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吒:月照丹青(长篇人物传记连载2)

月照丹青(连载) 

                   波 吒 著

          (接上期)

  十一

大觉寺历代出高僧。清末,大觉寺的主持源善是一位精通佛法的法师,名噪一时。民国初年,四川军阀刘湘特邀僧源善法师到万县,谈佛论经。重庆市佛教协会会长、重庆慈云寺方丈惟贤法师,也于21岁时在开县大觉寺受戒。

开州汉丰湖

从县城过城河沟,穿过一片田地,便来到凤凰山下,山下到寺庙有两百多级石梯,庙门口有十余株百年以上的松柏树,寺庙大门就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门前是四个苍劲有力的隶书“大觉禅林”,两旁对联为:“人心有觉晨钟暮鼓畅达天机,佛法无边前因后果根诸性命。”

解放前,此寺有田产一百四十多亩,僧人近百,解放后僧人被驱逐还俗,田产没收,佛像全毁,主持划为地主。破四旧时,寺院遭到彻底破坏。

改革开放后,在大觉寺后面的另一个地方,由几个信徒化缘开始修建,后从远方来了一个释照全法师,有点文化,以前做过木匠活,由他绘图设计,一座宏伟的大觉寺又从凤凰山脚矗立起来。

九十年代,刘晓初曾受邀在该寺的五观堂上,画一幅《莲池海会》的壁画,作画时,信徒们就在下面跪起念咒诵经,有个居士对他说:“刘师傅,你是不是先歇一下,我们给你跪拜,你怕受不起。”刘晓初说:“你们尽管拜,我是在为佛主做事,受得起,受得起。” 此是后话。

刘晓初和父亲还没进寺院的门,就已听到里面传来的哀乐声,看到白幔垂于殿堂各处。父亲牵着刘晓初的手对他说:“肖表叔生前很喜欢你,去了一定要在他的灵前多叩几个头。”

前去吊丧的人很多,有县城的,也有他老家的亲朋。肖芬的灵堂设在西边厢房,满墙都挂着来宾祭悼的挽联,父亲的挽联是:

忆苦同君建桑梓,造福东里,乡民颂声不绝耳;

如今与君来别离,神魂西去,来世恐难再相逢。

就在父亲于灵前读着为肖芬亲手所写的祭文时,跪在地上的刘晓初抬眼看到了肖前菊,她比过去长高了许多,只是在这样的特殊日子见面,双方都没打什么招呼。

刘晓初跟着国文老师朱纬武学古典文学期间,把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古文观止》、《史记》、《唐宋八大家文集》、四大名著,都认真读过了一遍。朱老师每天布置的作业,不是作文,就是写诗,从而奠定了他在文字上的功底,以后在画作中的配诗,都是他随意所作。其实在此之前,他就在祖父的书楼上读到过《小说月报》、《申报月刊》、《黄浦月报》、《时事月报》合订本等现代白话文。

一次他在教室外面爬树,爬得很高,被朱老师看见了,说太危险,叫他赶紧下来,可淘气的刘晓初就是不下来。朱老师只好叫其他孩子去把他的母亲喊来,母亲来后,让刘晓初给老师认错,说不认错,回去就要让父亲收拾他。见刘晓初不作声,朱老师就对他母亲说:认错就算了,这样吧,我出一个对联,对上了,就让你母亲不在父亲面前告状。

朱老师出的上联是:青年童子爬青树。刘晓初拍拍老门,抬头看见岩石上有一株盛开的白合花,立即回答:白胡老人看白花。朱老师听了,连连点头:对得不错。

随着局势的动荡,父亲渐渐放松了对他学业上的要求,买了一本《升学指导》叫他在家自学。

十二

民国时期,曾发生过一件轰动开县的诈骗案,与刘晓初的父亲就有关。

一九四二年的初秋,开县县城忽然来了一乘华丽的轿子,从冉家河坝过河,由县城西门而进。轿子里坐着的,是一个部队军官,约三十来岁,轿子前后簇拥着四个当兵的,都背着枪,耀武扬威地径直来到县衙门,找到当时的县长冯均益,军官自称朱营长,说是专程从万县过来,奉上峰指令,有人揭发灯草坝前任乡长刘铭彝和乡绅肖文林有汉奸嫌疑,他要提这两个人回去调查。

