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万岁山
现在我住在一中宿舍楼，一座六层粉色小楼，躲进小楼成一统，一统天下。送快递的常会问到底是哪栋，这时我就需要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解释我的巢穴的方位所在，通向蜘蛛巢的小径，地球上的某个点，星星难以照耀的地方，彩云之南，西北偏北。相隔一条街的对面是幼稚园，有时候感觉像隔了一条银河。偶尔上班上得晚了，就会听到幼儿园里洋溢着幼稚的快乐的歌声，那种感觉就像拧开摇晃的啤酒瓶后喷出飞溅的泡沫。大人带着一群小孩做游戏，就像老鹰带着一群小鸡来回跑跳。真让人发疯。
中午醒来时候我常会以为睡过了一夜，以为是新的一天的开始，事实可能也是这样，因为我的早晨一般从中午开始，不仅如此，我还将凌晨三点到下午三点都叫做早晨。而另一些时候，也许是光线的原因，走在入夜的街道，却感觉走在黎明的前夜。像一切对称的事物，故宫、人的脸、蝴蝶翅膀、南北回归线。
但我的睡眠情况并不总是很好。在那些平稳的睡眠中，我的意识就像飞机起飞之前一样滑翔进入的睡眠的跑道。但在另一些时候，睡眠就像一次反重力的起飞，艰难异常。在难以入睡的夜晚，我紧闭的眼中频频闪现出《金刚经》的片段，每个字都像是一把飞过来的金光闪闪的斧头，砍着我凌乱如麻的神经。循着似梦非梦的幽深小径，我去到未知的深处。我看到十殿阎罗，三头犬刻耳柏洛斯，还有兔子洞。金环蛇咬中我的手，和女子春风一度，脸上长出玫瑰。
在幼儿园另一面的一个小区，隔一段时间就会摆出一些花圈，就像布阵时候排布出来的士卒，我数了数，一共十多个，靠在小区的铁栏杆上，是给小区穿上了花边裙子，是一道道白色屏风，是数十只开屏的白孔雀，是狞笑的向日葵，是三百亩稻田，是末日的许诺。伯夷和叔齐说没见到，我说我指给你们看，她们说不用了。晚上回来时候我又看了一回。第一次看到小区花圈时候我感到新奇，第二次就习以为常了。躺在床上时候，早晨六点钟许，我还听到了一阵暴雨一般迅猛而短促的哭声，还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暴雨不终朝。暴雨过后，天就晴了。“生死去来，棚頭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的一生实在太过短暂了，一如梦幻泡影。
没什么事的时候，我就独自一人在外面游荡，像孤魂野鬼一样，如果我披散头发就更像了。那天我去附近的植物园，人很稀少，风吹得柳条沙沙作响，夜色像一张网兜住了世界与世界的静。我看到一些旋舞的纸火，其中一张黄色的纸铜钱飘过来，外圆内方。我想了想，原来今天是中元节。后来我想，人大概只是时间的一个媒介，沟通前世与今生，往昔与未来。那些时不时向我们飘来的冥钱、鬼火不过是生死的一个注脚，是进入彼岸的入场券，是试图将另一个世界与此在世界装订在一起的废弃的订书钉。
朋友们经常会叫我去吃饭。但我很少叫他们，我是一个以“见”或者“为”做标志的被动句。如果别人答应了，我总疑心他们可能不过是碍于情面，心里却不大情愿，如果别人不答应，自己的内心就会很失落，所以与其感到失落，不如顺其自然。这大概也是我的朋友并不多的原因。也许我是一个不需要那么多朋友的人。或者说我的朋友已经很多，阳光、流水、影子（对影成三人），还有电脑、音乐、无聊、幻觉、间歇性发作的疯病。我们吃火锅、烧烤、羊蝎子、辣鸭头（鸭脑子吃多了可真腻）、烧麦、麻辣烫、香锅、龙虾、米线、炒菜、大盘鸡，还有铜铁、石头、螺丝、玻璃、西北风，吃一切可以吃的与不可以吃的东西。
我去过这座城市的大多数博物馆、美术馆与图书馆。很多是在冗长无聊的工作培训时候去的。程程说博物馆里有恐龙，曾给他的童年造成如同跑马场一般的巨大的心理阴影。但我们那天去时候恐龙馆正在装修。他想要的和解并没有实现，他没能好好地给自己一个交待，他想要修补的童年阴影依然横亘在他的心中，永远关闭的心房，在梦里，在无数梦回的夜晚，在拐角，一转角就会看到。他感到很沮丧。说起程程，不是每一个冯程程都能遇到许文强，但他却有幸在工作单位里遇到了。虽然说过程比较曲折。事情是这样的：冯程程与许文强穿越到古代，化身崔莺莺与张生，两人缠绵悱恻，恩爱缱绻，情定终生，自不必细说。后来张生与崔莺莺前缘未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又慕色还魂，相携转世到现代社会，化身同在一个工作单位的程程与张生。虽然性别相同、世殊时异，但爱情之火依然熊熊燃烧，势可燎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在美术馆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幅大火烧山的画作，鲜红的大火燃烧着天空，将世界锻造成一截通红的铜铁。