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冷眼观人世,心底存大爱
庄子眼里的人生是短促的、梦幻的、痛苦的。
写人生短促的,如《知北游》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东汉末年,《古诗十九首》其三把这一句诗化为:“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写人生如梦的,最有名的是《齐物论》中庄周梦蝶的寓言:“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齐物论》又曰:“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我们以为不是在做梦,其实还是在梦中。
写人生痛苦的,例如《齐物论》曰:“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庄子连用了“不亦悲乎”“可不哀邪”“可不谓大哀乎”三个感叹句,对人生发出了沉重的叹息。千古而下,令人慨然。
虽然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了生命短促,人生如梦,但并不能把庄子看成一个悲观厌世者。庄子有自己的理想人格,他的理想人格表现为神人至人真人。
《逍遥游》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描绘了神人的形象:“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齐物论》描绘了至人的形象:“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大宗师》描绘了真人的形象:“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这些神人至人真人的说法,被后世的道教信徒视为神仙显身;不过从哲学的角度看,他们更可能是庄子思想中道德要求和道德理想的最高体现者。
如果说,上述神人至人真人对于常人来说只是一种精神偶像,可望而不可即。为了让常人能够体会到“道”的境界,庄子又告诉我们他的另外一些体道之法。《齐物论》曰:“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吾丧我”是一种常人经过修炼就可能进入的精神境界。
《人间世》曰:“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大宗师》曰:“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心斋”和“坐忘”乃是两种进入“吾丧我”境界的方法。庄子所谓的“心斋”“坐忘”,即虚而待物,顺物自然。在心斋和坐忘之前有一个“我”,这个“我”抵制外曲,自我意识强烈。通过心斋坐忘之法破解了我对自身主体性的执着,从而进入到吾丧我的境界,这是一个由有心到无心的过程。心斋当然不同于我们今天的自由,现代自由以人的自我实现为宗旨,而心斋重在对生命主体意识的消解。它可以使人暂时离开矛盾的漩涡,进入到敞亮澄明的无我之境。
清胡文英《庄子独见》曰:“庄子眼极冷,心肠最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表面看起来,庄子冷眼旁观着人间世,在心底则对人间世充满了大爱。
在《庄子》中,我们会读到他对天地万物的深情。《知北游》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又曰:“山林欤,皋壤欤,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在意识到人生短促、生命无常之后,庄子并没有走向宗教,庄子思想始终扎根人间世,庄子热爱自然,也热爱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