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要一点红,情需一片白

(白海棠)

上卷 第三十七回 节:

【原文】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一面说,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走来,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只等着,叫我送来的。”宝玉打开看时,写道是:

不肖男芸恭请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宝玉看了,笑道:“独他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便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

(红海棠)

【端木持易见解】

(1)

《康熙王朝》这部电视剧里,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为了寻求朝廷对吴三桂的信任,特进贡给孝庄太后一盆花,该花红白相间,叫做“复色格兰那达”,是茶花中的珍品,孝庄赐名为“媚儿”,献媚的儿子,不正是说吴三桂就像这个“媚儿”吗?红白相间,说的是世界哪有什么绝对的红或者白?吴三桂是红?是白?都不是。索额图是红?是白?都不是。用得好了,就是红;弄的不好,他们就要造反,就是白了。

这个吴三桂,也很有意思,当年也是夹在李自成和多尔衮之间,李自成手里有俘虏来的吴三桂的父亲吴襄,还有他的爱人陈圆圆,还有吴家几十口人呢;多尔衮手里有吴三桂的舅舅祖大寿,以及好朋友洪承畴等。吴三桂本来要归顺李自成,但当他快到北京时,遇到一些从北京逃出来的明朝官员,一问,知道了他的父亲与爱妾的遭遇——父亲吴襄被抓起来拷打,陈圆圆被大将刘宗敏霸占,不禁怒火中烧,而且,更重要的是,吴三桂从明朝的官员口中知道了李自成和手下们的情况,李自成忙于登基做皇帝,大将们忙于追缴明朝大臣、外戚家中的财富。他们不分轻重,不加区别,对追缴对象,包括对象的家属,采用严刑逼供、残酷拷打的办法。甚至有的大顺军将领强占人家的家眷,占据豪华的住宅,过起了骄奢淫逸的生活。士兵们也私藏着在混乱中抢到手的金银财宝,没有了以前那股旺盛的斗志。军心涣散,纪律松弛。这才使他下定决心,回头就退到山海关。又想到李自成不会就此罢休,如单独作战,就会受到大顺军与清军的夹攻,死无葬身之地,不如投降清军,对付农民军,还有一条活路。从此,吴三桂走向了“白军”的道路,做了千古的汉奸卖国贼。

吴三桂决心投敌,那是因为他经过全面分析,做出的最理智的决定。他知道自己的决定,一定会让父亲和家族的人灭亡,所以,他写了一封给父亲的诀别信。

信中说:“不肖男三桂泣血百拜,上父亲大人膝下:儿以父荫,熟闻义训,得待罪戎行,日夜励志,冀得一当以酬圣眷。属边警方急,宁远巨镇为国门户,沦陷几尽。儿方力图恢复,以为李贼猖獗,不久便当扑灭,恐往复道路,两失事机,故暂羁时日。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吾父督理御营,势非小弱,巍巍百雉,何致一、二日内便已失坠?使儿卷甲赴关,事己后期,可悲可恨!侧闻圣主晏驾,臣民戮辱,不胜眦裂!犹忆吾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奋椎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颈阙下,以殉国难,使儿素绱号恸,仗甲复仇;不济则以死继之,岂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隐忍偷生,甘心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夫元直荏苒,为母罪人;王陵、赵苞二公,并著英烈。我父唶宿将,矫矫王臣,反愧巾帼女子。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之旁以诱三桂不顾也。男三桂再百拜。”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父亲应该大义赴死,不应该忍辱偷生。历史上韦孝宽善守孤城最终得胜,您没有他的才华;颜真卿深陷贼营,破口大骂,您没有他的勇气;徐庶为救母亲,背主投敌终身负罪;王陵的妈妈成了项羽的人质,母亲以自尽激励了儿子的忠义;赵苞杀敌,身在敌阵的母亲和妻子与敌同归于尽。吴三桂把父亲骂的狗血喷头,说他无才,无勇,无德,无忠,无义,连女人都不如,还有啥脸面苟活?

你们看,这是吴三桂,自己无情,自己投降,自己偷生,自己无忠,自己无义,反把骂名安在父亲的头上,给自己脸上贴金。这样的人,哪有什么真情呢?哪有什么道德呢?

