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艳波 ▏这世界,我三妹曾来过
作者 ▏黄艳波
我是70后。我和我姐的名字曾经都有“燕”字。小时候,生产队的长辈叫我小燕子,叫我姐大燕子。那时的川西坝子,不知有多少叫燕子的小女孩,像春天的燕子,在屋里屋外飞来飞去。
很少有人知道,我家还有个小小燕子,只是,乡亲们从没见她飞出来过。她是小我5岁的三妹,生于1977年农历腊月28,出生56天被抱养出去,改名王丽萍,两岁半不幸溺死在水塘里。我的三妹来到世间不足三年,又回到了天堂。
儿时我闲来无事,常翻看家中唯一的那本小相册,在不多的一寸或二寸黑白照片里,有张五寸见方的婴儿黑白照,占去那页相纸大半位置——那是三妹曾留在我家唯一照片。照片上的她圆脸大眼,像洋娃娃一样可爱。尤其那双眼睛黑亮有神,灿若星辰。后来相册受潮,照片模糊,家中再找不到三妹留下的任何痕迹。时间会冲淡一切,这些年来我几乎已忘了她。幸好在我脑海里,刀刻般记得三次见三妹的情形。
初见三妹,是在她出生那天。按惯例,三妹也出生在家里,由当赤脚医生的我姑妈负责接生。那天上午,一切收拾停当后,紧闭的寝室门突然开了,5岁的我一脚踏进去,东张西望,对屋内我妈和我姑妈视若无睹。因为我一眼就瞥见大床上多了个小人儿!这真是太奇怪了!我几步冲到床边,好奇地端详那张露出被子的小脸,大声问道:“这是哪家的娃娃哦?啷个跑到我们屋头来了?”没人理我,大人都在忙。当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那就是我三妹。其时她已被包好,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睡着了。
新鲜感一过,我忘了家里有三妹的存在。她吃吃睡睡,很少哭闹,像一株植物安静地生长。我和大我一岁半的姐姐,整日里和小伙伴疯跑嬉戏。同院小我三岁的表弟,追着当我们的跟屁虫,他才像小动物一样可爱。
甚至后来有人来接走三妹,我也以为他们只是普通客人。我吃了午饭就跑出去玩,错过见三妹离家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我只记得客人中有个高个子叔叔,为了增近感情,还用右手把我抱在他右肩,在我家院子里走走。当时他左手夹着香烟,边走边吸。我这个野孩子从不习惯被人抱,也从没被人抱那么高,而且他还是陌生人!农村孩子面浅,我不好意思拒绝客人好意,只能别扭地伏在叔叔肩头,紧张得瑟瑟发抖——我生怕他没抱稳,把我掉下来摔死。我当时一言不发,看着两岁的表弟追在叔叔身后哭着闹着,要叔叔抱他不抱我。
后来我才知道,从那天起,出生56天的三妹到了距我家5公里的新家。她的养父,就是抱过我的高个子叔叔,是生产队队长兼拖拉机手,家庭条件不错。她的养母有先天性婴儿型子宫,一生无法生育。
三妹被送走了,我和我姐浑然不觉难过。我妈当时是民办教师,包班上课,从早忙到晚。她每天中午走路往返两小时去给三妹喂奶,我妈往返走了一个月,看那家人对孩子视如己出,照顾得很好,她才放下心来不再登门。
那时我家很穷,但还没穷到养不活第三个小孩的程度。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只因我三妹生不逢时。当时计划生育政策风声已经紧了,政府对已出生的二胎勉强容忍,对第三胎零容忍。我三妹出生不久,我爸妈就要被罚结扎其中一个。我爸不肯去——村里在流传男子结扎会影响劳动力,况且他想生儿的梦想还没实现。我妈更是怕得要死——她生三个孩子都没进过医院,她怕做手术要疼死人。
上面又说要停了我妈的民办教师工作以示惩罚。这招太有威慑力!那些年我爷爷奶奶和爸爸整日出工干活挣工分,只能勉强维持全家温饱。我妈当民办教师,不用日晒雨淋,每月好歹还有几块钱津贴。况且三妹出生前后,我爸刚参加了1977年底的高考,已被录取到四川医学院,正要离家读5年大学。家里马上会少一个劳动力,要花钱的地方却更多。
