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杨谷仔:苦 娃 子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808】

苦 娃 子

江西上饶       杨谷仔

正午的太阳像个火球,挂在头顶上空。天上飘着洁白的云朵,没有一丝风,闷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树上的蝉儿似乎也没了力气,嘶哑着嗓子,发出一阵阵“知了”声。
山坡上一群顽童手里捏着土块,向山脚边正在匆匆赶路的苦娃子一家扔去。顽童一边扔着土块,嘴里一边唱着顺口溜,“苦娃子,讨饭倪,拿根棍子去赶狗,讨到饭菜填肚子。”
面对一群顽童围攻,苦娃子眼里露着惊恐,胆怯地拉着父亲黑乎乎的破衣角,跟在满身污垢的父亲身后,冲出了顽童的包围圈。苦娃子的父亲对这种场景已经司空见惯,神情已然麻木,面部没有一丝表情,低头牵着苦娃子脏兮兮的小手,只顾赶路。
苦娃子母亲是个弱智,满头油黑发亮的长发从来不见洗过,已经板结成块,乱糟糟地披散在圆圆的脑袋上面,像老榕树上垂下来的根须,杂乱而无序。苦娃子母亲名字叫鲜花,这么好听的名字,也不知是谁给起的。对应着邋遢的形象,让人觉得滑稽。
别看鲜花弱智,护犊却是母性的本能。她在后面断后,边走边朝地下跺着脚,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鲜花的体型像冬瓜一样,圆滚滚的又矮又胖,还有那厚厚往外翻卷的嘴唇,从嘴唇角落流出的口水,湿透了胸前的一片衣服,映出里面两个大气球,一耸一动,像挂着两个地雷在胸前。鲜花发怒的样子,震慑住了那群顽童。
一只癞皮狗仗着人势,龇牙咧嘴地跟在苦娃子一家后面狂叫。苦娃子的父亲拿起打狗掍,作势要朝那狗劈去,癞皮狗见势不妙,调转狗头夹着尾巴转身逃走。
那只癞皮狗跑出没多远,耸起的尖耳朵,听着后面没了动静,忽然转过狗身,扬起狗头,汪汪地狂叫着,又朝苦娃子一家扑去。鲜花见势不妙,本能地朝地下蹲去,顺手捡起一粒石块,向那癞皮狗砸去。
癞皮狗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吠声,撒腿向后退却。待苦娃子一家转过身去,那癞皮狗又扑将过来。就这么几次三番,三番几次,一直狂叫到苦娃子一家,走出那只癞皮狗势力范围。
昨天丐头传过话来,今天中午镇上有一家红喜事,丐头把这家彩头分给苦娃子一家。处事公平公正的丐头,知道苦娃子正长着身体,需要讨些肉菜补充营养。
苦娃子的父亲姓周,性格怪异,人送外号老周神子。一米七几的个子,可是天生柔弱,皮肤蜡黄,像根发霉生斑的晒衣杆子,干巴巴直通通,弱不禁风。用指头轻轻一戳,好像都会倒下。
老周有一门篾匠手艺,但是这人好吃懒做,常常是吃了上顿不管下顿,五十好几的人,却是单身一个。有一年,老周在鲜花的村里做篾匠活,帮人编一些萝筐畚箕之类的农具。
村里有好事者,看老周神神颠颠,又孤身一人,就把弱智的鲜花介绍给了老周。这对活宝也算是前世的姻缘,天生的一对,凑合到了一起。成家后的老周扔了篾匠手艺,和鲜花以乞讨为生,行无定踪,四海为家。
鲜花虽是弱智,可生育能力正常。一年后,挺着大肚子的鲜花和老周,乞讨到一陌生村子,夜里蜷宿村外一处社公庙,生下一个男婴。空旷的郊野,寂静的寒夜,婴儿啼哭声清脆响亮,惊动了整个沉睡的村子。
有那上了年纪菩萨心肠的老人,看着傻乎乎又不知所措的鲜花,帮着把婴儿脐带剪断,端来温水,把婴儿粉嫩的身子擦拭干净。大家又找来旧衣裳,帮着把小孩包裹好。托社公社妈保佑,母子平安无事。
老周和鲜花自打有了小孩,不好在外飘荡了。于是一家人回到鲜花的村子,住进鲜花祖上留下来的破旧老屋里。白天老周外出乞讨,晚上一家人挤在一起,寒窑虽破,却也温馨。
那年代计划生育搞得严,村委会通过鲜花的族人,劝导鲜花做了节育手术,从此一家三口定格下来。村里人看着这特殊的家庭,心生怜悯,常常是东家盛碗饭,西家装点菜送过来。
大家看着吃百家饭长大的小孩,摇头叹息,这真是个苦命的娃子啊。自此,没有大名的孩子,得了一个苦娃子的绰号。待苦娃子稍大些,便跟着父母一起外出乞讨,村村寨寨,经常看到一家三口的身影,也算是当地一道风景。