“汉奸嫌疑”这个罪名在当时可不轻,但来人证件、证明一应俱全,冯县长也不敢怠慢,连忙调集县警察局二中队,由中队长谭开理带队,配合朱营长连夜赶到灯草坝抓人。

刘家在敦好长冲桠口反背的半山坡上,刘晓初还记得那晚的情景,全家人都睡着了,门外忽然响起熟人肖常学“嘭嘭”的敲门声,说有急事找父亲。一家人惊醒后,开门看到这些当兵的,起初还以为是叔爷刘伟业回来了(刘伟业作为乡长,回来时,有时也有带枪的跟着。)后来一看情况不对,几个吸鸦片的叔爷心想莫是来抓他们的,个个如惊弓之鸟,抱起烟枪,吓得四处乱躲,有的钻到床脚下,有的躲进衣柜里,有的翻围墙逃跑,有个叔爷爬到树上,被树枝把脸划了一个口子。

面对一下这么多带枪的人夜闯进来,刘铭彝并没有惊慌,他忙叫人抬出两萝框爆米花作招待,给他们打点心,同时吩咐厨房准备饭菜,被拒绝。朱营长指着他的鼻子说:“好个刘铭彝,居然与日本人有勾结,抓起来,带走!”

刘铭彝暗想:心里无冷病,胆大吃西瓜,去就去吧。

县警察局二中队去的人,分两路人马将刘铭彝和肖文林抓到了县城。灯草坝的刘铭彝和肖文林有汉奸嫌疑被抓,一时成为县城街头巷尾和十里八乡谈论的话题。

关在县城监狱的刘铭彝和肖文林,明知遭人陷害,心里怎么也想不通,

当接到那个军官托人给他们传话说:“只要交了赎金,这事就可私了”时,两个都是有个性的人,所以谁也没有卖他的账。

那时县衙里没有招待所,县长冯均益便安排朱营长一行住进西街旅舍。

父亲被抓后,叔父刘伟业,姐夫谢公鲁也在积极活动,县长冯均益亦多了一个心眼,凭他与刘铭彝的私交,一个山沟沟里的商人,说他有汉奸嫌疑,觉得事有蹊跷,忙叫手下先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并暗中派人到万县去了解朱营长的情况。

这个朱营长见两家既不拿钱赎人,冯县长又不让他把人带走,便天天到县衙去催,冯县长开始对他还很客气,后来就干脆回避不理,以拖延时间等去万县调查的人回来。

就在这时,因吸鸦片被关在监狱里一个叫屈能的人,请役差带话出来给冯县长说,这个朱营长他认识,根本不是什么营长,是以前抓到的一个开小差的逃兵,叫梁洪。

农民画家刘晓初近照

那时募兵,叫充丁,各乡划有任务,家庭里实行两丁抽一,三丁抽二,有钱的家庭,也可以用钱买丁充数。几年前,一个自称梁洪的逃兵,流落到敦草坝,被乡丁抓到,交给乡绅肖文林,要用这个人冒名顶替肖文林的儿子去充丁。梁洪害怕肖文林叫人给他来“杀威棍”,曾一膝跪下向他求请,答应愿去充丁,只是不要打他、捆他。而刘铭彝作为乡长,他见到过。

与他充丁关在一个屋子的,还有抽鸦片被关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屈能。屈能是当地人,被关每天有人送饭菜,梁洪是外地人,每每挨饿。这时,屈能就将自己的饭菜分一些给他吃。梁洪倒也没忘恩,这次又看到关在监狱里的屈能时,亲自给他送了两次酒肉报答他,并告诉他千万不要把这事捅出去。只是屈能为脱牢狱,立功心切,并没有领他的请。

冯县长听完汇报,即刻召集全县两个中队的所有警力,将西街旅舍团团围住。可这个狡猾的梁洪,大概已嗅到什么气味,与带来的几个兵,提前逃之夭夭了。不久前去万县了解情况的也带回消息说,这个人,只是朱营长手下的一个亲信,趁朱营长开会之机,偷走了他的印章证件前来行骗,希望地方政府能设法抓到他。

