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草
药草
我几乎能分辨出黄安县的种种药草,不管你信不信。
从小,我们那里的赤脚医生,用的全是带盒子的草药来治病。黄安城,原来盛行草药治病的传统。革命者们在山林里打仗负伤或得病,全靠草药治疗。到了我们那一茬,幸存的革命者进了城,不再用草药而用西药了。但黄安县的里老百姓,又有几个用得起西药?草药,也便成为我们治病的全部记忆。
草药来自于药草。黄安城有各种各样的药材,我们本吴庄附近的山头,最多的是苍术、桔根、蛇扇子、柴胡、鱼腥草……这几种药草在当地最流行,代销店里就收这些东西。我们村子里人们的额外收入,也靠这几样药草换来的。大人闲了时挖,我们几乎是有时间便上山去挖。虽然那时山上有狼,有毒蛇,有野蜂,但我们不怕。大约从五岁起,我们便开始跟在大人屁股后上山扯柴胡。柴胡在山上的产量最大,几乎我们黄安的每个山头上都有。在印象中最早扯柴胡,还是我父亲被生产队承包砍窑柴那年。所谓砍窑柴,就是村子里要烧砖盖屋时,将土坯放在窑里烧制,需要大量柴火,一烧就是三天三夜。我们黄安少煤,只能烧山上的柴草。父亲常常是从一个山头砍过去,从山脚一直砍到山顶,柴草一汪汪地倒下,晒干,然后一担担地挑回来,码在村头像小山一样。父亲砍柴时,边砍边能遇到柴胡,砍掉了可惜,要弯下腰去扯,又费事误工。于是,有一天,父亲便把我和姐姐带上,让我们在前面把柴胡扯起来,他再砍过去,便不痛惜了。
扯柴胡一般是在夏秋。那时天气正热,我们掉进人高的茅草里,像在丛林中行走的动物。早晨的露水沁入骨中,像一根根寒针,挨着骨头走;而一到了上午八九点钟,太阳从空中射下,衣服和草丛的水汽一蒸腾,仍然像钢针一样扎在肉上。但父亲砍得很快,我们必须把柴胡扯完。常常一捆捆的晒干,码在一起,挑到镇上去卖。其实也卖不了多少钱,但大体可以补贴家用,也可以挣点学费,不至于在上课时因为没有交齐学费被赶出来。更多的时候,我们不是跟在父亲到大山上,而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从这个山头窜到哪个山头。村中的哥姐们跑得快,我个子小,经常跟不上。一边怕走丢了,一边又怕狼和野猪,所以有时也蹲在山头上哭。但哭归哭,还是要尽量跟上的,便又扯起脚跟着他们跑。好在我能吃苦,一般扯的柴胡,并不比他们少。
(图为柴胡)
柴胡过了季节,我们更多的是挖桔根和苍术根。桔根开花,那苗一眼便可看见。桔根又比其它的药草值钱,所以大部分时间,我扛着一个小锄,提着一个篮子,满山满野地挖桔根。桔根挖回来后要先剥皮,在水里洗一下后放在阳光下暴晒,等干后再送到公销社去卖。那时一般是一块钱一斤,在我们眼里还是挺值钱的。虽然一天也挖不到多少。至于苍术根,因为叶子刺手,加之不怎么值钱,一般不是我们的首选。苍术根挖回来后,还要等晒干后把毛烧掉,往往弄得人黑不溜秋的。当然,我们有时也挖蛇扇子,这种东西一般长在潮湿的地方,很少,但也比较值钱。
在少年时的记忆里,我们村庄周围大大小小的山,从山脚到山腰再到山头顶,我几乎都跑遍了。每年哪里会长什么,第二年我会准时到达。所以,后来我总是比村庄的人们挖得多也挣得多。以至于后来,他们便喜欢跟着我一起找药草了。
(图为苍术根)
药草符合条件,便要送到镇上去卖。镇上收药草的那个中年人,听说是从县城下来的。他个高,脸黑,不苛言笑。为此,我们总是要看他的脸色,比如,嫌你的药草没有晒干,嫌药草太嫩。他同意了,就过称,不同意,还得拿回去。所以,每当看到他时,我都紧张,生怕他说不合格。因为是替公家收,他想说谁不合格就不合格。但很快,四乡八里的人都喜欢去他那儿卖药草了。老一点的,喜欢看他老婆,他老婆很漂亮,对人说话也和气。这样好的女人,听说他却老是动不动就打她;至于年轻一点的,包括我,也喜欢到镇上去,因为黑脸有两个女儿,那个大女儿,穿着白色的裙子,也显得很漂亮。要知道,在我们黄安县本吴庄周围,有谁家的孩子还能穿得起裙子呢?但问题就在,中年人训我们时,如果遇上他女儿在,我往往觉得脸上很没面子,头便跟着低下了。去镇上的次数多了,便产生理想了。那时最大的理想,就是希望以后能到隔壁的供销社里,当一名光荣的售货员。那些供销社的售货员们,大热的天,也不用出去,就是坐在有糖味散发的屋子里,扇扇子,磕瓜子,聊天,看上去非常舒服。她们自然不用像我父亲他们那样,天天风里雨里雪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还吃不饱穿不暖的。但供销社里的人,对来买东西的人搭理不理的,又让我特别反感。
挖草药基本上到初中为止。上了高中,到更远的地方上学了,偶尔有时间回来,也跟着我姐姐一起去挖过,但次数渐渐少了。那时,我姐姐已彻底加入了劳动大军,全心全意无怨无悔地供我读书。我偶尔手中有点零花钱,全是我姐姐挣来的。所以直到今天,我还觉得欠她的。她的孩子转眼也上高中了,每次提到挖药草的事,姐姐像没事似的,而我总是感觉,有泪水,要从眼眶中掉下来。
(图为桔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