“老周、老周在家吗?”一阵急促的喊声惊扰了老周的好梦。
“谁呀?见到活鬼了,一大清早还让人睡觉不?”
老周揉着惺忪的睡眼,蜷缩着的双腿往下慢慢蹬直,两只像树干一样龟裂的手掌,缓缓向外张开。然后身子又缩起,慢慢地把缩起的懒腰向下舒张。老周享受着这一张一合间的舒适,嘴里却不乐意地嘟哝着。
“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在睡懒觉,真是个讨饭的料。”来人毫不客气地责骂。
“人是三节草,不晓得哪节好,我老周讨饭讨得久,总会遇上一桌酒,等我发达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老周嘴里回应着,侧着的头慢慢转过来,张开半眯着的眼睛往外看去。这一看可把老周吓了一跳,一骨碌,立马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不知是村长你老人家来了。”老周满是皱纹的苦脸,立马堆上笑容,嘴里连忙赔着不是。
鲜花坐在屋角的木板凳上,吃着昨夜讨来的饭菜,嘴角流着口水,眨着胖得无缝的小眼睛,看着老周和村长嘿嘿地傻笑。
“好了,好了,别贫嘴,今天跟你说件正经事。”村长眼睛瞄了瞄在大门口玩耍的苦娃子。
“村长老人家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我老周照办就是了。”老周低声下气,谀媚地对着村长说。
村长瞅着老周,“老周啊,我看苦娃子也不小了,到了上学的年龄,你整天让他跟着去乞讨,将来怎么会有出息。”
村长停了停接着说,“现在上面有文件,不能让适龄儿童失学。这样吧,让苦娃子去村里的小学上学,又不要你的学费,认得几个字,总比跟着你要饭强。”
面对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老周怔了怔神,眉头舒展,喜笑颜开。
“大清早喜鹊就在枝头喳喳叫,原来有好事要驾到,托你村长老人家的福,我让苦娃子去上学。”
别看老周平常傻傻乎乎,神神癫癫,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能明事理。戏文里经常唱的读书做官,光宗耀祖的典故,已经深深刻在他的心里。
“别谢我,要谢就谢政府,是上头政策好,你老周才摊上这好事。”村长交待完事情,回村委会去了。
新学年开始,苦娃子感到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宽敞的教室,明亮的玻璃,树荫遮蔽又平整的操场,多么响往的地方,今天终于圆了梦。
苦娃子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和村里同龄的儿童坐在了一个教室。虽然村办学校条件简陋,可是对于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小乞丐,已经是一步登了天。
鉴于苦娃子家特殊情况,村委不但免除苦娃子的学杂费,还给苦娃子买了书包和一些学习用品。苦娃子聪明伶俐,学习成绩名列前茅。
日子就像课本一样,一页一页翻过,苦娃子也像操场边的那颗小树,一天一天长大。日渐懂事的苦娃子,慢慢感觉到同学们都在故意躲着他。卑微至极的苦娃子知道,同学们是在嫌弃他的身世。渐渐地,苦娃子变的不那么合群了,常常一个人在角落里发呆,性格变的孤僻古怪。
这期间,小小年纪的苦娃子又经历了两场大事。长期靠乞讨为生的老周,因为食物来源不稳定,吃的又不干净,竟然患了胃癌,又无钱医治,一撒手就归了西。弱智的鲜花讨不来食物,饥一餐饱一顿,没过多久,也追随老周去了。
一时之间,苦娃子成了孤儿。读了五年小学的苦娃子,也长成了半大不小的少年。孤零零的苦娃子不愿再接着读书,辍学帮着族人做起了农活。