纯洁而美丽的大火，仿佛就要烧破画作，烧毁整个美术馆，烧掉整个世界。让整个世界成为一片废墟。一生最爱是火花。图书馆中，横卧着是世界的心脏，时代的精神，与作者的魂魄。我曾遇到过果戈里、布尔加科夫、川端康成、石黑一雄，还有其他一些人。以及他们小说中的人与事：乞乞科夫对死魂灵如数家珍、玛格丽特骑着魔毯、叶子近乎悲戚的声音、寡妇回忆往事的淡影。就像我以前在大学里路遇西川一样，我并没有表露出丝毫的仰慕之情，我看到他就像没看到一样。我更看重他们的作品，在时间面前，只有作品是永恒的。读书时候，我横着身子读、竖着身子读、倒立着读、躺着读、坐着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读、边看电影边读、边听歌边读、闭眼读、用鼻子读、伏在书架顶上读、两本书一起读、从后往前读、从中间往两边读、跳读、不读。
我还去过城市的大部分公园、游乐园、景区。在公园里的凉亭中听人唱京剧，恍惚中仿佛身在北京。还有一次，在另一个公园里，我们看到，一只凉亭红柱手书上的蜘蛛（它的头好像乒乓球啊），一串红扈三娘，蒙古袍视阈下的葫芦丝，红歌合唱队［走过去时就像刚打开电视机发现主持人说欢迎收看本节目，下次见，指挥挥挥手（手挥五弦，目断飞鸿）说明天见］，水写的笔力纵健的繁体“龙”（它易逝的瞬间），枯枝败叶，五个人在垃圾桶上打纸牌，火炬树，空中浮丝，若隐若现。我还同表弟在游乐园坐摩天轮，在最高处俯瞰大地。我忽然有种跳出去的冲动，凌空飞舞，衣袂飘飘，犹如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周五和安去人数寥寥的景区，人少得一只手的手指头就可以数过来。安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以及书店、武馆、剧院、电影院、猫店、咖啡馆、健身房。武馆教散打，小孩很多，去了一次就不去了。剧院里装扮武大郎的演员屈着膝盖走，真是对武大郎的侮辱。我们去猫店时候，猫都染了疾，不停地打喷嚏，只剩几只精力充沛的小猫上下蹿跳追逐着逗猫棒。最远一次是去物流站，一排排像盒子一样的蓝色铝皮房子，堆积如山的包裹，高大挺立的库房，来往的大小车辆。我来取一件外星人寄给我的包裹。包裹又长又沉，一般的小车根本放不下，我找到旁边的一个中型车的司机，他正将一箱箱药品搬进车厢，我和他讲了价钱，讲价过程就像跷跷板一样，一会他高我低，一会我高他低。但我们都像君子国里的人一样，争相为对方着想。我说你已经很辛苦了，多赚些钱是理所应当的，就不要推辞了。他说你也不容易，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工作又累，不用给我这么多钱。说了半日，我们终于达成了共识。他把药箱从车里搬出来，把我的包裹放进去，驱车送回我的宿舍。这个包裹现在还在我的屋子里，我从未打开过。而外星人也与我失去了联络。
很多时候，我不需要做很多工作。虽然有一次我们一直加班到夜深。就像演义里两个将士阵前互相厮杀（大战五百回合）一直到夜深，吃过饭后继续挑灯夜战。我一边判卷一边吃橘子，大概把今年一年的橘子都吃完了，有的橘子皮上有一股浓重的脚汗味，有的橘子被压软了。并不是十分想吃橘子，而是无事可做的慰藉。我吃的并不是橘子，而是悲凉。剥开橘皮的手指指纹被染成深浅斑驳的绿色纹路。那些题就像一个个怪兽，尤其是一道主观题和作文题，大家一起与之搏杀，用绞索套住它的头，用刺刀穿刺它的身体。直到它的身体土崩瓦解，就像巨石崩坏成碎屑。我不停地点着鼠标，就像阅读繁体竖排没有标点的古籍，“吾与点也”。我判得很快，像飞一样，我的手指在飞，就像一个天才钢琴家，海上钢琴师。克罗地亚狂想曲。我应该去学习钢琴。事实上我学什么都会学得很好，我不学都可以做得很好，无师自通。还有一次整理应付某次检查的材料，我们一直加班到天明，喝了一杯又一杯咖啡，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眼球上布满血丝，疲惫又弱小，孤独又无助，仿佛就要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又有一次我们一直工作到凌晨三点，五点又起床，似睡非睡，似人非人，浑身疲软得像是就要融化的焦糖。还有很多这样的时候。虽然我们并不总是这样，但确实还有很多次。我也没有因为工作劳累而脱发或是出现其他状况，虽然每天头发可能会凋落一些，就像秋冬的树叶从树上掉下来。