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也不爱吃魔芋丝

那天从电影院里出来已经很晚了。电影院里售卖爆米花、饮品等的柜台后也空空荡荡的,像一只饥饿鲸鱼的胃部。坐电梯下了楼,我们一行三人一起走过夜晚的街道。路两边的店铺都关了,夜的余温中似乎还残留着白昼忙碌的憧憧人影与温热气息。就像开过枪后的冗长余音与硝烟味道。

只有一团火便利店还亮着灯。红白相间的招牌上写着24小时营业。隔不多远就有一家,像是烽火台一样。我们在一家一团火买了水和饮料,门口的招财猫一直向我们招着手,面无表情。门口的感应器说了好几遍欢迎光临。

等到走到下一个一团火,我们忽然萌生了抢劫的念头。深夜、一团火、我们三个好友,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他们两人踌躇了一会,我说,行动吧。他们说,这样做好吗。我说没什么。我从背包里掏出三双丝袜,我们将丝袜套在头上,剪开两个洞作为眼睛。我在一团火便利店门口朝天放了一枪,店主惊呆了,他的舌头伸得很长,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扼住了咽喉。我说,放明白点。店主抱着头,口中流出涎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说,把塑料袋都拿出来。店主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叠白色购物袋。动作迅速一点,我示意他们。我们揉开塑料袋,很利落地将货架上的罐头、香肠、酸奶、辣条、软糖、巧克力、榨菜、饼干、花生米等席卷一空。我们提着六袋鼓鼓囊囊的零食往出走。我们叫了一辆恰好路过这里的出租车,飞驰而去。

电影是关于一个超人的故事。超人忙于拯救地球,而后被人类拯救。也即,超人其实是在拯救自己。在我看来,每个超人都以拯救地球的名义拯救自己。或者进一步说,他们就是地球。每个超人都是一个地球。飞一般的速度与火一样的激情在银幕上燃烧与迸射。我忽然觉得我自己也是超人。我也可以像超人那样破壁而出,一再拯救濒危的地球。我感动背后吹来一阵热风。我回过头去,发现半空中正站着超人。他将食指放到嘴中间示意我不要告诉别人。他和电影里的一模一样,都穿着金色的铠甲,胸前一块发光的水晶石,披着蓝色大氅。他的笑容像是被风吹皱的一池湖水。我扭过头继续看电影,电影里的他正举起一块巨大的山体。我忽然想到哪里不对,但当我再回头时他已经不在了。一直到看完电影从电影院出来,我都在想,是我的幻觉吗。

我们在出租车上分了零食。司机说,味道很好啊。我们将魔芋丝分给他。他接过去,吃了一袋香辣的魔芋丝。他吮了吮沾了辣油的指尖说,真好吃啊,好吃得不得了,真让人受不了,还有没有了。我们又给了他几个。我们吃得不亦乐乎。路上的车很少,藉着辣劲,司机开得很快,车越下一个小坡,在车辆的颠簸中,我们兴致勃发。吃完了魔芋丝。司机又问,有没有这种零食了。我们说,没有了。司机说,吃了这个就像吸了大烟一样,都要上瘾了。他贪婪地嗅着吃过的袋子,鼻子上染了红色辣油也不自知。他扯开袋子,舔上面的油。他感叹着说,实在太好吃了,让人丝毫没有抵抗力。本来,我也不是一个喜欢吃零食的人。这大概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这让我想起来我们小时候,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村里饿死很多人,大家就吃死人肉。有的人活着,也因为犯了错误被打死后被吃掉。每一口都好吃,但每一口都有罪恶感。恶心。不过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只想吃魔芋丝。

我说,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我们把路上所有的一团火中的魔芋丝都抢出来,就足够我们大吃几顿。司机说,这听起来很刺激,就像南极的补给站一样。只要想一想就会觉得很幸福,我们此时走在南极洲,外面吹来夹着雪花的刺骨寒风,雨刷器不停地来回摆动着,呼出的气都带着冰凌,我们感到很饥饿,但马上就快到下一个补给站了。我们遇见下一个一团火就开始行动吧。

我想到,现在的饥饿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饥饿了。即便已经吃饱了,但因为一种难以填补的空虚而还是想吃。于是嘴巴一直动着,牙齿像是切肉机一样咀嚼着。但只是咀嚼而已了。

我们在拐角的一家一团火停下,在车里戴好丝袜,丝袜凸显出每个人的脸部轮廓。我用枪指着营业员,他们去搜检魔芋丝。这家店里一袋魔芋丝也没有。我问营业员,魔芋丝在哪里。他说,卖完了。我说,老实说,不然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他的眼里沁出泪水,说,在牛栏山二锅头后面。经过我的威逼,他渐渐说出了众多魔芋丝的位置。他把它们藏在冰柜里、货架底、酒瓶后、用尽的糖果罐里、书里、自己的裤兜里。原来营业员也是一个魔芋丝爱好者,他为了防止顾客买到而把魔芋丝藏到各个角落里,并为之绘制了一张藏宝图。有一段时间他把藏宝图丢了,自己也忘了魔芋丝到底在哪里。