九十年代初,东南沿海地区发展迅猛,民营企业用工紧缺,大批内陆农村闲散年轻人,奔赴沿海城市就业,全国兴起一股进城打工热潮。
这时的苦娃子已经长成了帅小伙。二十出头,高高的个子,一双浓眉大眼镶嵌在清瘦的脸庞上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青春气息。
春节期间,村里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返乡。看着他们脚穿油光发亮的皮鞋,打着金黄色的斜纹领带,下身穿着紧身牛仔裤,抽的是带把的香烟,一个个出手阔绰,苦娃子非常羡慕。最令人不解的是,好像他们突然就不会说家乡话了,对着苦娃子总是“你呀,我呀”地学着电视里面讲话。
苦娃子也动了心,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他暗自思忖,外面的世界肯定比村里更精彩吧。苦娃子打定主意,自己也要出去闯一闯,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
苦娃子找到比他大两岁的阿牛。别看阿牛个子不高,年纪不大,可是已经在外面闯荡好几年了。见多识广的阿牛,常常在苦娃子面前,讲外面打工见闻,苦娃子很佩服他。
“牛哥,过完年也把我带出去好吗?”苦娃子小心翼翼地对阿牛说。
“外面世界不好闯的。”阿牛斜眼盯着苦娃子,头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傲骄的口吻对苦娃子说。
“牛哥,我不怕吃苦,外面人生地不熟,你带我出去,我听你的。”苦娃子哀求着阿牛。
“行吧行吧,看在咱俩同村的份上,过完年带你出去。不过咱丑话说在前头,你找不到工作可别怪我哈。”
“不怪不怪,牛哥能带我出去,感激还来不及呢。”苦娃子满脸堆笑,奉承着阿牛。
时间过的很快,一眨眼功夫就到了正月初八,这是村里打工人出门的好日子。八,八,八,谐音是发,发,发,出门在外讨个好口彩。苦娃子孤身一人,也没有牵挂,随身捡了两件换洗衣服,放进装化肥的蛇皮空袋里,然后搭在肩上,跟着阿牛上了开往温州的大巴车。
客车缓缓行驶在柏油公路上,茂密的行道树高大挺拔,像一队队夹道欢送的武士,严肃而又热情。出了县城,车速开始加快,行道树一株株快速向后闪退,消逝在视野尽头。第一次坐车的苦娃子,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他贪婪地欣赏着窗外的风景,心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那年代交通不是很发达,温州也没有通铁路,进出只有一条囯道。温州小商品发达,全国各地拉货的大货车,把一条国道堵得水泄不通。
客车一路颠簸,加之车里难闻的异味,浑浊的空气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苦娃子好几次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闹腾,他吐光了胃里所有残存的食物,就连胃液都吐了出来。
五百公里路程,大客车走了一天一夜,到达温州已经是深夜。苦娃子下了客车,深深吸了口新鲜的空气,顿时觉得神智清爽了许多。看着宽阔整洁的街道,街道两边一盏盏明亮的路灯,照得整个城市就像白昼。
一幢幢高楼大厦,就象自家菜地里的豆角棍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城市各处。苦娃子被美丽的城市夜景吸引,这是他从来都没见过的,苦娃子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
看到有客车停靠,一群摩的围了上来,阿牛要了收费最少的那辆摩的。摩的载着阿牛和苦娃子,一路向前飞奔。初春的夜风寒冷刺骨,呼呼地在耳旁吹拂,苦娃子耳朵冻得已经麻木,四肢好像没了感觉。
摩的骑行大约半小时,来到一条昏暗的小巷。小巷不宽,能通行一辆小车,巷子两边是两到三层的旧式老屋,灰墙灰瓦,有着异域风情。
阿牛在一间门面房让摩的停下,付了车钱,领着苦娃子,来到门面房旁边的一扇小门前,推开门进去。这是从门面房隔出来的一条小小通道。走到通道尽头,有一张木梯子通向楼上。
阿牛领着苦娃子沿着木梯上到三楼,三楼是整层的大空间,一溜的通铺,一个卫生间,房间四周堆积着货物,有几个工人打着呼噜,睡得香甜。
阿牛让苦娃洗洗睡个觉,明天他问问老板,还要加不加工人。如果不加工人,苦娃子就只能自己出去找工作,这里也只是暂时先歇歇脚,别人的地盘,自己作不了主。
苦娃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与其说是床,其实只是靠墙边搭一排木架子,然后在木架子上面铺上木板。工人把床垫棉被往木板上铺开,就变成了晚上睡觉的地方。
新鲜又陌生的环境, 让苦娃子每一根神经都充满着兴奋。苦娃子眼睛盯着天花板,心里忐忑,不知道明天老板会不会留下自己。想着想着,苦娃子眼皮子慢慢合了下来,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苦娃子梦见自己赚了好多好多钱,身上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以前从不与他说话的同学,现在也围在他身边,与他称兄道弟,恭恭敬敬地给他泡茶敬烟。

