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疑自己从未度过整个夜晚

一轮明月之下,鼻烟壶内画唐月梅一手点着一根烟,一手捏着长长的钩蘸着墨在鼻烟壶内作画。她的背影深刻而认真,穿着浅紫色长衫,戴着眼镜。她坐在当街的铺子中,人流穿过她,一个女生边打电话边挑选着吊绳上的一排明净的鼻烟壶。她说,这是刚做出的几个,她将五个未穿好的玻璃珠一样的鼻烟壶递给她。女生细细揣摩着,并向电话那头问询着。

入夜后,一切都仿佛变得诡异起来。人仿佛一瞬间都不见了。街灯发出紫光,柳条呈现蒙蒙的景象,长椅上的人似乎正变成铜像。她站起来,将窗子的卷帘拉下来,摘下眼镜,整理好制作工具,准备回家。

一扇扇门相继关上,附近奶茶店的女工们都骑上电动车,如同驾上小舟一般灵活地驶离夜色满浸的晚上。一家店面已经熄了灯,里面有一种郑重的黑暗。藉由外面路灯的光,她从橱窗里看到一张脸蓦然出现在窗子里面。她吓了一跳,拍一拍胸口,她忍住害怕又看了一遍,原来是放置再桌面上的白色半人雕像。

走过国药号,鳞次栉比一个似乎从马戏团中走出来的侏儒走过去。她有着旁若无人的气质。她的头相对于身体未免太大了。她去一家店里吃夜宵。要了莼菜汤,辣炒牛肉,木耳虾球。店里另有两桌,好像旧时的江湖侠客,用碎银子买桂花酒吃。

她每餐要吃两个菜,有时候还要一个汤。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精致的人。她只是在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才去逛街,商场里的东西似乎越来越贵,而钱越来越不值钱。在城市里生活并不容易啊。一个出租车司机这样对她感叹,他说开出租太耗费精力了。开一整天车,一天不休息挣六七百,一连开许多天,就有在路上睡着的危险,有两个司机前几天就在两个路口睡着了。一个司机年纪大,乘客打急救电话,直接拉到医院,去鬼门关报道了一回。做这一行太累了。他还说自己不是本地人,中原地区的,来了十几年,在老家买了房子,妻子儿子都在那边,每月寄钱给他们。回不去啊,他说。不过只要努力,总还是能活命的。你没想着在本地买房子吗。她问。他说,自从零八年那次国际峰会之后,这里的房价就飞速攀升了。犹豫了一年,以后就买不起了。不过挣钱怎么能挣得完呢。他这样说。送完你就回家休息。她下了车,这时外面一个人问去不去另一个地方。他连忙接口说,那么近啊,上车吧。他一边说一边下来帮乘客将东西放进后备箱。她想着他刚才已经很疲累了,大概也有睡着的危险。幸而他一直说着话。

平日,她在店里做鼻烟壶内画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另有一个分身。另一个她好像做梦一般穿梭在城市的不同地方。尤其在她在梦影中徘徊的时候。她仿佛坐在船舱之中,从船舷伸出手来,舀着湖水。有时候坐在岸边,湖水不停地荡漾,她好像也随着湖水一起向前流去,化成了道道水波。她实在难以分辨清楚哪一个是真正的自己。也许两个都是,也许两个都不是。她处在楚河汉界的中心。

她的心念动了。另一个她走在西湖沿岸,雷峰塔遥遥矗立在另一边。人们忽然沸腾了,他们指着另一面的雷峰塔,叫喊着,雷峰塔倒了。那面尘土飞扬着,雷峰塔果然如同被伐倒的树一般倾倒了。一个巨大的白影闪现出来,两盏灯一样的眼睛灼灼亮着,白蛇出世了。人们奔逃着,叫嚎着。白蛇卷起千尺巨浪,将雷峰塔卷倒在地。瓦砾、尘土、石块漫天飞扬。白蛇摆动着庞大的身躯,横扫路上的车辆、房屋与人群。人们掉进湖中,人群互相践踏,被白蛇咬在嘴里。白蛇张开大嘴,人们从桥上贯入它的口中。消防员调动车辆,朝白蛇投掷枪药。白蛇狂野地舞动身体。它的身体越来越庞大。几乎弥漫成雾气,包围了整个城市。

