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荒漠的不只美食,还有生活

前段时间,关于何为“生活感”的讨论,在社交网络上引发热议。

种种生活中经常会遭遇的状况,叠加在一起,愈发显得我们的生活逐渐荒漠化。

尤其在北京,这里的时间、空间都被拉得很长,而生活在其中的我们,愈加渺小。今天我们就来分析,为什么生活在这座城市里,这么不幸福?

当然,越探究下去,我们越会发现,这不仅仅是北京的问题,荒漠化,正在席卷所有的城市。

01.

北京不是美食荒漠,是平价美食的荒漠

北京到底是不是美食荒漠,在社交网络上是一个经久不衰的吵架话题。

前不久,一条被广泛传播的吐槽,击中了这一争议的要害。

相关问题的知乎高赞回答,说得更为直接明了:北京不是美食的荒漠,是平价美食的荒漠。

经过外卖打包,新鲜出炉的食物本就丧失了一层风味,但更雪上加霜的是,外卖本身或许就没有任何风味可言——冷冻的食材料理包,重油重盐,再裹上一层稀糊糊的芡汁,完全吃不出食材本身的味道。

纵使当下的大数据算法再无孔不入,但打开外卖软件,翻了好几屏,依然推荐不出什么好吃的平价美食。

而如果想要到现实的街道中走一走,则可能会让人更加失望:宽敞的街道上空空荡荡,可选择的大多是各类连锁快餐:真功夫、田老师红烧肉、肯德基、麦当劳……

或是各种口味早已走样到离谱,甚至可以品尝出固定调味剂的“地方美食”:黄焖鸡米饭、沙县小吃、成都小吃、过桥米线(新晋流行的螺蛳粉,也开始进入这一行列)。

那什么样的平民美食会让人感到满足呢?著名美食纪录片导演陈晓卿在《至味在人间》记录的一段回忆,或许非常有代表性:他最常做的,就是在清晨时分,到家附近的一家安徽人开设的面馆吃面,满满都是家乡的味道。

是的,越是地域性,口味越是私人化的小店,却也更加能带来差异化和惊喜。北京曾经有很多这样外地人谋生的小吃店,他们不起眼,却默默抚慰了许多外地打拼人的肠胃和心灵。

小城市里的小店食铺

只是,这种小店,却难以抗衡日益高昂的房租和成本。更不用说,它们难以在这个互联网攥取大量注意力,点评网站全被各种资本与营销的连锁“网红店”所垄断的环境中生存。

口味上的用心、差异和珍贵,往往比不过精致装修、热情服务、新奇体验。诺大的北京,越来越多小店消失了。

只有少数的店铺成为“网红”,得以侥幸活了下来,譬如在吃货中颇有口碑的陈记虾爆鳝、张妈妈风味馆、柴氏牛肉面……但成为网红之后的部分老店,口味也变得一言难尽。

现在在北京,偶尔发现一家这样不错的小吃店,都会让人非常兴奋。忍不住经常光顾,又带有一丝战战兢兢,它哪天又倒闭关张了。

前段时间,一张图在社交网络上热转:“北京美食排行榜”第五位是宜家家居的餐厅,调侃之余却又带着几分无奈和真实:以这个标准来看,兼顾地域性、独特风味和廉价的瑞典肉丸、土豆泥和意面的宜家餐厅,在北京确实算是不错的选择了。

在北京,平民美食消亡的另外一环,则是本地的“老北京小吃”,也几乎消失在了日常生活中。它们大都变成了二环里面向游客的生硬招牌。

长期专注于北京城市研究的朱启鹏(看理想主讲人、青年建筑师)在看理想节目《京师回忆录》中,有一章专门探讨《到底什么是北京菜,它真的那么不好吃么?》。

朱启鹏分析,旧时北京,作为华北平原的中心,吸收了北方各民族的餐饮特色,变为自身的美食传统。而北京又是个两级分化很严重的城市,一面是公侯之家穷奢极欲,一面是都市贫民缺吃少穿。

再加上北京的物产本就不算丰富,旧时的北京菜,尤其是那些我们熟知的北京小吃,就诞生在这样一个饮食短缺的社会背景下。

卤煮火烧的大锅,其中是各种猪下水、死面火烧和炸豆腐,对于旧时的平民肯定是一顿好饭。旧北京的很多吃食,都是在弥补动物蛋白缺乏的焦虑,它与我们今天品评美食的心态已经大不一样了。

抛开南北地域之间的口味差异,北京菜这样的地方餐饮,其实都需要深厚的本地土壤来支持。

但诺大的北京,半个多世纪以来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旧城的大面积拆除和人口搬迁,让大批老居民迁移到城市的边缘。有句玩笑说:正宗的卤煮和炒肝儿都在五环以外。

朱启鹏在这一期节目最后,带着惋惜地总结说:“而二环里所谓老北京的场域内,昂贵的房租已经难以承载本是平民美食的小本生意,游客成了那儿餐饮消费的主力军。

原本繁复的工艺和选料获得不了更多的喝彩,敷衍了事也不会遭到什么谴责。这种消极的互动,让本地餐饮的特征进一步丧失。

02.