上回说到苦娃子,在阿牛打工的皮鞋厂临时歇息。清晨,一阵紧促的汽车鸣笛声,吵醒了苦娃子。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苦娃子伸了伸懒腰,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的玻璃照进房间,让这间简陋的卧室显得有些温馨。

苦娃子靠近窗户向外望去,楼下巷子里车水马龙,行人脚步匆匆,大家都在为生活奔波。身后木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苦娃子转过身,阿牛拎着两袋早餐上楼来。

“牛哥,这么早就起来了。”苦娃子恭维着说。

阿牛嗫嚅着嘴唇,“我买了早餐,你快趁热吃了吧。”

“谢牛哥了。”苦娃子眼睛有些湿润,赶忙转过头去,用手揉了揉红红的眼圈,嘴里说出的话有些结巴,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绕住一样,有些僵硬。

“吃吧吃吧,谁让我们是同村呢。你先呆在楼上,我下去看看老板来了没有。”说完阿牛咚咚迈脚下了楼。

过了好长时间,阿牛上楼来,神情有些落寞。“老板说刚开工,业务不忙,暂时不招人,看来你要自己去找工作了。”阿牛说,“老板讲了,不是本厂员工不能住在这里。”

苦娃子有些愕然,不过心里也有准备。卑微的他经历了太多的失落,这些不如意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他不想让阿牛为难,出门在外,小小打工仔也无能为力。

阿牛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指点他到南站附近,路边有个劳务市场去碰碰运气。苦娃子拾掇好自己的衣物,告别阿牛,背上蛇皮袋子径自出了门。

苦娃子失落地在路上游荡,繁华的都市,富丽的店堂,摩肩接踵的人流,这一切好像跟自己无关,苦娃子不知哪里是自己安身的地方。

听从阿牛指点,苦娃子一路寻问南站方向,他把希望寄托在劳务市场,希望自己能有个好运气。苦娃子急切地赶着路,突然在街角拐弯一根电线柱子上,苦娃子看到上面贴了一张招工启事。红纸黑字,上面写着招打火机装搭工,不会可以学,月工资一千元。

苦娃子眼睛盯着一千元那几个字,心里翻起了波浪。天哪,这么高的工资,自己连想都不敢去想。要知道,在老家那些端铁饭碗的工人,多么骄傲,他们工资也才是一百多块钱。可是这个厂一个月的工资,却能抵上他们半年的收入。