唐月梅揉一揉眼睛,她看到城市井然有序,连一条蛇的影子都没有。断桥上的人还是很多,但他们都轻飘飘的,一阵风吹来,他们都在天空中舞动,她意识到他们不过是没有实体的影子。他们飘过来,又飘过去,发出嘶嘶的声音。之前她常在湖面坐一坐,对岸灯火辉煌,如同另一世界。波纹一层层荡过来,反射着各处的光,各样的颜色。旁边传来欢声笑语。萤火虫四处飘飞,湖面上游弋着发出金色光亮的船。她每每兴起一种悠然的兴致。而现在她不得不加紧步伐。她似乎听到他们都在追赶她。她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也许是早早逝去的堂妹。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和堂妹一样,她们整日一起玩耍吃饭睡觉,像一对连体双胞胎,像缠在一起的藤蔓。她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两人一起站在堂地的一面墙后观看一个簸箩,里面装着几根玉米。后来堂妹不慎坠入湖中,可她为什么再次出现在这里呢。她回头看,发现并不是自己的堂妹,她松了一口气。世界上说话相似的人并不少啊。如果她确实遇到了自己的堂妹,又能说什么呢。她想不出。他们已经那么久没有见面了,何况阴阳相隔。她穿过他们,将身上的尘土扑打下去。一个影子对着她微笑,她圆睁双眼叉起腰斥责它。她终于走到一条外面的街上,车辆从街道上滚滚流过。还有的车从一道近乎直立的坡道中猛冲下来。溅起巨大的水花。她躲过一边,拦住一辆出租车,她打开车门,回头看影子已经不见了。司机说,你在看他们吗,他们总是那么匆匆忙忙。她问他们是谁。司机说没什么。

下了车,天上忽然下起了雨,开始还是蒙蒙的细丝,后来渐渐大了。一把伞移过来,撑在她的头上,她抬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男子没有看她,两人一起向前走。他们淌过一条条水流。男子忽然说,你要去哪里。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她说,我要去御街。男子微笑着说,错过的就回不去了。她说,那么,你要去哪里。男子幽幽地说,谁知道呢。男子的话是绿色的。

他们一直向前走,走到一处她在路上看到自己的倒影,自己的倒影一直随自己向前移动。她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和那人走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这时雨已经住了,男子放下伞,雨水顺着伞尖滴滴哒哒地落下来。她问,我们为什么走在水面上。那人露出笑容说,我要去采摘月亮。她抬头看到云层之中月亮正绽出一线光芒,如同芒果露出汁液。她又低头看见水面有三个柱子,柱子周边倒映着许多亮晶晶的圆圆的小月亮,闪耀着蓝绿色的光。他弯下身,用手采摘,他捞起一片又一片,如同圆饼一样。还让她也来捞,她将手伸下去,水凉丝丝的。但她什么也没有捞到。她说,我想回去了。那人回头朝她笑笑,嘴忽然变成了鱼嘴形状,整个人变成了一条鱼,跃入水中去了。她开始向下陷去。她抓住一片叶子,叶子带着她向前,她努力向前游动,上了岸。头发湿漉漉的,不断往下滴着水。她解开发结,梳理了一回头发。她起身,绕着岛走了一周。岛上黑魆魆的,一个人也没有。她走过一丛丛灌木,里面映着乌青色的湖水,偶尔传来鸟的啼啭声与鱼的跃动声,使得周围愈加阒寂。

她又回到上岸的地点,一条乌篷船泊在旁边,她走上去。船上没有人,她自己摇动桨,船向前荡去。湖上弥漫起了雾气,只有远远的塔上的金光映射过来。她朝着金光划去,船桨发出哗哗的划水声。她回头望去,小岛已经不见了。

她用了许多力气,船似乎并没有走很远。四周是茫茫的水面。悠远的笛声随风传来。千岩万壑都与笛声应和着,她沉醉在美妙的笛声之中。她坐下来,全身都觉得软糯,船桨从她的手中慢慢滑落下去。