无论如何,我妈不能失去民办教师工作;家里也无力对抗计划生育政策。三妹既是超生,又不是男孩,她本是国家多余的人,现在更是我家多余的人。我大舅婆赶来说她已找好抱养人家。我妈开始不同意,大舅婆就细细分析道理:孩子抱走了,我爸妈不用受罚。那家人经济条件好,就缺个孩子。孩子送过去是享福,也是做好事。再说三妹是女儿,就算现在舍不得,她长大结婚还是要离开娘家……
于是我三妹被抱走了。我妈跟那家人约好当亲戚来往,她可以随时去看孩子。但我妈后来又不好意思去——也许是怕影响三妹和养父母的关系。她只是不断向周围人打听那家传出所有关于三妹的消息。
在我记忆里,我们娘儿仨曾一起去看过三妹,就一次!那是个冬日下午,当时我姐8岁半,我刚7岁,三妹刚两岁。我们走进一个大院子,我妈指着一处小青瓦砖房说那就是三妹新家。这房子确实漂亮,比我家草房洋气多了。5岁上学的我那时已认识很多字。我看到砖房墙壁上有三个歪歪扭扭的粉笔字“王丽萍”。我知道那是院子里大孩子写的我三妹新名字。
走到三妹家竹林边,有个年轻妇女正坐在小板凳上铡猪草。我妈教我们称她为李嬢嬢,她就是三妹的养母,那是个泼辣能干的妇女主任,当天只有她一人在家带孩子。她给我们端来椅子坐下,又一手送猪草,一手按铡刀,动作麻利干活。这时我三妹已经跑过来了。只见她花团锦簇,穿成粽子,像个可爱的小团子,只管跌跌撞撞,来回跑动,在她妈身边绕来绕去,咯咯笑个不停。她妈教她依次喊过我们为大孃、大姐、二姐。我妈立刻从包里抓出一把水果糖和小饼干,扑上前,使劲儿往三妹围裙衣兜里塞,往她手里塞。我三妹不接,只警惕地看着我妈,迟疑着后退,满脸紧张的表情。她妈及时叫住她,说这是大孃给你的礼物,你拿着吃吧。我三妹才松弛下来,高兴接过糖和饼干跑开,自顾自开始吃起来。
我和我姐都知道那就是我们的亲三妹,但三姊妹彼此太陌生,我们不知道该对三妹说些什么,也不懂怎么逗她。她也站得离我们远远的,我们想靠近她都难。我和我姐只能听我妈和三妹养母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我妈开始逗三妹,她说:“丽萍,把你嘴里的糖拿给大孃吃哈?”三妹马上把脸转到一边,扭动着小身子,嘴里嗯~嗯~做声,表示坚决不干。她妈在一边接力似地说一句:“丽萍,把你嘴里的糖拿给妈吃哈?”三妹一听,二话不说冲到她妈面前,从嘴里抠出糖,连着牵线的口水一起,急急地,胡乱地,往她妈嘴里使劲儿塞。她妈一口接住女儿的口水和糖,边吃边响亮地笑着,三妹也咯咯笑成了一朵花。看着这俩母女幸福快乐的样子,我们被感染了,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
临走我妈塞了一把零花钱在三妹的围裙兜里。三妹衣兜太小,那些钱冒出来差点要掉,我瞄了一眼,看得担心。我看出几张一毛的,几张两毛的,居然还有张五毛的!我妈真是大手笔,她平时从没给过我两姐妹一分零花钱。我后来10岁上初中,我爸说一周给我五毛零花钱,都把我吓得哆嗦,说一周只要两毛就够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家看到三妹,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她活着的样子。半年后再见三妹,已是阴阳两隔。
三妹去世于1980年农历五月初二。我们娘儿仨得到消息后,在她去世的第二天中午赶到。王家院子里已有很多邻居和亲朋好友在场。我看到院子边有个小台子,三妹安静地睡在那里——就像我看到她刚出生时,也是这样安静地躺着。我又跑到三妹身边凝望着她,这次我不会再问这是哪家的孩子了;这次她没有盖被子,她再也感觉不到冷热了;这次她身穿好看的白底蓝花新衣新裤,脚穿新鞋子,头戴新的圆盘太阳帽,衬托得她的皮肤更加雪白,比上次看到她冬天的样子还好看;只是她再也不能像上次一样到处跑,咯咯笑了;她的大眼睛一直闭着,再也睁不开了。