苦娃子一刻也不敢耽误,生怕去晚了机会就被别人抢走,他一路寻问,终于找到广告纸上的地址。

当苦娃子站在招工地址上写的地方,心里却有些失落。这哪是什么厂,这是一间座落在居民区里的三层民房。

既来之则安之,苦娃子抱着一线希望,揣着一丝疑惑走进这间民房。房屋大厅的左侧有一间偏房,里面放着一张办公桌,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坐在办公桌旁。

男的个子修长清瘦,烫着棕色卷发,非常新潮。两只手臂上纹有青龙图案,那青龙张牙舞爪地盘在手臂上,让人心生一丝恐惧。

女的微胖,一头棕色长发披在肩上,眼眶用蓝色眼影膏涂一圈,看上去好像是被人用拳头击打过后,留下的淤青。女人嘴唇涂着一圈厚厚的口红,猩红的颜色,给人一种不正经的感觉。

女人翘着二郎腿,手上夹着一支香烟,优雅地放在嘴里,慢条斯理地吸上一口。吸进嘴里的烟雾,顺着喉咙进入肺泡,被每一个肺细胞吸收。

少倾,女人提腹呼气,又把吸进肺泡里的烟雾逼出。逼出肺泡的烟雾,再从猩红色嘴里吐出。吐出来着烟雾形成一串串圈圈,圈圈慢慢向四周飘散,然后消失于无形。

享受香烟带来愉悦后的女人,睁开眼睛,看了看走进来的苦娃子,漫不经心地说,“是来应聘的吧。”

“是的,是的。”苦娃子赶忙应答。“可是我从来没有做过打火机哦。”苦娃子忐忑着说。

“不会可以培训,熟练了再进工厂上班。”那男的接过话茬,粗声粗气地说。

“培训要交两百元培训费的,你有钱吗?”女人眼睛盯着苦娃子。

“我只有一百五十元。”苦娃子把口袋里皱巴巴的钞票理顺,数了数对那女人说。

“那怎么行,没有足够的培训费我们不招。”男人说。

苦娃子傻眼了,这么好的工作就要从自己眼皮底下溜了。一阵难堪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

“我先交一百五行不,剩下五十元待到发工资再扣。”苦娃子哀求。

男人和女人交换了眼色。“行吧,你就先交一百五,出门在外都难,剩下的以后再补。”女人接过话茬。

苦娃子一番感激,被那男的领上二楼。二楼大厅中间拼起一排桌子,有点像乒乓球台,桌子周围坐着十来个工人,他们也像苦娃子一样在这里培训。

男人给了苦娃子一把尖嘴钳,指着桌子上拆散的打火机,“你把打火机拆装弄明白,不懂问问大家,直到熟练为止。”男人说完下楼去了。

没过半个小时,苦娃子就熟练的掌握了打火机的拆装。苦娃子无事可做,和大家天南地北各自聊着自己的家乡。

一个下午慢慢过去。华灯初上,暮色渐渐降临,大家纷纷下楼去找老板。可是走下楼来,却不见了那男人和女人。

苦娃子和大家走出那幢民房,在街上闲逛。他看见路边有一家包子铺,热气腾腾的包子香味扑鼻而来,苦娃子顿觉肚子咕咕直叫唤。

苦娃子摸摸口袋,袋角还剩几个硬币,苦娃子摸出一个硬币买了两个包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都饿的慌。吃饱肚子的苦娃子,感觉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逛了一圈后,大家回到那栋民房。晚上再睡哪儿?大家一层层走到三楼。三楼大厅和房间,放了十来张两层铁架床,有些铁床上铺了垫子棉被,估计是之前有人抛弃不要的。大家各自爬上铁床,晚上只有在这床上将就,出门在外,总比露宿街头强些。