她与众多飞鸟一起飞翔。她想要说话,但发出的是鸟叫声。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了鸟的身体。她脱离鸟群,落到一座亭子上。飞翔让她觉得眩晕。她拍打翅膀,用喙梳理羽毛。石壁上雕着许多佛像。山上有一座寺庙。亭子下面有两个人在喝酒,她飞落下去,停在一碗汤前,想要喝一些汤。两人见了,用碗盛了汤给她喝,她想要说谢谢,但只能发出鸟的啼叫声。她咕咕噜噜地喝了汤,忧郁地将头转过一边。两个人指着她说话,她听不真切,只看到一个人唾沫飞溅出来。这时候传来另一只鸟的叫声,她起身寻觅,一只黄鹂停在一尊佛像的顶上,凭借直觉她认出它也是一个被禁锢在鸟身中的人。它振翅飞进一座大雄宝殿,她也随着飞过去,正面摆着巨大的释迦牟尼佛像,胸口有一个卍字,项背生光,两边是形态各异的罗汉,背后是菩萨。佛像太高了,有二十多米,她飞不过去,当她以为飞越过去时,发现自己刚刚停在大佛的手心。她抬头看,大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又张开翅膀,奋力向上飞去,但越来越艰难,上面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好像翻越珠穆朗玛峰。最后她停在大佛的眼睛上,她感到眼睛的灼热,急忙起身向大佛背后飞去,好像穿越地球南北极点。巨大的光芒晃动着她的眼睛,她几乎辨不清方向,幸而黄鹂鸟的啼叫使她得到了指引。她落到一只船上,看见人形的自己正沉沉睡着。她飞过去,就醒来了。

她揉一揉眼睛,发现自己还在船上,她望向外面,雾气正在散去,可以看到灯光朦胧的对岸。她用手摇动船桨,身子来回大幅晃动着,船向前慢慢移动。她想着,到底是自己化成了鸟,还是鸟化成了自己。

夜晚仿佛比平时更加漫长。她将船划到岸边,走上去。终于回到了灯火璀璨的街市,就在她以为自己距离城市越来越远的时候。她听到了众多的人声,以及熙攘的行人。夜里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她自问。

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瑟缩着问,要买火柴吗。女孩艳羡地看着橱窗里吃饭的人。她走过去,买了许多火柴,给了小女孩许多钱。女孩指着烤鸭店里挂在旋转架子上的烤鸭,她带女孩进去,要了一只烤鸭,女孩吃得满嘴满脸都是油,她用纸巾帮女孩将油抹去。吃完后,女孩打了一个很大的饱嗝。女孩说,谢谢你,你是一个好人。

她又带女孩走进一家糖果店,架子上插着七星瓢虫做成的巧克力糖。小女孩要了两颗糖。她也要了一颗,她想起自己也很久没有吃过糖了。糖的味道很甜,是那种很缓慢的甜,让人微笑的甜。女孩却笑得很灿烂,好像晴天。她问女孩,你的家人呢。女孩说,我只有一个外婆,但她去天国了。她抱起女孩说,那么,你和我一起走吧。女孩问,去哪里。她说,去你想要去的地方。我想去童话世界。女孩从她的身上跳下来,跑入人群之中,很快就不见了。街巷之外还是街巷,楼外还是楼,她找寻了很久也没有找到。

这时她感到一阵渴意,她走进一家奶茶店,要了一杯玛奇朵奶茶。另有许多人在等着,还有不时响起的外卖接单声,穿着相同制服的服务员在里面围绕着机器忙碌操作,好像工蚁一样,而中间的那个机器就是蚁后。工蚁们孜孜不倦地劳作,接水,加冰,加奶,封装,她们变换着位置,好像变换阵法。

她知道,在这个城市中,充满了迷宫,充满了奇遇,充满了冒险,充满了各地的风景。一座城市即是所有的城市。她去过一些地方,出差兼做旅行,比如这里的一些商圈,就是北京的三里屯,而另一些是成都的太古里。她走在这里就相当于走在各个城市。她深信这一点。就像一个城市的街道以另一些城市命名一样,或者给自己的宠物起一个朋友或敌人的名字。加之山峰也可以飞来飞去,每一座景物都可以自由移动。因此当她在这里遇见故宫或是桂林山水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惊讶。