《见字如面》这个节目的赵立新,他就声情并茂的阅读了这封信,从此这封信火了。赵立新为什么要读这封信呢?因为他有同感。因为他已经加入瑞典国籍,热爱日本。他对吴三桂心有灵犀,感同身受。自己背叛了道德不肯承认,于是乎,他们却反骂自己的同胞不道德。

我并不想纠结于道德,因为我支持那“红白相间”的辩证唯物主义。谁是红,谁是白?又是什么使红白相间的人,或以成红,或以成白的呢?

这才是大家应该进一步深思和回答的问题。

(红白相间的茶花)

(2)

贾芸这个“送白海棠贴”,大家读一读,和前面探春的信,有天壤之别。文学上,没有可比性;思想上,没有可比性;气节上,没有可比性,对不对?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没有比较也就没有真爱。

贾芸没有探春那么高的地位,贾芸没有探春那么好的条件接受优质教育,贾芸已被生活所迫到没有资格讲究尊严,追求骨气。这就叫身不由己。

海棠本来是红色的,白海棠是被人为的选择,压迫筛选变种而来。海棠先从红色,逐渐变种为粉红色,之后再变种选出来白色。

所以,白海棠是压迫红海棠搞出来的。就像贾芸,他也不是一天就变白的,他也是曾经是红色的,一天天压迫,最后变白了。这一点和吴三桂一样。

我不是为吴三桂洗白,因为他本身就是白的。我只是想告诉诸位,是什么让海棠变白?是什么让贾芸变白?是什么让吴三桂变白?是什么让赵立新变白?

除了敌人的诱惑,他们自己的不够坚定这些方面,难道没有我们自身的原因?为何我们没有让白的变红,反倒让红的变白了呢?

著名编剧和导演刘和平说,一副对联把中国人概括完了,“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你看,就这“忠臣孝子”,就生生的把贾芸逼疯了。逼着贾芸认了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人当干爹,逼着他“日夜思一孝顺”,逼着他想尽办法,逼着他搞来两盆海棠。不做“忠臣孝子”,就得死,就难以立身,这就是那时候的狗屁“道德”。这个所谓的道德,把他从红逼到白,把他逼到卑微的奴才的地位,把他逼到出卖灵魂和尊严的地位。别说两盆花,就是两个人,君父看上了,也得让出来。生命尚且属于君父,又有什么不可以是君父的呢?

这样的君父,还有什么情感可言呢?

所以,宝玉自己都根本不拿这种“父亲”当回事儿,也没想着贾芸来孝敬什么。

令他没想到的是,贾芸倒认了真,弄了两盆花来。宝玉本来以为贾芸送花,必有所图,所以问“还有什么人?”回说:“还有两盆儿花”,没有其他人,没有什么附加条件。这才使得宝玉有些感动,说了句“难为他想着.你便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如果贾芸真的是有所图,有附加条件的送花,宝玉恐怕就会另做处理了。

明白了这点,再回头看贾芸那些虚头巴脑的话,看起来是拍马屁的,竟然有着一股浓烈的人间真情了。就这一点儿而言,他的帖子,倒比探春的好很多了呢。探春那些感谢的话,就显得有些虚,情义就没那么足了。文学性,思想性,还有什么气节,也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虽然形势上,道德上,地位上,逼着贾芸不得不装作一个“白”鬼,胡扯一气,引人发笑,但这并没有影响贾芸的心,他的心还是红的。这就是贾芸不同于吴三桂,赵立新的地方。他们是彻底白了,所以彻底败了。而贾芸呢?身子白了,言语白了,态度白了,心却依然是那样的鲜红,像红色的海棠;情感依然是那样的纯洁,像白色的海棠。所以,贾芸没白,贾芸没败,贾芸才是荣国府里难得的一抹红,一片白。

于是,我来问大家:什么是红?什么是白?你们懂了吗?

如果不懂,我再帮你们归纳一下:“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就是红与白的分明,相交,对立又统一,还可以相互转化的辩证关系。

最重要的是 ,我们要看到,红或者白,他们的存在条件,消失条件,以及转换条件。外因起着推动作用,但起决定因素的,还是我们自己。

吴三桂义正言辞的说一千道一万,他白了;贾芸虚头巴脑的写了一小段,但他依然红着。

我们就要学贾芸,心要一点红,情需一片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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