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人的辩护词之一】待浮花浪蕊都尽——苏轼《贺新郎》词新解
【词人的辩护词之一】
天津大学 刘锋教授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浓艳一枝细看取,芳意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这首词是有本事在内的。这个本事有多个版本,内容大致相同。据明代人蒋一葵《堯山堂外纪·卷五十二·宋》载:
“苏子瞻倅杭日,府僚湖中高会,官妓秀兰以沐浴倦卧,营将督之再三乃来。时府僚有属意兰者,恚恨不已。子瞻从旁阴为之解,终不释然。时榴花盛开,兰以一枝藉手献座中,府僚愈怒,兰但低首垂泪而已。子瞻乃作一曲名《贺新凉》,(取其沐浴新凉,故名。)令兰歌以侑觞,府僚大悦,剧饮而罢。其词云:“乳燕飞华屋······”。《贺新凉》是此词最早用的的词牌名,以后又名《贺新郎》、《金缕曲》等。
倅:(cuì),副职,时苏轼通判杭州,是州官的副手。官妓,妓即伎,职能是在官方组织的宴会上献歌献舞,当然也陪吃、陪喝、陪聊;其实是伺候,和当代的三陪大致相同,但性质和后世妓女不同。这就是为什么宋代词人屡屡给妓女写词的缘故,而且还被视为风流雅事。
此词的起因是苏轼为官妓秀兰的解释不被府僚接受,因为“府僚有属意兰者,恚恨不已“。后来为了缓解,秀兰又折了一支榴花献上,但”府僚愈怒“。
另一方面,娇花美人,花人合一,所谓“人面桃花相映红”,这个极度的美触发了词人的灵感,于是有了这首词。
即席作词,比起曹植的七步成诗似乎更不容易,有时间限制,这是一难。而官妓秀兰沐浴倦卧既无法有人证,亦无可措词,这是二难。词中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以取消府僚的怀疑,若解释不妥当,就会愈描愈黑,这是三难。然而过分拘泥事实,过分去讲道理,那就不成为词了,需要不即不离,这是四难。当然,一府同僚雅集,在座的诗人墨客不少,词就要作得有文采,因此这首词首重构思。
首先用小燕子说事,“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词人借一只小燕子的眼睛来看,华屋无人,桐阴转凉,美人浴后。寥寥数语点出地点、季节、时间、环境,语言雅洁异常。而且这样一写,府僚的恚恨就显得无谓亦无聊了。
据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四》所载:《贺新郎》词云:“乳燕飞华屋。”尝见其真迹,乃“栖华屋”。似乎‘栖’比‘飞’更稳些。
以后,似写秀兰之美,“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用工笔描绘出美人“晚凉新浴”之后的闲雅风姿。生绡即生丝。作者极写团扇之白,其意在衬托美人的肌肤之白;极写其手似玉,其意在写其人如玉,而隐喻其守身如玉,隐约回答府僚。而且又暗用汉代班婕妤团扇歌以喻红颜薄命 ,所谓“天付红颜不遇时”。
“渐困倚、孤眠清熟”句,是袭用秀兰解释语。仔细想一想很有意思:一边是高朋满座,推杯换盏,酒酣耳热,功名富贵;另一边是槐荫清昼,困倚孤眠,孤独寂寞。因此,词人写的就不只是秀兰,而是一个厌弃浊世俗物的绝代佳人。这样的佳人,遗世而独立,不能不使一些官僚‘恚恨’,也不能不使苏轼激赏。这或许就是苏轼愿意为她缓解,为她作词的缘由吧。 和辛弃疾“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心境是相通的。
美人清睡是极好的画图。《随园诗话·卷七》有一首题《美人春睡图》云:“几分春色上花枝,云鬓慵梳睡起迟。鹦鹉帘前空学语,梦中情事自家知。”
秀兰的梦中情事是“瑶台曲”,其实是瑶台梦。瑶台,仙子居处。李白《清平调》有“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然而好梦易断,“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这一句是神来之笔,极写女儿的复杂心理:既盼望有知音来,有情人来;在失望之余,又埋怨惊破好梦。
又据《楚辞·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娥之佚女。” 在屈原那里,瑶台是另有寓意的。这一点也由苏轼的诗得到证明,其《花影》:“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别人是“重重叠叠上瑶台”,而对于秀兰也只能是“枉教人梦断瑶台”。 梦断瑶台又何止秀兰?
如何收束?颇为不易。一句“又却是、风敲竹”,真正做到寄至味于淡泊。风也有别解,李煜有“无奈早来寒雨晚来风”:李清照有“怎敌他晚来风急”,陆游有“东风恶”。
上片是借秀兰以写美人,其实是写君子,以抒怀。下片是写石榴以喻美人,又满怀着作者的寄托。
“石榴半吐红巾蹙”, 这是写榴花的风貌。蹙:皱叠的样子,花才半开。此时放眼桃李,都零落殆尽,词人忽然兴起无限的感触,“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 浮花浪蕊有三层意思:第一层是指榴花以外的那些春花,第二层是指秀兰以外的歌妓,第三层是指词人以外的那些追逐名利的官员,可能主要是指支持新法的官员。但是,府僚的理解又复不同。他是以词中的君自居,又以为秀兰属意自己,所以 “大悦”。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此词极写其特立独行之概。以上阕“孤眠”之“孤”字,下阕“幽独”之“独”字,表明本意。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这是借秀兰折花事,却写词人细品榴花,从外表的秾艳中捕捉到愁心难展的情态。似写榴花,其实也写人。
此时,又转为榴花的未来发愁,“又恐被秋风惊绿”。 秋风肃杀,一个“惊”字写尽华年易逝,美人迟暮之感。其表象是为花愁,其实是为秀兰愁,更深层的是为词人自己愁。花犹如此,人何以堪。苏轼时年近四十,而辗转下僚,其心之惆怅可知。
“若待得君来向此”是极沉痛语。名花倾国且相欢,若有朝一日人面不知何处,纵然榴花依旧,纵然“君来向此”,也只能是“花前对酒不忍触”,而只剩下“共粉泪、两簌簌”。 簌簌,象声词,花落泪流。这一句称得上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词的下片借物咏情。这种花人合一,若即若离的手法,花非花,人非人,读来余味不尽。黄蓼园《蓼园词选》:末四句是花是人,婉曲缠绵,耐人寻味不尽。薛砺若《宋词通论》:此词写来极纡回缠绵,一往情深。丽而不艳,工而能曲。
#artContent h1{font-size:16px;font-weight: 400;}#artContent p img{float:none !important;}#artContent table{width:100% !import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