不惟空间,时间也是如此。当她站在大雄宝殿的一座佛像之前,她重返了十二岁,她重新穿着母亲织作的花纹美丽的毛衣走入校园,胸前的红领巾飘飞着。还是那样鲜艳的红。她的脸如同被炉火烘托着。一个小男孩说喜欢她,她问什么是喜欢。小男孩伸出手。但她没有将手递过去。生日宴会上,她举起火,点燃蜡烛,如同自由女神一样。有一刹,她成为人群的中心。但只是部分人群。但很多种类的人她已经见过了。十二岁她觉得宿命般的孤独,十二岁她望见了一生中的部分,十二岁的天空中充满了未知的蜉蝣。如果再重来一次,她还会选择那样的人生路吗。

在公交车上,她遇见一个穿着浅绿汉服,头上挽着青翠颜色巾带,背着粉色包的单眼皮女孩,女孩头发清扬飘逸,脸上泛着纯真。一只手抓着栏杆。有时掏出小圆镜子,用手理一理刘海,一路默默,有时看着车窗外,只是在临下车时候对她身边的人说,劳驾让一下。声音并不具有特色,好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一般。没过多久,新闻这样说,一女子盛装沉入西湖。她看了一眼新闻中的那个女子的图片,正是自己所看到的女子。其实她早应该想到的,美丽意味着毁灭,飞蛾扑火一般。她为什么没有及时阻止那个女子呢,她感到深切的愧疚。女子躺在湖中的时候,头发一定是飘散的,如同盛开的大丽花。她的衣服也如同荷叶一样舒展着,她的嘴唇上泛起微笑。她一定感到了释放与解脱。她的单眼皮虽然说不上多么美丽,却自有一种俏皮,想必会为湖水增加几许荡漾波纹。她顺流而下,漂过春秋冬夏,漂过风霜雨雪。她的容颜永葆青春。她并非跳进西湖,而是跳进了自己的生命之湖。

她啜饮着奶茶,走到一座高广的大门前,门上有一块匾额。她把左手伸进大门左侧的石狮子嘴里,听到嘎嘣一声响,她的手被咬断了。她感到剧烈的疼痛,但没有血。她用右手抬起自己的左手,路上没有车,她迅速向医院奔跑。但一切都变得远了,她跑着跑着疼痛就消失了,手上也没有瘀伤。一切都是幻觉,她对自己说。奶茶不知道什么时候扔掉了。

一家倒闭的旗袍店前摆着一面镜子,她走过去,镜子里映出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一具白色塑料人偶。她转动身体,人偶也转动身体。里面地上还七歪八倒地横着几个人偶,有的缺了一只胳膊,有的缺一条腿。她抬起手,镜中的人偶也抬起手,她啊地大叫一声,人偶也传来啊的一声。她撒开腿就跑。她看到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了人偶样子。一定是奶茶惹的祸。她回想起一个服务员邪魅的笑。然而此时已经太晚了,除了自己谁还能知道这是自己呢。难道自己不是在梦游吗,她还是觉得很困,眼底都结了蜘蛛网,灯光落在她的眼皮上,她能够感受到它们的重量。有的地方的灯光重一些,有的地方轻一些。她几乎可以闭着眼行走。她就是这样闭着眼走过了两条街,红灯似乎比绿灯更重一些,时而在梦中,时而清醒着。

