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达:什么是诗?
[法]雅克·德里达
lightwhite 译
Jacques Derrida
为了回应这样一个问题——用两个词,不是吗?——你要知道如何弃绝知识。要清楚地知道,而不忘却:遣散文化,但从不在你习得的无知中忘却你在道路上,在穿越道路的时候,所牺牲的东西。
谁敢那样问我?虽然它仍未显明,因为消失乃它的法则,但答案自视为被人口授的(口述之词)。[1]我是一个口述之词,念出了诗,用心学我,把我记下,保卫并持守我,留心我,看着我,被口授的口述之词,就在你的眼前:音轨,尾迹,光的行踪,哀悼筵席的照片。
它,通过诗性的存在,把自己,一个回应,视作被人口授为诗性的。为此,它必须向某人述说自己,向你独一地述说,但又仿佛是向一个迷失于无名的存在者,介于城邦和自然之间,一个被分授的秘密,既公开又私密的,是绝对的一个和另一个,从内部也从外部被免除了的,既不是一个也不是另一个,被抛到路上的动物,绝对的,孤独的,卷成了一个球,紧挨着(它)自己。为此,它会让自己被车碾过,就是这样,hérisson,[2]istrice,[3]用意大利语,用英语说,hedgehog[刺猬]。
若你另据各个情形做出回应,考虑和这一要求(你已经在说意大利语了)[4]一起,由要求本身给予你的空间与时间,根据这一经济,但也在你自身的外部,在远离家门,鉴于一种不可能的或被否认的,必要的但又像一次死亡一样被人渴望的翻译,而冒险走向他者语言的某种横穿的急迫中——这一切,这个让你在里头刚变得谵妄的东西,在那一刻,会和诗歌发生什么关系?更确切地,和诗性有何关系,因为你意图谈论一种经验,旅途的另一个词,在这里是一次艰难跋涉的即兴闲聊,是婉转曲折但从不引领回话语,或回到家的诗节(strophe),[5]至少,它从不还原为诗——被书写,被言说,甚至被歌唱的诗。
那么,在此,立刻,用两个词,以免忘却:
1、记忆的经济:一首诗,出于天命,必须是简约的,省略的,不论它怎样客观地或表面地延展。已经学会的凝缩(Verdichtung)[6]和回撤的无意识。
2、心。不是通过相互交换而毫无风险地循环,并让自己被转译为任何和一切语言的句子的中心。不只是心电描记所实现的心,科学或技术的对象,哲学和生物—伦理—司法话语的对象。或许不是《圣经》或帕斯卡尔的心,甚至也不是海德格尔更喜欢的这颗不那么确定的心。不,一个“心”的故事被诗意地封装在“用心学习”(apprendre par coeur)的习语中,不论是用我的语言还是用别的语言,用英语(to learn by heart),还是用别的什么语,用阿拉伯语(hafiza a'n zahri kalb):一次留下了多条足迹的艰难跋涉。[7]
合二为一:第二个准则被卷裹在第一个准则里。诗性,让我们说,会是你渴望学习的东西,只是你渴望从他者那里,向他者,得益于他者,通过口授,用心学习的东西;imparare a memoria[用心学习]。一旦被赋予了标记,被赋予了一个事件的降临,[8]诗歌,在那条名为翻译的道路之穿行,依旧和一个同样被强烈梦想的事故一样不太可能的时刻,不已经要求,其承诺的事物总有余留的那个场所为人所欲吗?一种感激的承认走向那个事物并超过了此处的认识:你在知识面前的赐福。
一则寓言,你可以把它叙述为诗歌的礼物,[9]它是一个象征性的故事:某人写你,对你写,写到你,写于你。不,毋宁是一个对你述说的标记,留给你,吐露于你,伴随着一个指示,事实上,它创建于这个依次建构了你,指定了你的本源或诞生了你的命令:毁灭我,更确切地说,让我的支撑对外部,在世界中,显现为无形(这已是一切离解的划线,超验的历史),无论如何,做必须做的事,让标记的起源从此持留为不可定位的或不可认别的。承诺它:让它失容,变容,或在它的港口变得不定——从“港口”(port)这个词中,你会听到起航的海滨,还有一次翻译要被运达的所指。吃掉,喝下,吞咽我的文字,在你身上承载它,运送它,如同一种书写的律法成为了你的身体:(它)自在的书写。指令的策略首先会让自己被死亡的纯粹可能性,被一辆汽车向每一个有限的存在者提出的风险,所激发。你听到了灾难将临。从它被直接地印刻于划线那一刻起,终有一死者发自内心的欲望在你身上唤醒了阻止湮灭的运动(它是矛盾的,你跟随我,一个双重的限制,一个绝境的约束),这个同时向死亡暴露自身又保护自己的做法——简言之,刺猬的技巧,它的回撤,就像高速公路上卷成一个球的动物。人们愿意把它拿在手中,开始学习它,理解它,保留它,为了自己,在自己的身旁。
