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记忆:猫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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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碗,是留存于山阳民间的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猫碗是用龙须草或者麦杆儿编织而成,再用土漆(漆树上割下来的原生态漆)染制而成,防水防漏,轻巧耐用。小时候,在民间,这种草碗因为轻巧、摔不破,一般给小孩儿吃饭用。但大人往往为了省粮食,将吃过饭的碗儿让猫舔,所以这种碗又叫做猫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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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秦楚玉

也许是因为想念那只老猫的缘故,突然又想起了爷爷的那只猫碗儿。

猫儿碗是用麦草秆儿编成的,我出生时的时候,奶奶用这只婉儿给我喂过饭。爷爷说,我出生时比一只猫爪子还轻,奶奶用三根手指头捏了一小撮儿细灰面,洒在草碗里,草碗里装了大半碗水,一双筷子在水里划浆一样转着圈儿,然后将草碗儿蹲到锅里煮,那猫碗儿,就像一只小纸船一样,在水浪上四处游荡着,一锅水烧开啦,面水也在草碗儿里蒸糊啦,奶奶便把那面糊糊儿舔到我舌头上。

在我舔面糊糊儿的时候,我家那只老猫便蹲在奶奶脚边儿上,细长细长的尾巴,从屁股后面绕了一匝,又从猫脖子上伸出来,一摇一摇地,给我奶奶的绣花鞋掸灰呢。奶奶喂一口,摸一把猫头,老猫便乖乖地卧着,圆碌碌的猫眼儿咪成了一条线,花胡须一翘一翘地,呼噜呼噜打着响。

草碗儿舔到底儿了,奶奶便用那绣花鞋尖儿在猫头上轻轻点了一下,老猫便懒洋洋踱到墙角儿,伸出火苗一样的舌头,一圈儿一圈儿,将猫碗儿洗的干干净净。接着,奶奶就伸出袖子,把那猫儿碗口搽了搽,又给碗里装几片包谷锅巴,让爷爷端着咽酒呢。

2

爷爷的天井院子里,那只老猫应该是灰色的,或者应该是黄色的罢。

我六七岁的时候,老看见爷爷天井院子的石门墩儿上,老是卧着一只老猫,眼睛总是眯着。我和三伯家的娥妹妹,早上一爬起来,就跑到天井院子里去盘老猫。

娥妹妹不知道从哪儿扯来一把狗尾草,想从猫嘴里插进去。可是猫嘴闭的严丝合缝地,实在找不到一丝缝隙,只好又从老猫三角形的鼻孔里插进去,结果老猫吭哧吭哧打个呵欠,狗尾草就掉出来啦。我们十分不服气,便去扯老猫的胡子。老猫的胡子半黄半百,像干透了的包谷胡子,我和娥妹每人掐着一根,轻轻一扯,老猫哼了一声,一摆头,胡子便从指间滑落了。

我和娥妹又扯出老猫的一只脚掌,用狗尾草骚痒痒,可是老猫的脚掌被猫脸还厚,我们把狗尾草尾巴的毛都蹭光了,老猫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呼噜声还打得更大啦。我们在老猫身上来回转悠,终于发现了老猫的两只尖耳朵,像煮熟了的饺子皮儿一样,背在猫头上。我和娥妹便一人揪着一只猫耳朵,像穿针一样,将狗尾草根儿,照着猫耳朵穿进去,喵呜——老猫身子一弓,哧溜一声跳到爷爷身边去啦,爷爷扬起长水烟袋,照着我们小脑壳就敲了过来,我和娥妹妹朝前一扑,顺势滚到地上,一前一后放声大哭,爷爷赶紧收起烟锅,钻进小木箱子里,翻出一把长满虫串子的红薯妞妞儿,塞到我们手里:

“乖孙子吆,不哭不哭。爹妈听到了——打死你——”

一听到爹妈两个字,我的哭声稍微犹豫了一下,但娥妹美的哭声非但没停,还愈加响亮起来,磅礴的泪水从眼眶里滚滚而出,似乎把整个身子都冲到啦,躺在爷爷的天井院子里滚来滚去,爷爷狠狠踢了老猫一脚,又去摸了两块儿冰糖,塞到我和娥妹妹嘴里,娥妹妹的眼泪,一见着冰糖,顿时就给冰冻住啦,挂在粘着灰泥巴的小脸儿上,比老猫的脸还花。

爷爷把娥妹妹拉到小木盆旁边洗脸,嘴里咕咕叨叨地说娥妹妹脸上的垢甲有一尺多厚,都能上地啦。爷爷给娥妹洗脸的时候,那只可恨的老花猫也蹲在门墩儿上洗脸:伸出尖溜溜儿的舌头,先把手爪子舔得湿露露地,再用那猫手,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将整张猫脸都抹了一遍。