她忽然听到了猫叫,这时她才睁开眼。一座古屋横在她的面前。古屋中有人的谈话声,但里面很暗,似乎也很深,好像一口横置的井。周围也尽是昏暗的屋室。她努力想要看清什么,但什么也看不清。猫在哪里呢,她不知道了。猫叫好像投在井中的石子,震动空气的涟漪。她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座古镇。她没想到自己在梦中走得比平常更快一些。如果要坐车,至少要一个半小时吧,而现在不知不觉她就来到了这里。她在一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好像在重走那些未曾走过的路。一道巨大的牌坊,拐过去,河水潺湲,有的地方迅疾,有的地方平缓。她抬头,云堆积在空中。走到另一条路,两边有一些戴着倒圆锥体草帽的清洁工,她知道事实并没有那么简单,这些人其实是武林高手。他们在这里等待一个从远方赶来的人。一个清洁工坐在人力三轮车上,两只脚放在脚蹬上,做出蹬车的姿势,另一个边扫地边用眼角余光观察过往的行人。她匆匆走过去。先是一阵大笑,然后一道影子闪过去,清洁工纷纷围过去,几人缠斗在一起,她站在远处,只看到刀光与剑影,她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一道血喷溅出来,好像嚆矢一般。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应该离开。她最后也不知道哪一方赢了。但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之前有很多次她想要来这里,但总是没能成行,现在她终于来了。她买了船票,排队坐船。以前有一个人对她说,如果我多一张船票,你和不和我走。她笑着没有回答。如果那个人再坚持一下,也许她会同意他。但这也不过是事后的所想。可惜不能再重来一遍。对岸有许多饭店与小吃摊,一些人在里面喝酒吃饭,他们的身形来回晃动,一会很大,一会又变小。小吃摊前有许多人在排队。有人拿着相机拍照。岸边石椅上坐着两个从古代穿越到现代的人,都穿着汉服,男子右手夹烟,右臂支起来抽烟,烟头发出红色的火星,女子慵懒地看着水面。一个乘客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们,一时间想不起来。一个乘客问船夫,这几天摇船累不累。船夫说,也还好。乘客说,如果来上几个北方体型很大的胖子,每个二百来斤,就相当于别的船拉两趟了。大家都笑。一个乘客想起红灯绿酒这个词,问,酒为什么是绿的呢。她查了查说,原来有一句是绿蚁新醅酒。是说酒沫就像绿蚁一样。她倚靠着船舱,对岸的灯火明亮,一切都呈金碧颜色,看不出本来的色调。她的一生大都与水有关。

水中有许多船只,在码头之间游走,岸上是来往的人,他们在等待一只小舟。有的船篷上挂着两盏灯。据船夫说那是更高一级的单独包船的标志。总要有一些不同。一个乘客说。众多的船只,如同发光的棺材在水面游动。如同时光,匆遽地运走了人的一生。

在一个可以望见塔的码头,她上了船。船夫告诉他们,走到塔那边然后绕回来,可以走完完整的一圈。但她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塔。不知道什么时候,人潮汹涌起来。她随着人流走入一家古邮局,里面出售各种明信片,一面墙上挂着许多没有寄出的明信片。她走过去,看到有人写给自己的明信片。难不成是同名。上面写着:

亲爱的唐月梅,因为你,我一个人前行,却仿佛率领着千军万马。我在这里看到了最美的水乡,看到了青砖白墙。山川是字字珠玑的文章,日月是永远明亮的灯盏。喜欢你的鼻烟壶画像。祝你安好,愿你美丽。

字写得有些粗犷,大概是一个男子写的。是写给自己无疑了。但是谁写的呢,也许是一个买了她的鼻烟壶的人,还是一个相识的友人呢。明信片背面是一片清秀的山水,山水中掩映着一座桥,隐约有支着伞的行人。他们匆匆忙忙地走着,好像就要从画面中消失。至少,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古镇中有许多交错相通的桥,将水面上的两条平行的街道连接起来。从一条街可以望见另一条街上的行人与店铺。她来回穿梭在两条街上。古老的街道上铺着青石板,走在上面发出噔噔的声响。她走过三寸金莲店、香皂店、旗袍店、茶叶店。还有一些博物馆,有关于婚嫁习俗、节气活动,屋子深邃幽暗,里面蜡制的新娘低着头,在光的映照中显得皮肤蜡黄,眉目黯淡,好像随时都会复活过来,重新抬起头,给人以恐怖的一笑。她还在不经意之中走进一家染印坊,高高的竹竿上挂着长长的带有花纹图案的蓝色印染布。古代床具,拔步床、架子床、兄弟床、姐妹床。有人问,为什么叫拔步床呢。出口处有人售卖着蓝色印染布。

时而下雨,时而停歇。桥上有人在摆姿势照相。他们的身体呼应着相机。背景是白墙灰瓦、碧海蓝天与来往行人。置身在相机中,似乎置身在某种边界。而其他人正在成为镜头的背景,不知觉地。