你爱——把它保留为单数的形式,[10]我们可以在词壳的不可取代的字面性当中述说,如果我们正在谈论诗歌而不只是一般的诗性。但我们的诗并不静静地持守于名字,甚至词语内部。它首先被抛出,落到路上,田野里,语言之外的东西上,即便它偶尔在语言当中召回自己,当它把自己聚集起来,自在地卷成一个球的时候,它便遭受比其回撤之际还要巨大的威胁:它以为它在保护自己,而它失去了自己。
字面地:你愿用心保持一种绝对独特的形式,一个其难以捉摸的独一性不再把理想性,即人们所说的理想意义,和文字之躯相分离的事件。在这个绝对不离不弃的欲望中,在绝对的非绝对中,你呼吸诗性的本源。由此是对动物无论如何以其名字来召唤的文字之转移的无限抵制。这是刺猬的悲苦。悲苦(détresse),压力(stress)本身,想要什么?在严格的意义上(stricto sensu),有所警惕。由此是预言:翻译我,照看,持守我一会,出发,保存你自己,让我们离开高速公路。
用心学习的梦就这样在你的身上出现。关于让你的心被口授出的口述之词所穿越。在一条独一的划线上——那是不可能者,那是诗化的经验。你曾经不知道心,你因此学会了它。从这个经验,从这个表达中,学会了。我把教授心,发明心的事物,称为一首诗:最终,它似乎是“心”这个词的意思,是我在我的语言中,无法轻易地从词语本身当中觉察的。心,在(我们要用心学习的)《用心学习》这首诗中,命名的再也不只是纯粹的内心,独立的自主,通过重新生产被爱之踪迹来主动地感化自己的自由。“用心”的回忆,如同一次祈祷——那更安全——被吐露出来,向着某个自动机的外表,记忆术的法则,表面地模仿力学的礼拜仪式,让你的激情大吃一惊,仿佛是从外部击垮了你的汽车:auswendig,德语的“用心”。[11]
所以:你的心跳动,给出节拍,韵律的诞生,超越对立,超越内和外,意识的再现和被弃的文档。一颗心在那下面,在小道和高速公路之间,在你的在场之外,谦逊的,贴近大地,很低。一种低声的重述:从不重复......以一种独一的密码,诗(用心的学,用心学它)同时印封了意义和文字,如一个韵律分隔了时间。
为了用两个词来回应:省略,例如,或挑选,心,hérisson,或istrice,你将不得不废弃意义,卸除文化,知道如何忘却知识,点燃诗学的图书馆。诗的唯一性取决于这样的前提。你必须庆祝,你不得不纪念健忘,野蛮,甚至“用心”的荒谬[12]:刺猬。它蒙蔽了自己。卷成一个球,浑身是刺,脆弱又危险,深思熟虑又极不协调(因为它觉察到了高速公路上的危险,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球,让自己暴露在一次事故面前)。没有一首诗毫无意外,没有一首诗不把自己像一道伤口一样敞开,但也没有一首诗不正像伤人之物。你会把诗称为一个沉默的咒语,失音的伤口,我想要向你,从你身上,用心学习的。就这样,它根本地发生了,而无需一个人被动地去做:它让它自己被人所做,没有能动性,没有劳作,在最最庄严的悲痛中,对所有的创作,尤其是对创造而言,一个陌生人。诗落向我,赐福,他者的到来(或来自他者)。韵律但不对称。在一切的poiesis(制作/生产)面前,除了某种的诗,别无他物。当我们说“诗性的”(poésie),而不说“诗歌”(poétique)的时候,我们应当明确:“诗化的”(poématique)。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刺猬被领回到poiesis的马戏团或动物园:无事可“做”(poiein),既没有“纯粹诗歌”,也没有纯粹修辞,更没有纯粹语言(reine Sprache),[13]或“真理在作品当中的设置”。[14]只有这滩污物,和这十字路口,这里的这起事故。这转折,这灾难的回转。诗的礼物无所引征,它没有题目,它的表演终结了,它在你的无所期待中到来,打断了呼吸,切开了同散漫的,尤其是文学的诗歌相联的一切纽带。在这谱系的灰烬里。不是凤凰,也不是鹰,而是刺猬,极其缓慢地,低低地,贴着大地。没有崇高,也没有灵魂,天使,或许,暂时地。