我看着三妹沉睡的样子,心里很难过。那种心情,就像家里死了小鸡小兔一样难过和惋惜。我没有哭出来,只是一直看她,一直看她:看她躺在那里可爱的模样,看她白胖圆润的脸蛋,看她衣服下面露出的小胳膊小腿儿,不由心生爱怜,我忍不住想摸摸三妹的小脸。她活着的时候,我只看过她,忘了抱抱她,后来也没机会抱她。现在她躺在那里,我只想摸摸我的亲妹妹。我伸出右手食指,轻轻触碰她白皙的右脸,我以为应该有温润柔软的感觉!但我突然大吃一惊,手指迅速缩了回去。因为我的指尖传来一阵凉意——三妹的脸是冰冷的,僵硬的!此前我从没近距离经历过人的生死,我也从不知道人死后会变得冰冷。我一吓,大脑一片空白,立刻觉得冷。那天太阳很大,我还是感到一股寒意,那是透骨的寒!那股寒意一直跟了我几十年,也许终身都消除不了。
我看到我妈眼含泪花,站在三妹身边,长久地摩挲着妹妹的脸,一言不发。她居然不怕冷,我在心里暗暗称奇。我姐也依次来和三妹告别。
远处,三妹养父母的哭声又响起,他们一家昨天已哭了一天。今天看到我们来,又让他们触景生情。妇女主任哭倒在一边,拖拉机手哭喊着要去跳井,陪他女儿一起死。他的亲人又去拉他。从众人口中得知,三妹的养父每天很早就要出门干活。每次走的时候,女儿还在熟睡。他每天早上都要亲一口女儿才走。昨天早上他也亲了女儿才走,谁知那就是他和女儿的最后一面!早知道他会亲个够,早知道他不会走。那是他们一家从56天大辛苦养到两岁半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我妈看他们哭得那样惨,内心也过意不去。含泪劝他们不要难过,说人死不能复生……
我们也了解了三妹的死因。昨天,三妹的奶奶本来要背着三妹去镇子场赶场。三妹的妈妈担心娃出门晒太阳太热,就留下三妹在林盘阴凉处玩,她在附近做农活守着。三妹当时左手手拿着馒头,右手拿着糖。三妹的妈妈背对着三妹,专心在田埂上种豆子。她一边唱歌一边干活,一口气把豆子种完,才想起回头去找三妹的身影。哪里还找得到?她四处呼唤无果。突然想起了什么,跳进附近一个水塘,真的从水底把三妹捞了出来。那个水塘的水不深,是死水,但淹死一个小娃足够了。三妹可能是吃了东西跑去洗手,失足掉下去了。三妹可能哭喊过一两声,就被水淹没。而她的妈妈当时沉浸在干活的热情中,一时疏忽,酿成终身遗憾。
三妹的妈妈当时把女儿捞起来,放在岸边。跌跌撞撞去找赤脚医生。她走一步,摔一次跤;爬起来又走,又摔。她想着即使火烧房子也在所不惜,拼力也要把娃救活。然而,太晚了,三妹救不回来了。她的家人回来也哭成一团。她丈夫当天甚至想拿火药枪自杀追随女儿而去。三妹的奶奶一次次叹息要是坚持把三妹背上街赶场就好了。
三妹的家人,也给我妈讲了很多三妹的往事。这些故事,又是在最近,由我妈絮絮地讲给我听过:三妹她妈在林盘捞柴,三妹帮着抱慈竹叶往背篼装。她个子太小,把慈竹叶抱得满头都是,还不撒手;她家死了一只小鸡,她奶奶逗她说是她妈踩死的鸡,要把她妈绑了。她冲上去保护妈妈说:“小鸡是我踩死的,该绑我”;她家人和邻居吵架,她帮忙吵架,还有样学样,骂一句,用力顿一下右脚。邻居骂日你妈。她学不会,就骂:你妈、你妈;她每天早晨鬼鬼祟祟跑她奶奶家,见啥抓啥,抓奶奶家的糠,抓奶奶家的洋芋,然后一趟跑回她妈家放好;隔段时间,她妈又把她抓回来的战利品还给她奶奶……
记得当年三妹走后,我妈说以后不和王家走动了,免得大家伤心。
后来三妹的养母到我们大队某户人家做客。我在上小学的路上碰到她。她正默默蹲在路边,若有所思。看到我走过,她叫住我问道:“你们怎么不到我家耍了?”我不做声,呆呆站那里。她又自问自答:“是不是因为丽萍死了?”我使劲儿点头。她照我屁股拍一巴掌,长叹一声:“走吧!”
自此,我们一家和他们一家再无来往。再后来,听说她们又抱养了一个超生女婴,取名王小英,据说那个女娃是细眼睛。这次他们精心呵护,女娃顺利长大,一家人终于和和美美。
只是,我三妹永远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她死于水塘,死于计划生育政策,也死于性别。我是后来才明白,三妹去了,不只像死了小鸡小兔那么心痛,而是,比那还要痛很多倍,很多倍……我每每回想她当年在水里挣扎,艰于呼吸,而我们所有人都没办法帮到她,一阵阵心痛,眼泪情不自禁就掉了下来。
三妹如果还活着,今年应该快44岁了。三妹如果还活着,那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