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浮动是组织混乱之源

【材料】《资治通鉴》汉纪 孝武皇帝 太始元年 前96年

是岁,匈奴且鞮候单于死。有两子,长为左贤王,次为左大将。左贤王未至,贵人以为有病,更立左大将为单于。

左贤王闻之,不敢进。左大将使人召左贤王而让位焉。左贤王辞以病,左大将不听,谓曰:“即不幸死,传之于我。”左贤王许之,遂立,为狐鹿姑单于。

以左大将为左贤王,数年,病死;其子先贤掸不得代,更以为日逐王。单于自以其子为左贤王。

【译文】这一年,匈奴且鞮候单于死了。有两个儿子,长儿子为左贤王,小儿子担任左大将。左贤王没来奔丧,贵族大臣们认为左贤王有病,改立左大将为单于。

左贤王听说后,更加不敢来奔丧。左大将派人召左贤王,想要让位给他。左贤王以有病推辞,左大将不答应,对他说:“以后哥哥去世后,传位给我不也一样吗?”左贤王答应了,于是继位,叫狐鹿姑单于。

单于任命左大将为左贤王,几年后,左贤王病死;左贤王的儿子先贤掸不得承袭王位,改封为日逐王。单于任命他的儿子为左贤王。

【解析】一、人心浮动是组织混乱之源

这段材料,记载的是前96年,由匈奴内部位置继承,引发的一系列事件。老单于死了,大儿子无法奔丧,于是左右贵人立小儿子为新单于。这件事看起来波澜不惊,实际上,却是静水流深。

熟读历史的朋友会知道,材料中老单于的小儿子的儿子,被大儿子改立为日逐王的先贤掸。就是36年后,汉宣帝神爵二年(前60年),成建制向汉朝投降的日逐王。

当时安远侯郑吉破车师,迎日逐王先贤掸,从此以后,汉朝设西域都护府,驻地在今天新疆的轮台县,以军威镇抚四方,西域都护的权力非常大,大到代掌西域诸多国家的外交、军事权,废立君主、甚至能够取消西域国家的编制,丝绸之路从此一路畅通无阻,西域也首次纳入了中国的版图。

汉朝西域都护的设立,得益于日逐王的投降,而日逐王的投降则得益于匈奴内部的混乱,匈奴的混乱始于贵族们放弃左贤王,改立左大将为单于。

二、为什么随意改立继承人会造成人心浮动?

中国有句古话,叫名与器不可假手于人。名分这种东西是不可以随意授予他人的,一旦名分乱了,秩序也就乱了,秩序乱了组织也就乱了,上层建筑乱了则国家乱了。

比如说,资治通鉴的开篇,讲的就是三家分晋,三家分晋以下克上,周天子承认了赵魏韩的合法性,意味着以下克上能够获得合法性,从此人心浮动,天下纷争不断,人人都想以下犯上,上演了战国几百年的乱世。

假如周天子能够否定三晋的合法性,宣布韩魏赵为非法政府,在实力上,虽然周天子无力阻止三晋立国,但非法政府不具备合法性,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韩魏赵就好像游戏里的红名玩家,缠势中,自然会有有实力的诸侯以此为借口,出手收拾三晋,抢夺资源装备。

打击非法政府,政治正确;但如果以下犯上不被设定为红名玩家,人人都靠以下犯上取利,作为政治体制里,名义上的最顶层,周天子是最高层,又有什么安全可言?所以司马光说,三家分晋,非三晋乱法,乃天子自乱法。

匈奴这次也是一样的道理。老单于死,新单于当立,本当立第一继承人左贤王,却立了左大将。其实这么做,只要解决好后续问题,矛盾也不会特别大,中国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

要命的是,兄弟情深,左大将又把单于的位置让给了左贤王。这就有点严重了。位置只有一个,谁上位这件事,可不光是兄弟俩的事,背后是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先说这些主张拥立左大将的贵族,单于的位置,左贤王失而复得,这些贵族站队错误,职场危机四伏,前途一片黑暗,是进是退,生死两茫茫,他们该如何自处?巨大的职场压力下,他们会不会有什么特殊想法?会不会采取什么特殊手段以自保?