从此,你会把诗称作独一标记的某种激情,重复自身之离散的签名,每一次,都超越了逻各斯,反人的,几乎未驯化的,主体的家庭不可重新占有的:一头转变了的动物,卷成一个球,转向他者也转向自己,总之,一个生物——温和的,谦逊的,贴近大地,你为之命名的卑微,就这样在一个名字中把你自己送向名字的外部,一只用词错误的刺猬,它的箭准备待发,当这不老而盲目的生物听到了却没有看到死亡的将临。
诗可以把自己卷成一个球,但仍是为了把它尖锐的符号对准外部。可以肯定的是,它能够反思语言或言说诗歌,但它从来不向后与自身相联,它从不自己移动,就像那些机器,死亡的带来者。它的事件总是打断绝对知识,或使之脱轨,临近自身的自有目的的存在。这颗“恶魔之心”从不聚集自身,它失去自身并脱离轨道(谵妄或狂热),它将自己暴露于机遇,任自己被快速冲向它的东西撕成碎片。
没有一个主体:诗,或许有一些,或许它离开了自己,但我从来不写。一首诗,我从不署上名字。署上名字的是他者。“我”只是处在这个欲望的到来中:用心学习。向前延展,探出,直到包含它自己的支撑,因此没有外在的支撑,没有实体,没有主体,免除了(其)自在的书写,“用心”任自己被人挑选,超越身体、性、嘴和眼睛;它擦除了边界,从手中滑过,你几乎听不见它,但它教授我们心。血统,被吐露为遗产的挑选之标记,它可以依附于任何的词,任何的物,活物或死物,刺猬的名字,例如,介于生和死,黄昏或破晓,精神错乱的天启,专有的和普遍的,公开的和私密的。
——但你正在谈论的诗,你正偏离轨道,它还从未被如此命名,或如此任意地。
——你刚说到了。那不得不被证明的。回想一下问题:“什么是......?”(ti esti,was ist ...[什么是],istoria[历史],episteme[知识],philosophia[哲学])。“什么是......?”哀悼了诗的消失——另一场灾难。通过弃绝那恰好是其所是的东西,一个问题向散文的诞生发出致敬。
(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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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自Jacques Derrida, Che cos'è la poesia?, trans. Peggy Kamuf, in A Derrida Reader: Between the Blinds, ed. Peggy Kamuf, New Yro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1, pp. 221-237.
文本是德里达应意大利诗歌杂志Poesia之邀,就Che cos'è la poesia?(什么是诗,更字面的意思是,什么东西是诗)的题目所写的短文。注释均为英译注。
[1] 口授(dictée):一种普遍的教育实践,其中,学生在一位教师的口述下书写。阴性名词从动词dicter的过去分词变化而来。
[2] 法语的hérisson,以及意大利语的istrice,一旦被转译成英语的hedgehog,就会失去其丰富的共鸣,所以,德里达把转译过程中意义的丧失比作刺猬的收缩。
[3] 在整篇文本中,str-的音得到了强调。一个人会从中听到陷入此翻译之狭隙/限制(stricture)当中的野兽的悲苦(distress)。
[4] 因为在意大利语中,domanda[要求]意味着问题。
[5] 诗节:stanza;源自希腊语:转折。
[6] 德语的凝缩,或许让人想到了弗洛伊德对这个概念的使用,还有Dichtung[诗]。
[7] 足迹(voies):它的一个同音词是voix[声音]。
[8] 降临(la venue):也作“已经到来的她”。
[9] 马拉美的十四行诗的题目。
[10] 在《结语》(Envois,见《明信片》[The Post Card])的某处,德里达怀疑一个人如何能够用英语说“我爱你”(I love you),因为英语对单数的“你”和复数的“你”不做区分。
[11] 也指“向外”或“在外”。
[12] 荒谬(bêtise):源自bête[野兽或动物]。
[13] 纯粹语言:见本雅明的文章《译者的任务》。
[14] 真理在作品当中的设置:见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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