无处可逛的街道

在北京,消失的不只有小吃店,还有各种店铺:书店、杂货店、维修店。

伴随这些店铺消亡的,是有特色的老街、是丰富的社区,以及生活。也正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店,却搭载和沉淀起了一座城市的人情生态。

在台湾,有一本“全世界视野最小的杂志”,这就是以一条街道为对象的在地刊物《正兴闻》。

这条街,就是曾因特色小商店而闻名的台南正兴街,在老街名号远扬之后,房租水涨船高,乐器行、小茶馆等商铺因承受不住房租不断上涨而关门,吸引到的新商家则慢慢开始变味。

《正兴闻》主编高耀威忧心,市场一旦没有差异化,过度单调与集中的业态,将扼杀正兴街曾引以为傲的多元与活力。于是他专门出版这一刊物,并配合日常的咖啡馆运营,试图探索更多元的社区空间。

“充满人味的小店受到排挤,愿意承担高房价的店舖,战战兢兢的推出复制、迎合却无趣的商品,继续下去整条街将会慢慢变得不有趣。”

城市一角

而这也正是为什么常常有人感叹,北京似乎无处可“逛”,那些可以停下来慢慢走的街道,几乎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

北京好像是一个个分散的点,单独看来,每个大型商业中心都非常繁华,也有许多很不错的公园、大型美术馆、独立书店,但点与点之间,却常常是一片荒漠。

也是在《京师回忆录》里,朱启鹏在《前门商业区:街道生活圈和它生产的“老北京”》这一章中,描述了一段今天已经很难想象的往事,如今看起来有点乱糟糟、充斥着旅游纪念品的前门,当年竟是北京城最具活力、最时髦的所在。

明代后期,前门大街一带并入城区,很多小商贩就开始在大道上“搭盖棚房为肆”,也就是“占道经营”。时间久了,逐渐形成了繁盛的商业区。

宽阔的前门大街被占路的棚房分隔成了平行的三条道路,东边的一条北段叫肉市,南段叫布市和瓜子店;西边北段叫珠宝市,南段叫粮食店。

所谓的北京风貌、老北京的文化形象,也正在此时悄悄形成。这种文化所依附的载体,正是如前门大街这种充溢着旧时代生活方式的地点。

而随着广泛的士绅化运动,拆除旧居民楼、改造胡同、各种针对“穿墙打洞”的城市治理,这些具有历史和文化价值的老街区,渐渐被高端商业街区和高档住宅所替代。

如今,在北京的地铁名称上还能看到珠市口的这样的名字留存,但实际的风貌早已不复存在。而那些“老北京文化”,逐渐演变了前门商业街里的布鞋、搪瓷杯、印花帆布包,或是冷饮杂货店窗口上一排排“老北京酸奶”的瓷瓶儿。

但其实,文化,尤其是这种生活文化,从来都不只是简单的符号拼贴,最重要、却也常常被忽视的:它们需要大量的真实生活作为基底。

以香港的代表性和城市景观「招牌」为例,如今,线条分明、色彩对比强烈的霓虹灯和手写招牌,早已成为当下常见的(尤其在许多“网红店”中)装修风格。但却都是形似而神不似,并没有香港街头的感觉和底蕴。

这是因为,这些香港的招牌,伴随着城市现代化的建设过程,是市民们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所一点点创造出来的。

香港城市研究者何尚衡在《8处香港景观的改变或消失》一文中追溯,昔日香港招牌,不仅因实际用途而间接保留了书法、图像设计,以及制作霓虹光管的工艺外,还能助人认路,部分招牌更成为社区地标,甚至是本地或外地摄影或电影的取景题材。

正是这些未被规范、却又约定俗成拥有共同之处的景观,每每表现了一座城市的文化底蕴和风貌”,何尚衡写道。

《攻壳机动队》中的香港

如今的前门大街上,仍留有许多“百年老字号”:全聚德烤鸭店、都一处烧麦、张一元茶庄、同仁堂药店、瑞蚨祥绸布店、内联升鞋店、六必居酱园……但却每每让人觉得不是滋味。

也有许多宣传,说如今的前门大街都是按照历史照片还原的。朱启鹏还真的较了个真,用1955年的照片,自己研究作画后的街道立面的手绘图,与现状比较,结果当然是大相径庭。

在这集节目最后,朱启鹏说道:“几百年形成的街道肌理、空间模式、建筑细节和社会关联全部归零。在如同电影布景的仿古建筑中,前门以商业地产的方式重新开盘租售。屈指一算,也有十多年了。

但当你把真实的历史抹去,想用臆造的风情去替换时,难免陷入了一厢情愿的误区。

旧时代的前门大街是真实的,它的活力来自它与城市机体深深的嵌套,也来自丰厚历史遗产带来的场所认同。一条街道,不单单是一串罗列的房子,而是一整个复杂的社会网络建筑可以重新设计,但城市推倒了,却不那么容易重来。

03.