再说新立的狐鹿姑单于,弟弟把单于的位置主动让给他,他承诺去世以后把位置再转给弟弟。如果他兑现了承诺,他的儿子该如何自处?如果他没有兑现承诺,他的弟弟又该如何自处?

实际上,狐鹿姑单于没有兑现承诺。自己的弟弟几年之后,病死了。这样一来,本来承诺指定的继承人就没有了,但自己的弟弟还有儿子,到底是父死子继还是兄终弟及?

如果是父死子继,先不谈自己的弟弟是怎么死的,首先有个矛盾就是,这个时候按照父死子继资格,在狐鹿姑单于去世以后,狐鹿姑单于的儿子具有继位的合法性;同时,狐鹿姑单于弟弟的儿子也具有继承老爸位置的合法性。

如果是兄终弟及,那么狐鹿姑单于,把位置传给自己儿子的合法性又在哪里?

如果是一会儿父死子继,一会儿兄终弟及。那继位名分不清不楚,具有继位合理性的人可就多了。既然大家都具有继位合法性,而单于之位就好比桌子上的螃蟹,只有一只,怎么办?那就凭实力抢吧。

既然可以凭实力抢,那么每个具有继位合法性的继承人身边,都会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大家出于利益角度考量,要么站队最强者,要么站位回报最大者,要么站队关系最亲者,林林总总各种逻辑。

一旦整个组织四分五裂,自家人在餐桌前吵翻了,如何形成合力抵御站在门口,想破门而入的外部势力?一旦组织内各个势力的角力接近尾声,这个时候处于弱势的继承者,往往会选择打开门,联合外来势力对付共同的敌人,即内部暂时的优势继承者,弱势继承人想引入外部势力的力量,扭转不利局面。

外部势力谁弱帮谁,上演卞庄刺老虎的戏码,维持区域平衡,借着足以改变局势的力量,多方压榨,内部继承人越打越弱,直到流干了最后一滴血,这个时候外部势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千军,往往会成为最终最大的受益人。这就是由名分之争造成的人心浮动,所带来的严重后果。

三、如何避免人心浮动带来的恶果?

权力的游戏没有手下留情,更大的利益足以击破更加亲密的关系,斗争也更加残酷。老单于的小儿子兄弟情深,活的超脱,不为利益所动,可大儿子却不是这样。即使大儿子也不为利益所动,兑现承诺把位置传给弟弟;大儿子的儿子又作何感想?即使大儿子的儿子也不为利益所动,两倍的利益足以让人铤而走险,十倍的利益足以让人赴汤蹈火,百倍的利益足以让人践踏人间一切法律,那些蠢蠢欲动的风险投资者又岂能没有想法?

混乱的名分如同一团乱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环套一环,循环下去永无止境,迟早有一天会爆发。越是拖下去,利益相关者越多,各方力量的不一致性只会越来越大,一次名分的混乱,如同在墙壁上开了条小裂缝,再次名分的混乱就会造成中等裂缝,再三再四,人心就散了,房子就倒了,风吹鸡蛋壳,国破人安乐。

解决名分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一个字:“杀”,杀尽一切造成名分混乱的因素,处理的越早,对组织造成的伤害就越小。如果贵人拥立左大将,左大将能够处理掉左贤王,斩草除根,清除一切利益相关者,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如果左贤王继位能够杀掉左大将,同时处理掉一切不稳定因素,也没有后来的事了。

该处理的事一直拖着不处理,夜长梦多,不安分的念头在发酵、扩散。感冒拖成发烧,发烧拖成脑水肿,脑水肿拖成脑膜炎,脑膜炎拖成脑溢血,最终造成脑死亡。这就是后世历代皇帝不管三七二十一,但凡有一点继位合法性的人,都要斩尽杀绝的逻辑。大仁不仁,想要维持组织稳定、国家稳定,首先需要维持的就是人心的稳定,人心齐,泰山移,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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