初春的夜晚,气温很低。苦娃子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冷的瑟瑟发抖。苦娃子悲从中来,感叹着自已凄惨的境遇,不知前途如何。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苦娃子起了床,外面笼罩着一层薄薄雾气。人和汽车在雾中,就像仙境一般,远处的房屋若隐若现。景致如此美丽,苦娃子却无心欣赏。

等了大半个早上,那对男女老板也没出现。苦娃子肚子饿的实在不行,人也打不起精神。大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陷入了绝望。

隔壁房子有位本地老人,看到大家拥堵在门口。老人不忍心大家白白浪费时间,告诉大家,“你们受骗了,那两个人骗了你们的培训费,又到别处租房继续行骗,他们不会再回来,温州这样的骗子很多,你们要小心。”

听了老人的话,大家恍然大悟。有人轻轻的抽泣,没办法了,钱骗光了,工作也没着落,恐怕是要流落街头了。

苦娃子摸摸口袋,口袋里还剩下最后五角钱。饿着肚子总不行,他买了一个包子填肚。苦娃子无精打采,凭着记忆,步行五公里,返回到阿牛的厂里。

苦娃子的遭遇,惊动了阿牛的老板。人有仇强之意,也有悯弱之心。阿牛的老板对苦娃子深表同情,可自己的小厂,确实也容不下太多的工人。

“苦娃子,要么我介绍你去我朋友的养猪厂,他那里正缺一个收集泔水的工人。”阿牛的老板说。

苦娃子像一个落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可以,可以。”苦娃子赶忙应答。一个流落异乡的外地人,没有太多可选择的余地。

阿牛的老板拿起大哥大,拨打了一通电话。下午时分,来了一位开着小货车的中年人,领着苦娃子离开了皮鞋厂。

小货车出了城,行驶在郊区公路上。

“我叫阿黑,你以后就叫我黑哥吧。”阿黑说。

“我家养猪场有百来头猪,你的工作就是每天骑着三轮车,到各餐馆收集泔水,剩余时间再到猪场帮忙。”阿黑介绍。

“我不亏待你,每个月工资给你开八百块钱,工资在这行也算是最高的了。”阿黑一边开车,一边和苦娃子聊天。

半个小时后,小货车驶进一处绿树掩映的山岙。阿黑停好车,领着苦娃子参观养猪厂。

只见山坡一块空地上,一溜竹子搭起的棚子,棚子上面用石棉瓦盖顶,下面用红砖砌两米来高的砖墙。棚子里面每隔约三米,用红砖砌一米来高的隔断,每个隔断里面,养着十来头大肥猪。

阿黑领着苦娃子走进猪棚里,大肥猪看见有人进来,朝着苦娃子进门的方向拥来,鼻孔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似欢迎苦娃子的到来。有几只个头大的,把两只前脚趴在砖墙上,像似要跟苦娃子握握手。

阿哥领着苦娃子朝猪棚东头走去,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在用水管冲刷猪栏。

“老万,我给你找了个帮手,你们认识一下。”阿黑招呼那老人。

老人扭过头来,朝阿黑和苦娃子点点头,咧嘴露出一个笑脸。

“万叔好,以后请多关照。”苦娃子报以回笑。

阿黑指着最里面一间棚屋说,“你和老万就住那里面,外面有间棚子煮猪食和烧饭,老万年岁有点大,空闲时你帮帮他的活。”

苦娃子点点头,然后阿黑开着小货车,领着苦娃子到附近镇上各处餐馆,熟悉情况。

苦娃子在黑哥养猪场落下脚,每天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到各餐馆收集泔水,晚上和老万喝喝酒,侃侃大山。那老万也是个单身,两个人无牵无挂,有俩钱都拿来喝酒,日子倒也过的逍遥自在。

再说苦娃子收集泔水,有一家餐馆女服务员,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侧面了解到,这女服务员叫阿莲,是贵州人,年龄比苦娃子还小一岁。