牙齿也在脱落，牙床干涸，身体在散架，天天想跳河自溺，但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当然，我的常住地是办公室。这是我的宫殿、我的军营、我的病房、我的炼狱、我的阿房宫、我的茶房、我的炼丹屋、我的紫微星垣、我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我在这里像皇帝一样审批雪片似的奏折，像将军一样发号施令（透过水晶球看到战场的影子），像病人一样休养生息，像闲人一样喝茶议论国事天下事，像道士一样在炼丹炉中炼制仙丹，像大限将至的囚犯一样受苦受难。为了不让睡意干扰工作，同事买了一张方便面一样的折叠床，但并不在上面睡觉，而是卧薪尝胆一般放在那里锻炼意志力。或者说将睡意寄托在上面，得到幻想中的休息。
我的办公室总是很广博，“悉皆包容三万二千师子之座，无所妨碍。”最多时候容纳了几万人，五行八作，各色人等。我听到蹡蹡的锻铁声、电气焊声、读书声，闻到臭豆腐味、奶茶味、洗发香波味。“其得神通菩萨，即自变形为四万二千由旬，坐师子座。” 有人得了神通，变成了巨人，有天地日月那么大。我有时候也具备了神通，变成乐山大佛，这时候有人就会说，大圣，收了神通罢。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就在纸上画圆，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就像给车加油，给陌生人打电话，祝愿他们有一个好前程。或者读诗或写诗，什么诗也读，读《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读《我想和你虚度时光》。写一些出现在梦中的吉光片羽。这时候我的大脑就像是显示屏，或者跑马场。或者思考一些白马非马的问题。
有段时间从单位回到宿舍后，我想屋子里大概有一位田螺姑娘。在我下班回来之后，都会发现准备好的鲜美饭食，一天我早早回来，见到一个美丽少女正在厨房烧火做饭。于是我问之曰：“新妇从何所来，而相为炊？”女子惊慌无措，答曰： “我扎达盖河素女也。天帝哀卿苦辛，又兼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温文尔雅，清新俊逸，惊才绝艳，恭慎自守，故使我权为守舍炊烹。吾形已见，不宜复留，当相委去。”我请她留下，她终于不肯。忽然天气晦暗，风雨飘忽，她御风而去。那天我一整天没吃饭。
从单位到宿舍需要经过一道奈何桥，走上去嘎吱嘎吱地响。如果不从这座桥上走，单位到宿舍楼就是一根火炬加十颗软糖的距离。冬天，桥下的人在结冰的河水上日复一日地滑冰，以圆周率的精确划出几个标致的圆，太阳上来，冰面又平复了，他又去划，如此往复。如果是夏天，就有隐逸者坐在河畔垂钓，他们意态闲闲，看起来并不想钓鱼，而是想让某个明君发现他们。我也钓鱼，以喜马拉雅山为钓竿，以日月为钓钩，以千古江山为海大鱼。
我在这里交卫生费、暖气费、水费、电费。缴费单总是从天而降。某一天，当我坐在屋子里，一道诏书一样的水电缴费单从窗外飘进来，扫二维码即可支付，一共七百大洋。在我支付时候，我听到银子哗啦哗啦流动的声音。我在这里喝酒吃肉却不抽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鲜衣怒马，快意恩仇。我喝了很多次酒，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喝酒。一瓶也好，五瓶也罢，江小白也好，杏花村也罢，都没有多大意思。我在这里维持不多的人际关系，我在这里工作，每天在签到机上画卯，但也没什么意义，就像是世界的某个无关紧要的零件，坏了还会有新的零件补上来。世界是一台运转不息的机器，裹挟着人前进，有时也会因为战争、疾疫、灾害等种种原因崩坏。我在这里，就像不在这里。我看镜子如同看杏花，我视自己如英雄。有时候自我沉沦，有时候自我拯救。在黯淡的日子里，我将自己点燃，我不是蜡烛，我是燃烧的平原。我快意于自己的燃烧。有时候我对自己也不满。就像太阳也会有黑子。我是我的病。但我终究是太阳。我每天东升西落，为世界带来光和热。我也是海洋，每天潮起潮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有时候我觉得我会老死在这里，有时候又觉得明天就会搬出去，搬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或者打开窗飞出去，在某个阒寂无人的夜晚，飞到大气层中，飞到几万光年之外，飞到未曾经历过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