屈能后来对人说,梁洪这次来,目的就是想敲诈一笔钱,梁洪本是一个兵痞子,替人充丁几进几出已多次,想着自己三十来岁的人了,当兵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冒险弄点钱,成个家做点生意。他找肖文林下手,是他曾给肖文林跪了一膝,“男儿膝下有黄金”,感到是人生的一大耻辱,要来报仇。至于父亲刘铭彝,他认为是乡长,肯定有钱。如弄不到钱,他们将人带走后,可能半路上就要下手撕票。

 十三

刘晓初族上这一支人,到父辈刘铭彝这一代,全族几大房一共是十七个弟兄,因为上辈是做官的老爷,人们还称他们为少爷。但这些执绔子弟大部分已腐化堕落,吸鸦片烟,家道中落。

临近解放时,因吸鸦片的叔爷,经父亲百般劝阻无效,欠下一屁股债,主动将自己的那一份田产和家业典当给刘晓初的父亲,然后拿钱去还账。从院子里搬出去后,居住在祖先的一座破宗庙里。原来热热闹闹的大院子里,就剩下两个姑姑和刘晓初这一家人了。

按世人的眼光,在刘晓初父辈这一代刘氏直系子孙中,父亲刘铭彝还算成器一点的,但人算不如天算,没多久,刘晓初一家便成了一贫如洗的穷人,而且是受管制的专政对象,而那些不争气,将祖上家业败得一干二净,上无片瓦,下无寸地的干人(俗语,即除有个人啥都没有),转眼成为翻身作主的贫下中农。他的那几个因吸鸦片而搬到破庙去住的叔爷,也许做梦都没有想到,还能重新有田地种、有房子住。

挨了批斗回来的刘铭彝,对着一位前来看望他的老朋友,怎么也想不通地说:“辛苦几十年挣下的家业,不仅没给后人带来好处,反倒把他们给害了。”

十来岁的刘晓初,便开始同父亲一起干活了。不仅干农活,还要做其他力所能及的事。解放后第一次随父亲挑军粮,由敦草坝到开县城,有七十多华里的路程,那时没有公路,要从九岭翻山。他挑着三十斤粮食,走到离县城不远的镇东乡头道河三拱桥时,实在走不动了,就和父亲在那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才进县城。

当时家里有一个榨房,榨房有一条拉碾滚子的牛,1950年下半年的一天,父亲在给牛喂草的时候,被牛角弯倒在地,然后从身上踩过去,造成重伤,十来天后就去世了。不久清匪反霸运动开始,作过伪乡长的么叔刘伟业被镇压。

在刘晓初的印像中,父亲无论是为官或是办厂经商,都算是一个正直且有责任心的人,他从不依仗权势为非作歹,横行乡里。家里虽说也有田地收租,但并无霸道行为,每逢春节,都要给客户和雇工家属送汤圆面和红糖。如果年景欠收,照例减租减息。对捐资助学,也十分支持。

随着父亲的离世,身为家里长子的刘晓初,不得不用稚嫩的肩膀,承担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当时都只有几岁。)。初学种庄稼的时候,搭田坎,人没有田坎高,不能用耙锄,就用手一捧一捧地用泥土将田坎搭好;挑担子力气小起不了肩,就把一头搁在板登上,也要把担子挑起来。在当时农村,住的都是用泥巴砌成的土墙屋,刘晓初经常帮人砌泥墙,对砌泥巴墙,也在当地算得上一把好手。

土改时,家里的财产、田地被没收,刘晓初一家搬出了大宅院,被迫迁到对面山上的一间茅草屋里居住。但农协会还是听从一个叫刘绍香的贫农建议:分了他们的家产、田地,还是应该给他们留一个贫民生活所具备的基本条件吧。于是还给了他们一间房子,是以前家里烤酒的作坊。还有两张床,几件简单家具,一层石磨,可这间房子已有一户贫下中农住着,说啥也不让,无奈只好各住半间。

2009年,在跨过一个世纪之后,刘晓初回故里想去寻父亲的坟茔拜谒,可看到的却是一片荒草萋萋,坟茔已无处可寻。不禁悲从心来,作诗一首:

岁月沧桑六十载,荒茔湮没杂草间。

子孙欲来添坟土,难觅标记烧纸钱。

十四

刘晓初小时,认起一个伯父叫刘青山,江湖上人称“三泡毛”, 或“泡毛三哥”(因他在家排行老三)。父亲在世时,这个人时不时会来家里串串门,所以印像深刻。这个伯父,刘晓初以前曾听过他的许多趣事。