她走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路口,才想起来自己走过这里。很多见过的人与场景重复出现。重复是巴赫的交响乐。欲飞的檐角、清脆的风铃、翩然的红叶构成了她的记忆底色。一个人对她说,在时光的角落,我们终会交汇。她以前不懂得,现在却深以为然。一切都会将回到原初的起点。

她不小心走进了一个相机的镜头,闪光灯闪了一下,她就到了另一个地方。她过了一会才明白这一点。她感到自己像一束光,被收回去后又重新绽放出来。她在一座巨大的园林之中。她从前来过这里,也许是一个梦,她对自己说。梦中的世界大过现实。这里有许多园子台阁。她走到盆景区,看到许多盆中的植物,枝杈虬曲,漾出一种天然的姿态。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小女孩回头也看见了她,女孩说,我们来玩捉迷藏吧。你来计时,我藏。她背着身子,捂着眼,一五一十地数。数到一百的时候,她开始寻找女孩。女孩的身影如同一片片落叶,落在假山后、厅堂内、庭院中、廊壁下。每次她快要找到她的时候,女孩就又不见了。她走上一座小丘,下面有一个男人正在讲盛七小姐与宋子文的爱情故事,几个人围着他听故事。讲宋子文与盛七小姐生发爱情,盛家派人访查宋子文家世后拒绝了他的求婚,临别时盛七小姐送他以金叶。后来宋子文革命成功归来,已另有了夫人。之后时代变迁,盛七小姐坐在马路边上,手持雪茄烟,姿势优雅。也自有一番风味。她听得有些忘神。这就是盛七小姐。那人说。然后走开了,众人感到唏嘘不已,也慢慢走开。好像水墨画逐渐匀开。这时她想起来了小女孩。小女孩总是神出鬼没,现在她在哪里呢。她恐怕一万年也找不到她吧,除非她有一百只眼睛。

一路上她看到许多金鱼,有的很大,将整个水面衬得红彤彤的。她自己想出一句诗,眼睛是鱼在游动又如琉璃,肚中有蜂群而我的蝴蝶皎洁。她从前也写过一些诗,写诗让她觉得美好,能不能让人读懂倒在其次。

她听到鸟的叫声,但并没有看到鸟,而发自于身边的人。几个人用鸟语交流着什么事,边说边看着周围。她想要问一问他们为什么用鸟语,但人潮太拥挤了,她没能在那几个人身边做过多的停留。她一路回望他们,但已经望不见了。

她感到一些饥饿。她来到众人排队的小吃摊前,要了一份加了许多辣椒的臭豆腐,一个葱包烩,一个青团子。吃起来都很香。一边走一边都吃完了。但总觉得意犹未尽。虽然肚子饱了,但好像依然没有吃尽兴。如果人放任自己一直吃下去,又会如何呢。

如同贾宝玉进入警幻仙境翻阅正册副册又副册,她走进一家可以听评弹的茶楼,看到标着价钱的曲目,翻过去,有黛玉葬花,还有枫桥夜泊,杜十娘之类。她要了一杯玫瑰茶,边喝边听着一男一女唱词。男子拨动三弦,女子双手抱着琵琶。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但只唱了两曲,剩下的要大家花钱去买。如果想听男生独唱,就可以点秋海棠,在书的27页,如果想听女生独唱呢,就点……男子的声音很细。她坐了一会,喝尽了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凄怆。

她走出来,来到一条偏僻的街道,一个人牵着一条巨大的狗,几乎占满了道路,她躲到一边。她回想起很小时候曾被狗扑倒过,啃了肩膀一口,当时也没打狂犬针,还好直到现在也没发作,不然大概会变成吸血鬼一类的物种吧。或者丧尸。一个人要成长起来真是太不容易了。

她终于走出了那条街道,来到一个从未走过的地方。她感到陌生,同时又感到一些熟悉。她听到一些人夸张的笑声,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有人骑着车子从她身边走过,有人开着车,有人骑着鲸鱼,还有人坐着扫帚。如同八仙过海,他们各自施展着自己的神通。而她一直走着。走过悲欢离合,走过春秋冬夏。不过她很快就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她将共享单车骑得就像风一样。还因为没看清红绿灯而闯了一次红灯,车流汹涌而来,她很难保持自己的独立。难道她保持过真正的独立吗。她意识到,她甚至不能独立于自己。她在车流的夹缝中站立,好像一株被水裹挟的水草。接下来,她应该去哪里。