据说阿莲是为了逃婚,因父母贪图一点彩礼,要把她嫁给邻村比她大十几岁的二流子,阿莲不甘心,趁父母不注意逃出家门,才流落于此。

长时间的接触,苦娃子竞然对这个清瘦又冷艳的女孩,产生了好感。看到阿莲繁重的工作,苦娃子经常帮着她做些事。阿莲看苦娃子勤快又踏实,人也长得帅,也悄悄地喜欢上了他。

刚好养猪场的老万,因身体不适,难以胜任繁重的工作,向阿黑辞工回了老家。苦娃子征的阿莲同意,给阿黑说明情况,就让阿莲到养猪场接替老万的工作。从此,苦娃子在养猪场就有了一个正式的家。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几年时间过去。期间苦娃子和阿莲先后添了一男一女,男孩取名周杰,女孩取名周妍。一家人恩恩爱爱,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一日,阿黑叫住苦娃子,“苦娃子,我这家养猪场转让给你,行不?”

“怎么啦,我做的不好?”苦娃子忐忑。

“不,不,不,你和阿莲都很勤快,让我很省心。”阿黑连忙解释。

“那咋啦?”苦娃子不解。

“是这样的,我有个姐姐在法囯打工,混得还不错,今年也拿到了绿卡,我决定偷渡去投靠她。”阿黑说。

“你这几年赚得不少吧,干嘛还要去冒这个险,再说咱们国家越来越好,赚大钱的机会很多呀。”苦娃子说。

“人各有志,我也想去国外闯荡一番,长长见识呀。”阿黑说。

晚上,苦娃子和阿莲商量,这几年自己也积累了一套养猪经验,权衡利弊后,拿出几年辛苦积赚下来的钱,就把养猪场给盘了下来。

自己当老板的苦娃子劲头更大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可是命运不济,这年偏偏来了一场大猪瘟,苦娃子的养猪场也没能幸免,一夜之间,一百多头猪全死了。看着栏里白花花的死猪,苦娃子脑袋一片空白。

屋漏偏逢连夜雨,养猪场地所属的村委,正好又来收地租。苦娃子是欲哭无泪,只好把猪棚抵押给了村委,至此,苦娃子两手空空,身无分文。

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一家人生活还要继续。走投无路的苦娃子,到阿牛那借了点钱,在镇上偏僻处,租了一间老屋,买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干起了蹬三轮车的活。

一样都是苦力,一切从头再来。苦娃子没有被命运击垮,他对未来充满信心。蹬三轮来钱快,每天都是现钞,慢慢的,苦娃子生活回归正常。

转眼间两个小孩也到了上学的年龄,苦娃子给两个孩子在民工子弟学校报了名,阿莲在附近餐馆也找了份事做。两个孩子成绩都不错,日子就这么平平无奇的过去。

老天爷好像故意要跟苦娃子作对,平静几年后,两个孩子也读到初中,可是一场意外,又给苦娃子平静的生活掀起了波浪。

那几天苦娃子也有预感,自己的眼皮总是跳个不停。苦娃子小心翼翼地蹬着三轮车,害怕有个什么意外发生。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个家就完了。

当意外真的发生时,苦娃子彻底傻了。那天中午放学,苦娃子的儿子遭遇了车祸。接到消息的苦娃子,像疯了似的直奔车祸现场。只见自己的儿子躺在血泊里,一辆装沙石的大货车停在边上,交警和救护车都已经赶到。

送到医院抢救的儿子,命是保住了,但一只腿却截了肢。载重货车把苦娃子儿子的腿,碾压的血肉模糊,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保住。阿莲哭的个泪人似的,好好的儿子现在变成了残疾人。

经此变故,苦娃子彻底灰了心,想想自己从老家出来,已经过去二十来个年头,经历跌宕,一事无成。拿到儿子的伤残赔款,苦娃子有了回老家的念头。

当苦娃子重新回到老家的村子,差点就认不出了,原来闭塞的小村变了模样。一条快速通道从小村旁经过,村前那条大河上建起了一座水泥大桥,宏伟美观,桥上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桥下的河滩建起了主题公园,幽静又美丽。