3

母亲说,我小时候用的猫儿碗,是奶奶用麦草秆儿编的。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都七十多岁啦,拖着细高细高的身影,站在天井院子里,手里抱着水烟壶。爷爷抽水烟的样子我早就不记得啦,我也说不准爷爷究竟有没有抽过水烟?爷爷过世后,我将水烟袋偷偷从木柜里偷出来,只见烟嘴儿黄亮亮地,又弯又长,有些像猫儿尾巴。烟壶肚子里装着一肚子水,用嘴一吹,咕嘟嘟直响。使劲一吸,苦水就吸到肚子里啦,火辣辣的,又从眼眶里爬往外爬。

我便有些不明白啦,我又没看见父亲吃水烟,水烟肚子里咋还装着一肚子苦水呢?我没敢问父亲,只好又偷偷给水烟肚子里装满水。过一阵子,我们又将水烟袋偷出来,吸水烟肚子里的水,还是苦的。爷爷的天井院子有一处水窝儿,我们爬在地上尝水窝窝里的水,却发出一股蛤蟆咕哚味道儿,似乎还洒了几颗糖精,远没有水烟肚子里的水苦呢。

编一只猫儿碗出来,应该是个很细致的活路吧。小时候,母亲每年都要用麦秆儿给我们编草帽儿。麦稍儿才泛黄的时候,母亲便带着我在一大片麦田里转悠,瞅着哪一片腿儿修长,色泽很正地麦杆儿,便将她头上的麦穗儿给掐下来,等到麦秆儿黄透啦,再用镰刀单零割出来,扎成一小捆儿一小捆儿的,在麦把子旁边,单独站一排儿,免得分不清呢。

这些用来做草帽用的麦杆儿,我们最喜欢偷来吹着玩儿。三伯家的根哥将麦秆剥得光溜溜的,用镰刀将两端切得平整光滑,含在嘴里吹麦哨,能吹出布谷鸟,剁错鸟等很多种声音。我一连糟蹋好几根麦杆儿,也吹不出任何响声,倒是将一嘴唾沫和一脸的泪水,从麦秆儿另一头吹出来啦。母亲便偷偷把我拉到一边,找出一个破酒瓶子,往里面灌满水,再抓一把洗衣粉,让我用麦秆儿吹泡泡儿。

麦秆晒到半干啦,母亲就把她放到水里泡个三天三夜,等到泡涨啦,母亲用手一抹,麦秆外面的黄皮儿就掉啦,白生生的麦秆儿肉露出来,三五根儿麦杆儿腿抽便开始在母亲指尖儿上跳舞,不一会儿,一根帽鞭子就编成啦。母亲将帽辫子先是一圈儿一圈儿绕到我的脖子上,直到我脖子挂不动啦,母亲又把她们挂到墙上去。

下雨天的时候,母亲将帽辫子取下来,用针线一圈儿一圈儿纳起来,瞬间就变出一幅白草帽啦。母亲纳帽辫子的时候,总是捏着一苗针,大呼小叫地喊我给她穿针。我捏着线头,瞄着着针眼一捅,明明儿穿过去了,可线总是从针眼外面穿过来。再一穿,又从针眼儿外穿出来啦。有时候,针线明明碰到针孔了,可线头又软囊囊地一歪,死活进不去啦。

妈妈便叹了一口气,拿起线头在嘴里呡了呡,哧溜一下,就穿进去啦。哼!母亲原来是想偷懒啊,下一次我再也不给她穿针啦。但每一次,只要母亲叫我,我总会蹦着跳着趴到母亲怀里,瞄着针眼儿给她穿线:一次又一次,穿不过去;一次又一次,穿过去啦。有时候,明明是穿进去啦,我又将手一抖,那线头又从针眼滑出来啦,母亲便在我头上轻轻敲一下。这时,母亲总总会说:

“针眼细,心更要细。我便有些不耐烦啦,缠着让母亲跟我讲奶奶的故事。

“奶奶呀,可心疼你啦——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把猫碗儿给编起啦!”

“我们家那猫——多大啦——”

“反正比你大,爷爷抱回来的时候,还没你大呢,奶奶整天搅面糊糊给老猫吃——”

“奶奶能看到穿针吗?她很老很老了吧——?”