她已经遇见过很多人。并且将遇到更多的人。无尽的远方,无尽的人群,都会逐渐与她相遇。但她感到一些疲累。她似乎很久没有休息了。然而她并不能知晓时间。也许只是一夜之中,也许已经一月过去了。如常生活时候,不也如此吗。好像都分不清昼夜。而现在她好像一直在做梦,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也许在她下一次翻身时候。

她知道,一切都是虚妄。她所熟知的唯有技艺。她是一个在技艺的刀尖上跳舞的人。大家都称赞她的技艺胜过于她自身,但她并不这样认为,她觉得自身本身就是技艺。人即技艺。除此之外无他。她是在后来才想明白的。而在此之前,她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呀。就像一本难以卒读的书。她已经很久没有翻阅过过去的书了。但她也没有专注于现在,她的心神到底在哪里呢。她好像飞去了另一个地方。

前面有一个电话亭,她走过去,拨动号码,电话那边传来忙音。她犹豫着,在一秒之中,到底将话筒放回去还是再等一秒。她想,时间并不流动,时间只是恒定的一秒。她又等了一些时候,电话始终没有接通。她很想和别人说一说话。但她似乎拨的是一个空号。她在拨电话之前就想到了这一点。

雨落了下来,她倚在电话亭侧壁,一只手滑下来,感到些许绝望。但又找不到绝望的具体内容。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绝望的事情。她总是要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的。为什么总是下雨。她走出来,风很大,将她支着的伞吹向反面,伞骨绷在一起。她费力收起伞,迎着风吹来的雨点径直向前走。她想这并不应该是今天的雨,但下在了今天。她隐约听到小女孩的叫声。她停下来等了等,但没有人追上来。她加快步子,她其实没有必要走那么快的。

她走过一条很陡的山路,就来到一座村庄。道路很窄,车辆经过时不停地鸣着喇叭。一个女子不远不近地引导着她。等她停下来时候那人也停下来,好像在等她一起走。于是她随着那人一起走。那人走得很快,但走一段就会停下来等她。那人说,进来坐一坐,喝一杯茶吧。于是她走进去。那人用热水壶热了一壶水,水咕咕嘟嘟地冒着热气。那人取出茶叶,说,这是清明节以前采摘的茶。她喝了一口,点头说好喝。有一种清幽的香气。她喝了半杯,女子为她续上。茶叶也可以吃,女子笑着说。女子的笑很有魅惑性。她又喝了两杯,吃了几片茶叶。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看到眼前的女子化为好几个。她说,你你,就睡倒了。醒来后她坐在一辆大巴上。大巴上空无一人,就连司机也没有。但平稳地行驶在路上。夜很黑,只能看到大巴的车前灯照亮的一小片区域。她坐在驾驶座上,换到低档位,轻轻地踩刹车,但车似乎出了故障,怎么也停不下来。她想要打开车门,但车门好像被焊死了一般。她只能坐在座位上心惊胆战地看着车向前行驶。到了一个弯道,她急忙转动方向盘。她用小铁锤敲碎玻璃,玻璃哗哗地碎裂,她清理干净玻璃碴,伸出腿爬出去,将双手吊在上面,车经过一片草地,她跳下去,摔在地上,她感到一阵疼痛。幸好还能站起来。她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抬起手看,手掌心破了,流着血。她听到汩汩的流水声,走过去,将双手清理干净。她看了看天上的星辰,北极星悬在北面,她向南走去。她走着走着感到困倦,但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要睡着。一旦睡着时空就会发生偏移。

远远地,她看到了自己的店铺,店铺还亮着灯,难道自己忘了关灯。她朝店铺走去。但她知道自己的店铺距离自己很远,比天到地还要远,虽然看起来并不远。天似乎就要亮了。她需要在天亮之前到达。

她怀疑自己从未度过整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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