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一切都让苦娃子感到新奇,老家的发展,也追赶着沿海发达地区,已初具现代城市规模。

苦娃子的老屋已是破败不堪,几处墙体都已坍塌,屋里布满了灰尘蛛网。苦娃子和阿莲用了几天的时间,打扫整理一番,把家安顿下来。

村里人听说苦娃子回来了,纷纷过来探视。看着苦娃子鬓角都有了白发,大家感叹时光易逝,岁月沧桑。一别二十余载的苦娃子,现在孩子都快有父亲那么高了。

在老家安定下来后,苦娃子给两个孩子,在镇上的中学报了名。他看到村里大家都建了新房,自己家还是破旧的老屋,心里有所触动。

“村长,我出门二十几年,现在也是拖家带口的人,家里的老屋残破坍塌,我想把老屋拆了,重新翻盖楼房。”苦娃子找到村委会。

“那是肯定的,你家现在是最落后的,村里在打造秀美乡村,你不翻新,还拖村里的后腿呢。”村委已经换届,阿牛当了村长。

“你先把房子建起来,村里征地有你的补偿款,有困难给村委会讲讲,到时候让你弄点什么事做做。”阿牛关切地说。

半年后,苦娃子用儿子的伤残赔款,建了一幢四层楼房。乡亲们都赶来祝贺,讨饭出身的苦娃子,总算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了。

拿到征地补偿款,苦娃子和阿莲在村后山坡,办起了养猪场。有了温州的养猪经历,苦娃子是熟门熟路,把养猪场办的是风生水起。短短几年,苦娃子聚集了不少财富,成了村里致富带头人。

县里把苦娃子树立成致富标兵,省市各级政府表彰大会,都有了苦娃子的身影。一对儿女,双双考上了大学,苦娃子是志得意满,今非昔比。

正是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可是一件大事情,毫无征兆,像山崩地裂般,向苦娃子压来。

阿莲经常感觉身体不适,人也无精打采没力气,做事也感到比以前更累。她感觉自己左侧乳房有刺痛,摸摸好像有硬块。刚开始她不在意,可是最近自己的腋窝传来一阵阵针扎般的疼痛,然后又慢慢消失。过一会儿,疼痛又袭来,反反复复,全身就像有什么虫子咬一般难受。

晚上,外出联系业务的苦娃子回来,阿莲向苦娃子讲了自己身体反常情况。

“明天咱们去医院检查。”苦娃子有些担心。

一星期后,检查报告出来了,阿莲患上乳腺癌晚期。拿着这张沉重的报告单,苦娃子如同睛天霹雳。刚刚稳定下来,事业也有所成就,可是老天爷偏偏就和苦娃子过不去,让他的命运再掀狂浪。

阿莲呆若木鸡地站在医院门口,脑袋一片空白,自己生死未卜,一时竞乱了方寸。生活多美好,苦娃子踏实又能干,两个孩子懂事又有出息,她舍不得啊。

苦娃子把养猪场暂时搁置,带着阿莲去到上海大医院,钱花了十几万,尽了一切努力,一年之后,还是没能留住阿莲。

一切喧嚣归于沉寂,孤独失落的苦娃子睡不着,坐在村前河岸边。夜风轻轻吹拂,河水缓缓流淌,对岸灯火璀璨,人间多么美好。

他思绪如过山车一般,想着自己跌宕的一生,想着和阿莲的一路打拼,想着阿莲的温柔体贴,可是这一切都已离他而去。苦娃子万念俱灰,真想跳入河中,追随阿莲而去。

“爸爸,你怎么坐在这里,当心着凉。”苦娃子从沉思中被惊醒,转过头看着自己两个孩子。

“回家吧爸爸,都坐了一夜,你看天都亮了,太阳都出来了。”

苦娃子抬头望去,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染红了一江河水。苦娃子拉着孩子们的手,眼里噙满了泪水。

是啊,又是新的一天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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