生活在“冷库”里

“没想到看个牙10分钟就结束了,早知道今天应该顺路约个饭,安排个活动好了”。前几天,一位朋友在群聊里说道。

在北京,周末时间需要精心计算、甚至统计和罗列排布,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而是许多人的日常。

北京巨大的城市面积、社区遥远的距离,996的加班时间,城市就这么把日常作息表抻长了,几乎夺走了我们休闲性社交接触的大部分可能性,提高了我们的生活成本。

虽然并非出于功利的目的,但我们心中往往有一个小型计算器,在安排周末活动,决定是否要聚会时,这个计算器就开始在心中默默飞速运转:聚会的人都住在哪里?各自为中心画一个圆,看看彼此能达到的距离,交集在哪里?在哪见面,做什么、吃什么再离开。而为了这一切,所花费的时间是否值得?

《幸福的都市栖居》一书,曾经专门分析了为什么现代的大都市,看似技术越来越发达、样貌庞大而光鲜,但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却越来越不幸福。

“不幸的是,大多数人在选择生活方式、出行方式时,不如自己想得那般自由。我们的选择非常有限,都是由规划者、工程师、政治家、建筑师、市场营销人员和地产投机者规定出来的,是手握权力的陌生人,把自己的价值观刻进了城市景观,是一念之差、地位驱使和系统性判断失误的产物。”

越来越多的建筑师、社会学者、城市研究者,开始反思我们当下的城市士绅化进程,现代建筑对人造成的影响与异化,以及被吞没的在地文化与多元的生活状态。

日本著名建筑师伊东丰雄在走遍了东京、北京、新加坡、纽约、迪拜等巨型都市(大都会)之后,曾在《建筑改变日本》一书中感叹:城市建筑已然沦为了巨型可视化的装置,与一般市民脱离。

城市是被无休止重复着的均质格子所吞没的网格世界。身处无限均质的世界之中,无论选择在哪里工作,决定居住在某栋建筑的北侧还是南侧,或是弄清到了二层还是五十层,都改变不了同一的人工环境这一事实。”

伊东丰雄提醒,假如城市为了实现发展而追求生产性与效率性,结果将会是“恐怖的均质环境”,而在这样的都市中生活,人类将以毫无生气的中性形态存在:

“长此以往,今后的世界将在一片死寂中凝结,如同活在冷库中的日子将成为常态。人们在平静、安全、无欲、无求地苟活中走完一生。

在北京,尤其是宽阔的街道、超大型小区,愈加把人隔绝开来。而996与遥远的通勤距离,又导致这些地方称为“睡城”,就算上文所描述的那些特别的小店还存在,我们却很少有时间能去那里消费,便更无从支撑起这些小店的工作,最后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的闭环,也就是社会学家项飙所反复强调的“附近的消失”。

即使科技发展和经济繁荣,让信息和人际交流看似越来越便捷和通畅,在手机上、在网络上,随时随地,我们不必起床就能观赏电影,交友也完全不用顾忌距离。

但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缺失了与活生生的人接触的机会,缺少与陌生人的相识,按照社会学家大卫·布莱恩(David Brain)的观点,这也同时筛掉了我们应对完全不同的观点的能力。

这时候,技术与便利性反而促成了我们完全意想不到的生活方式:城市不再是栖息的场所,反而更像是一团团孤独的涡流。

《大都会》

用德国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的话来说,“人和世界无法产生共鸣(Resonanz)”。

有一篇分析这种被“异化”的都市生活的文章《被击碎的互联网叙事,和中国年轻人的“新异化”人生》指出,“共鸣”正是“异化”的反面。“共鸣”能让人和世界,用各自的方式与对方进行呼应,并且两者始终保持自己的声音,不被对方占据和支配。

这让我们既能身处世界,不被世界抛弃,也不用退出世界。

尾声.

在《建筑改变日本》一书开头,伊东丰雄写下了自己的思考:“每当清晨我在家周围散步,发现已难寻那些为自家门前的盆栽浇水,或是洒扫街道的老人们的身影时,都禁不住去想:他们如今都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几句看似简单的话,却让人心中一震。上文所述的与世界“共鸣”,其实很大程度上就发展这种“模糊地带”之间,它是我们生活最重要的人际互动,既不是完全的陌生人又算不上朋友的人际地带之间。

社会学家罗伯特·普特南(Robert Putnam)将它称之为“弱联系网”,健康的社会网络就像树木的根系:从居于整个网络核心位置的最重要关系那里,会有较细的根须伸展出来,去接触不同力度、不同强度的交往关系。

“消失的附近”,消失的不只是店铺、景观、街道风貌,最重要的消失,是这一个个既不那么陌生、又不那么紧密的的人们,他们是支撑起我们联系网中最广泛、也是最薄弱的一环。

参考资料

1.《京师回忆录》,看理想App,朱启鹏 主讲

2.《幸福的都市栖居:设计与邻人,让生活更快乐》,查尔斯·蒙哥马利,理想国

3.《建筑改变日本》,伊东丰雄,理想国

4.《被击碎的互联网叙事,和中国年轻人的“新异化”人生》,金介辅,the Initium Media.

5.《乱象背后的逻辑:暴力“士绅化”由何而来?》,卢青、陈虹瑾,the Initium Media

头图:《邪不压正》

摄影:苏小七

撰文:苏小七

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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