坐在车上,我们将手伸进塑料袋,可以抓到大把的魔芋丝,就像伸进水中的手可以抓到大把游鱼一样。我们反复把手伸进去,抓起来,又任其掉下去,就像在沙滩上捧起沙子一样。魔芋丝红色的包装袋让人兴起一种物哀之美,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恋物。说到底,包装精美的物体总让人感到兴奋。仿佛可以将物质缩印在精神编码之中似的。我们疯狂地撕裂魔芋丝的袋子,像是强奸犯撕裂女子的衣服,将红辣的魔芋丝塞入自己口中,狼吞虎咽。袋子上照例写着产品口味、贮存条件之类的东西。我忽然瞥见了袋子上的生产商与地址,地址是漯河经济技术开发区燕山路南段民营工业园。我查了查百度地图,对司机说,你想要吃不完的各种口味的魔芋丝吗。他辣得眼泪往两边飘飞,眼睛红通通得如一颗煤球,头上沁出星星点点的汗,张开嘴,嘴里吐出火,说,想啊。我说,那就去产地河南漯河市。司机一拍方向盘,壮怀激烈地说,我早就想做一件这样的事了。这时,他像是拍遍栏杆的民族英雄一样,他的决心可以和要忠君报国奋勇杀敌的英雄媲美。

我们说起了以后开一座魔芋丝生产厂。我们一边吃一边展望着拥有整座厂房的魔芋丝的快乐。司机说,那一定是天堂。小时候我觉得电视机就是天堂,后来我觉得出租车是天堂。现在想一想,魔芋丝厂房才是天堂。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辆车尾随在我们后面。和我们的距离始终不远不近,像一块甩不脱的口香糖。司机说,跟屁虫。我对司机说,让我来。我和司机换了位置,我拐上一条街区,人群熙熙攘攘,两边还有摆地摊的集市,我左右转弯腾挪,像是线穿过针眼,在行人的惊愕与恐慌中有惊无险地驶出去。从后视镜中,我看到那辆车穷追不舍,我又拐了三个弯,穿梭到另一个街区,由这条街一直驶上国道,重卡与小轿车从我们旁边一闪而过。我们开进高速公路无始无终的车流中去。终于看不到那辆车了。我们都长吁一口气。但过了不久,通过后视镜,我们看到,那辆车又追了上来。张飘飘说,让我来。他从衣袖里拈出一支飞镖。打开车窗,他弯曲手腕,将飞镖掷出去,砰的一声,后面车的轮胎被扎破了。我们都鼓掌欢呼。

我和冀梦还有张飘飘吃完饭后,走到家门口,没有进去,夜色朦胧,路幽深而辽阔地向前延展。冀梦说,我们可以走一走。张飘飘说,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吧。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呢。去看《超人之超》吧。电影还未开始放映,我们坐在厅外,听到轰隆隆的声响,好像还有水飞溅出来。我忽然觉得做一个超人也未尝不好。也许,人们看超人电影,总是喜欢将自己想象成超人吧,多多少少。现实生活中的庸琐与无奈就像影片中的魔怪一样统统被征服。然后超越一切,荣辱、生死,一直到无欲无求的寥廓天际。

顺着地图的指引,我们一路马不停蹄地开到漯河市燕山路。一路上城市与乡村景观像是走马灯一样切换着。世界展开的图卷是一幅山水画。

路两边蔓延着草木的绿意,地上堆积着一些红土与细碎的砖块。前面不远处有一座正在修造的围着绿色网布的大楼。旁边还有一座白墙红顶的厂房。

我们到了,司机说。大家下车。走进厂房,生产线上布列着诸多机器与穿着制服的工人。机器发出嗡嗡的叫声,工人们在唱一首不知道叫做什么的歌,他们的脸上流露出无谓的表情,对我们的到来浑然不觉。圆筒机器仿佛发射炮弹一般,一袋袋零食从里面射出来,工人开始分拣、包装。红色的魔芋袋从一根机器臂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流成一片红色的海洋。

我们退出去。张飘飘说,好累。冀梦说,找一家旅店睡一觉再说。当天,我们住在附近的漯河罗曼假日酒店。喝了点酒,就着魔芋丝吃了。啊,司机边吃边说,如果我们每天吃魔芋,喝热酒,就此生无憾了。

第二天清早,我们将车开进厂房,下了车,戴好丝袜。我举起枪说,大家把手中的魔芋丝都放下来,都装进大袋子里,放到我们车的后备箱里。众人面面相觑,我朝一台机器打了一枪,机器仿佛呛着了,吐出一阵烟,停止了运作。工人们互相使了个颜色,然后匆匆把魔芋丝往大塑料袋里装。