刘青山老家在灯草坝附近的水田乡一个叫崩龙坡的地方,与刘晓初家并不是一个支系。此人年轻的时候,是做骡马生意的,行走江湖很多年,在下川东一带颇有些名气。提起“三泡毛”或“泡毛三哥”,都会说这个人武功了得,但他的真名却没有几个人晓得到。

刘青山为人仗义,肯帮忙,性格开朗乐观,生活放荡不羁,说话粗声大气,有点象梁山好汉中的李逵。他虽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仍喜欢在江湖上广交朋友,与不少地主乡绅也很合得来,走这些人家里去就象走菜园门那么方便。

刘晓初见到这个伯父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但精神仍特别旺盛,说话做事不拘小节。每次到他家来,一踏上门前的石门坎,就要高声大喊:“三嫂子(其实刘晓初的母亲比他小得多),你酒烫热了没有?饭煮好了没有?泡毛哥的肚子饿了。”并将手上的龙头拐杖在石板上磕得“噔噔”直响。

进了院子,对直走到厨房,把龙头拐杖往墙上一搁,坐在桌上就找母亲讨酒喝。刘青山特别喜欢喝酒,有时肉菜一端上桌,也不等其它人入坐,他就自樽自饮吃开了。边吃嘴上还边嚷嚷:“三嫂弄的东西就是不错,好吃!”

刘青山的饭量大得惊人,每次到刘晓初家,都要吃一大钵肉,吃几大品碗(大磁碗)饭,喝半斤以上的酒。吃饭时,他还要拿几瓣生大蒜放在桌边,剥生大蒜吃,他说生大蒜下饭吃很香,吃饭时,扒一口饭,嚼一点生大蒜,或喝一口酒,嚼一点生大蒜。

他的穿着也与众不同,有点象和尚穿的道袍,热天半裸着身子。冬天时,把皮袍反穿起。常是头戴一顶尖顶红东帽,脚穿一双多耳麻草鞋,或是一双龙头长统靴。

刘晓初家养有十几桶蜜蜂,每年要产百多斤蜂糖,刘青山在酒醉饭饱之后,不由分说,就用他家的土罐子装一两罐带回去。当然,每次来,他也会带点小礼物,如牛羊肉、野免肉,或草药什么的。

刘晓初曾随父母到他家去走过人户,看到他家里的日子的确过得也很滋润,子女常年喂养有十几条牛羊,每年都要杀几条,一年肉食不断,加之平常喝牛奶、羊奶,在那个时候,也算过的小康生活了,难怪七十多岁的人,精力还那样充沛,脸上红光满面,走路快步如风。他说自己一生没吃过什么药,就是好几杯酒。每当有点小毛病,家人劝他吃药时,他无所谓地开玩笑说:“吃药不如喝几杯酒,有啥子病只要酒到病就除了。”

刘青山家里儿孙满堂,要说他闲着无事的时候可以带带孙儿孙女玩耍,可他却总是在家闲不住,一年绝大部份时间都是在外面过的,他翻山越岭,一走几十里甚至上百里路,到各处去拜访以前结识的老朋友。

有一次,他到九岭去拜访一个当地土财主“周五泡毛”,周五不在家,和婆娘走人户去了。他的几个闺女热情地给他端茶递水,没想这刘青山说粗鲁话说惯了的,当着几个还没出阁的大闺女,口无遮拦地说:“好个周五泡毛,老子'三泡毛’刘三哥专门来看你,你还要躲着老子,留几个如花似玉的闰女来侍候老子,就不怕我弄她们呀。”羞得几个大闺女都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了,留下刘青山一个人在客厅坐了几个小时的冷板凳。

周五泡毛和老婆回来后,看到这情景,连连向他陪不是,还把女儿叫出来,狠狠地训斥了几句:“这是你爹的老朋友刘三大爷,大老远跑来作客,你们咋个这么没规矩,把客人来凉起。”

十五

刘青山年轻时身材魁梧,气宇轩昂,说话声音宏亮,江湖上的人都把他当侠客看待,以为他武功高强,对他十分敬畏。

其实他并不会武功,只因早年做骡马生意时,有一次带着七、八个马崽,牵着几头骡马,在宣汉县城的客栈住店时,正遇当地县城的赵财主请了一位姓吴的拳师在摆擂台,以武会友,声称如果有人能胜得了那位拳师,愿以三十石稻谷的田地和两百块大洋相赠。

