内小石还吾即可。”是时,方忆及炉内确有一石,因心不在焉,行前信手置于书房某处。
还,寻石,灯下细观,其形甚丑,若鹅卵,可握于掌。唯竖立,其状始类一托腮沉思之猿。不以为然,反以窃一小而丑之石不为偷相慰,心安理得。
倏忽五载。尔来晤面,兄必言其石。答曰:“此乃林虑写生路上,兄随脚踢出之物,有何稀奇?况得者即是有缘。复言还者,予不敬也,必踹其臀!”
兄哂笑,并数次于斟酌间振臂而呼:“吾画室,今日始,防火防盗防嘚嘚!”声震屋宇,然旦旦不见落实。相反,若有聚,兄辄引“贼”入室,每每倒履而迎。
某冬夜戌时,兄来电:“刚辍笔,酒虫上脑,小酌两杯,速来。”余虽答曰“吾已就寝”,然心口不一,穿衣戴帽,打车而往,凌晨方归。
五月既望,运红兄出谷迁乔,众友到贺。席间谈及炉石故事,皆抚掌。兄肃然叹之,曰:“吾之画室,门口将设秤。客入,称;出,再称。若增重,则搜身。”众笑倒,吾赧颜。
又聚,余携石相奉。越明日,兄电曰:“石虽回,再把玩,已无感,当物归原'贼’。”
咦!余窃人之美,掠人所爱,最后失者拒受,竟语“物归原'贼’”,天下之奚落者,莫至于此也!是为记。
辛丑夏月傻嘚嘚于燕居楼
作者简介
傻嘚嘚,本名王凤森,大学畜牧专业毕业,安阳广播电视台编导。
刘普安,又名朴庵,浦安,河南安阳市人,1959年生于书香世家。自幼习画,为当代书画名家,北京工笔重彩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画家协会理事、中国诗书画印研究院画家、东方艺术研究会顾问。 山水,花鸟,人物均有涉猎,尤擅画动物,以画虎著称,多以“禅意之虎”为题材。因其精研佛法多年,造诣深厚,刘普安的作品充满禅意,赋予虎人性的表达,境界高古而含蓄,是当今中国实力派中青年画家中画虎的佼佼者。
2010年,刘普安首次参展便在中国美协举办的“百年百虎展”中获奖并于中国美术馆展出;曾获《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全国名人名家书画邀请展》金奖等。其作品为海内外各界人士及艺术机构所收藏。出版有《空谷梵音》、《禅心独行》,人民美术出版社案头画范《刘普安画虎》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