“你奶奶眼睛亮着呐,她刚满四十就过世了呀——”

母亲不耐烦啦,用针头指着刚刚纳好的帽子顶:编个猫碗儿,简单死啦——不安帽檐子,土漆一漆,就能端着吃饭啦。

4

有一天黄昏,我趁爷爷和老猫都坐在门墩儿上打瞌睡的似时候,偷偷将老猫的那只猫碗,偷偷揣进进口袋儿里跑回家去啦。

这只猫碗儿轻飘飘的,我伸出五个指头,就把整个碗口都盖住啦。奶奶的脸,大概也是这个样子的吧,就像猫碗儿这样,黑黝黝地,摔不烂,弄不脏,面上还泛着银灰色的光。我将猫儿碗揣在怀里,心里就这么想着,奶奶应该就是那个样子的吧。

七八岁的时候,我翻过爷爷家那只黑漆漆的小木箱子,翻出来一把弯弯的小夹子。爷爷说,那是你奶奶做针线活用的。我将小指头从弯头夹子里塞进去,手指头一下子卡在里面啦。爷爷将我的手指头拽出来,我的手指蛋儿上便留着一块儿铅笔灰的颜色。我想,这铅笔灰应该就是奶奶专门给我涂上去的吧。

还有一次,我又从木箱子里翻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杂乱地滚着核桃,包谷花米米,还有残缺不全的糖板儿末末儿,布口袋黑乎乎的,直那些包谷花米米儿,都变成黑乎乎的颜色啦。

“爷爷,这是奶奶给你留下的吧,你又忘记吃啦——”

爷爷蹲在门墩儿上,从腰上解下一根火绳儿,对着水烟袋点火。爷爷的火绳儿只冒烟看不到火,爷爷就经常把火绳子缠在腰上,点火生饭,点烟点蜡,一年到头都烧不完。有一次,我看到爷爷又靠这老花猫在门墩儿上睡着啦,爷爷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头靠在门框上,一点一点的,门框碰在爷爷的光头上,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垫着脚后跟儿,偷偷将儿火绳儿从爷爷的腰里解下来,将火绳儿塞到老猫尾巴上,鼓起腮帮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吹那火绳儿。我经常看到母亲烧火做饭的的时候,用火钳在灶洞灰里一扒,夹出一个小火炭儿出来,包进一把麦草里,用嘴一吹,火炭儿就变红啦,再一吹,就冒出火啦。有时候,母亲将呼呼冒着火苗的麦草,刚一塞进灶洞,喵呜——老猫突然从灶洞里嘭出来,老猫身上的毛烧焦啦,胖乎乎的身上,烙出三四个深深浅浅的坑儿,笑死人啦。

然而,爷爷的这根儿火绳却是有点邪门,吹着吹着,火绳不光没有变红,反倒烟丝儿越来越小,最终一点烟气儿也没有啦,爷爷的火绳给吹灭啦。

爷爷笑眯眯地睁开了眼睛,将滚在地上大哭的我拉到小木盆前洗脸。透过脸盆里的一层清水,我发现爷爷的胡子有些像那只老猫的胡子,稀稀拉拉地,像干透了的包谷胡子,没有一点光泽啦。

洗过我那张小花脸,爷爷又从黑箱子里摸出绿豆大小的两颗灰色打火石,装进打火机里,咔嗒一声,下小的大火机上有火冒出来啦,火绳子又被爷爷点着啦。爷爷又丛灶门口抓了一大把干花栗树叶子,然后把火绳子轻轻挨上去,不一会儿,树叶的边缘儿便慢慢翘起来了,又过了一会儿,花栗树叶子越来越薄啦,一丝丝儿烟冒出来啦,比头发丝儿还细还轻,烟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终于轰地一声着火啦。

“明火好烧,暗火难防。虎丫头呀,今后可是要注意呀——”

爷爷蹲在灶洞门口,操起一个吹火棍儿,将灶洞里的火吹的呼呼直响,不一会儿,爷爷的大牛头锅里便冒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啦。一听这种声音,我就知道爷爷又要熬红薯叶糊汤啦。爷爷又从一个胖胖的瓮里挖一碗儿刺芽儿酸菜,用盐花儿一搅,咽红薯叶糊汤,吃起来可爽口啦。

我喜欢跟着爷爷去扯刺芽儿,洋芋地里,包谷地里,刺芽儿一棵挨着一棵,胖墩墩儿地,爷爷一抓一大把。

可是我却并不喜欢刺芽儿酸菜。爷爷扯的刺芽儿太高啦,叶边儿上的刺扎嘴呐。所以我一看到爷爷搅红薯叶糊汤,就赶紧从爷爷的天井院子里跑出来。爷爷便端着碗,大声喊叫妈妈把我接回去啦。

母亲便两手交叉,背着我往家里走。母亲的手搂着我的屁股,多余出来的手指头,一把将那只从破裆裤里爬出来的小妞妞儿抓住了。走一步,教我唱一句:

花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把娘放到山窝里,把媳妇放到热炕上。

洛油馍,擀面长,媳妇媳妇你先尝;

花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把娘放到山背后,给媳妇打碗热豆腐。

浆水酸,豆腐白,媳妇媳妇你真贼。

编辑  呱呱公社    作者  秦楚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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