我们上了车,坐拥满车的魔芋丝,仿佛拥有了天下。我们发出声震云霄的得意笑声。我们大口嚼着魔芋丝,魔芋丝被牙齿挤压冒出红色的辣油汁液,嘴里飞出消化酶的幸福泡沫。

警笛声越来越近了。

特警如潮水涌来。我们都举起手,司机说,我们下车自首吧。但特警绕过我们,手里拿着枪,分成三队向厂房跑去。砰砰砰,从厂房发出的和警察发出的像密集的冰雹一样的子弹震荡着空气。子弹散落,像是散点透视图一般。在枪弹与枪弹交接的刹那,我们看到一阵阵两只子弹相撞擦出的火光。子弹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将人的肉体引燃,爆炸。几个警察卧倒寻找掩护点。墙壁被打得坑坑洼洼,一场鏖战。我说,快走。司机才回过神来。他转动方向盘,但开反了方向。一块玻璃被子弹打碎。我们低下头躲过去。

激烈的枪战过后,我们回过头看到员工像是阴雨将来的蚂蚁一样四处逃窜。更多的人被警察押住,手背朝后蹲着。一个左手手臂受伤的员工赶上来,像是一只跳蚤,朝我们挥舞着右手。我们停下车,他躲进我们车里,让我们快走。我们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我们做的是不正经生意,被逮住了就没命了。什么生意。他说,冰毒。快走。我们听到后面警察的呼喊声,犯人都被戴上了手铐,低垂着头,懒懒地向前走着。司机发动引擎,我们一路绝尘而去。

在假日酒店中,员工向我们诉说了他们制作冰毒的历程。他们都是广东一个村里的人,族长以食品制作的名义买下河南这块地。村里人都扮成员工。为什么选择这里,我们问。他说,族长一直相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他和河南省委书记是好朋友,他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他还能叫上来书记的小名。通过省委书记他又认识了市里大大小小的官。当然,我们也制造食品,但更多的还是冰毒。司机抓住他的衣领问,是不是魔芋丝里也沾染上了冰毒。员工摇摇头,两者之间严格来说并没有瓜葛。白天我们制作食物,晚上,通过一道长长的地道,一直到很深的地下,才是冰毒的作坊。里面有高级药剂师,医生,还有几个化学家,都穿着白大褂,戴着蓝口罩。还有几个手脚都戴着镣铐的被试,医生通过他们吸毒后的反应确定冰毒的纯度。他们就像猴子一样,又干又瘦,全身的肋骨清晰地凸显出来,好像被剥去肉后挂在肉铺售卖的排骨。

没过多久员工就被警察抓走了。他对我们说,感谢你们这么多天来的照顾,魔芋丝确实很好吃。如果我能出狱,以后开个真正的魔芋丝厂子,专门制造魔芋丝,你们一定要来,我给你们打五折。司机握着他的手说,难得遇见一个像你一样爱吃魔芋丝的知己,你在狱里要保重,好好改造,我们会定期给你邮寄魔芋丝的。

等到我们被关进监狱时候,我们和一家一团火达成协议,让他们每周都给我们送来大量的魔芋丝,家属把钱按时打在付款的银行卡上。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团火终止了和我们的约定。也许是魔芋丝停产了,也许是一团火倒闭了,也许是我们的亲戚不再管我们了,谁知道呢。

坐在监狱里,靠着监狱的墙壁,他贪婪地嘬着沾满辣油的手指,像是婴儿嘬着奶嘴。他张大嘴,用鼻子嗅着即将消化殆尽的魔芋丝的残留味道。他深深地陶醉其中,回味着丝丝入扣百转千回的辣味。那种辣味是一种穿越迷宫一般的难以言传的独特味道,像是幽微的音乐旋律一般变幻自如,总是动人心弦。像是十八弯九连环的山路,总是曲折动人。将他带入一种亦真亦幻的境界。魔芋丝于他而言,不只是一种味道,更多一种生活方式与人生经历。借着魔芋丝,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和平常的他迥然不同。如果说平常的他干净、节制、理智,现在的他就肮脏、放肆、荒唐。他将自己流放到感官的边缘。额头上烙着永远洗不下去的罪恶钤印。他用魔芋丝的红袋子、辣油以及滑嫩的口感构筑了一座精致的宫殿。在宫殿里,有皇帝、贵妃、公主、驸马,也有宦官、强盗、间谍、盗墓贼。每一次吃魔芋丝或是对于魔芋丝的回味都是一场激烈的宫廷大戏。江山易主,鹿死谁手。

十年过后,我们四个人一起坐在一团火店里。我说,魔芋丝的味道好像变了。张飘飘说,是啊,无论怎么也吃不出原来的味道了。是不是我们变了。人总是会变的。冀梦说,我觉得还好,大概原来也是这样的味道吧。司机说,如果可以,我愿意再来一次抢劫。然后,他又说,其实,我一点也不爱吃魔芋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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