面对厚赏,很多人都跃跃欲试,可去了几个人,都不是那拳师的对手。

刘青山一行住进客栈后,店主人见他人高马大,气度不凡,心想一定是个练家子(武功高人),于是便来怂恿他去试试,同行的几个马崽也对他说:你刘三哥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遇到这等好事,正好该去露一手。刘青山本来就是一个爱面子的人,经大家这么一说,也不得不绷起脸面,夸下海口说,“就是哈,那就让我去教训教训他好了”。嘴里虽这样说,毕竟是顺口打哇哇说的话,劲提了,事后还是有点心虚。晚上睡在客栈,辗转难眠。

那时客栈招呼这些寒碜的过路客,打的是地铺,随便在地上铺点什么,一间屋子里,一个挨着一个要睡上几十号人。

就在店家媳了灯火,刘青山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与刘青山头对头睡着的一个人主动找他答讪:“你哥子自己不行,就不兴找人帮忙呀?”刘青山说:“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去找那个哟。”那人说:“眼下就有一位高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刘青山是个聪明人,听了这话,翻身爬了起来,“难道——”,他想。那人也坐了起来,“就是本人,不相信索?!”

刘青山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上下打量眼前的这个人,险些吓了一跳。

此人尖嘴猴腮,身材猥琐,只有一米五几,穿着件旧蓝布衫,补巴补丁的涮巴裤,一身破破烂烂的,乍一看就象街头行乞的小乞丐,于是连连摇头:“兄弟,开啥子玩笑哦。”那人说:“我不是开玩笑,是真想助你一把。我姓李,人称李矮子,今年三十有五。因犯事逃难到此,本想去会他一会,但想到一个人在别人的地盘,强龙难斗地头蛇,现在由你刘大哥出面应战,我去和他现场过招,刘大哥身边有七、八身强力壮的人,老家又是这邻县的,不管输赢,量他不会把你怎样。只是得的奖赏,你得分我一半。”刘青山将信将疑地答应道:“没得说、没得说。”

这李矮子是个大烟鬼,第二天他要刘青山把他带到烟馆,从上午一直吸到下午两点多钟才把烟瘾过足。

他叫刘青山去买一匹窄麻布,要五丈多长,将麻布摺成一个厚墩。然后将厚厚的一墩麻布拿到水里去浸了一下,拿起来,运了运气,用两手一扯,几指厚的麻布墩子立即被他扯断成两截。李矮子说:“得了,洒家的功夫还在。”

第二天,刘青山便去向姓吴的拳师下应战书,声称自己是开县来的刘三泡毛,愿以武会友,和他交个朋友。

到了打擂这天,刘青山带着八个马崽和李矮子来到城郊的一个很宽敞的草坪坝子,当地人叫较场坝,是旧时操练队伍和比武的场地。

刘青山和八个马崽,按高矮次序一字排开,八个马崽个个都生得五大三粗,站在那里威风凛凛,唯独李矮子站在队伍后面,就象杂戏班里带着的一只猴子。

当然上阵前,李矮子仍不忘把烟瘾过足,并告诉刘青山,去了莫啰嗦久了,不然他烟瘾发着就麻烦了。

姓吴的拳师带着徒弟站在场子的另一边,从声势上看,刘青山反倒占了上风。

四周看热闹的有两三百人,早已把场子团团围住。

十六

随着一阵“咚!咚!咚!”的鼓声擂过,赵财主起身寒暄了几句,接着宣布:比武开始。

刘青山首先站出来,抱手对姓吴的拳师作了个辑,很傲慢地大声说道:“我九二码子三泡毛(过去称肉的秤码子“文”、“刂”合起来就是一个刘字,意思就是“刘三泡毛”)从开县路经此地,今天有幸与吴拳师以武会友。我九二码子三泡毛在江湖上也是有名头的,我看就用不着我亲自动手,先让个徒弟来会一会你。”

他的嗓门本身就大,声如洪钟。几句开场白一出,其威力不下张飞大战长板坡上的那一声吼,已在无形中对吴拳师起到了一个震慑作用。

刘青山的话音刚落,李矮子从队伍里吊儿郎当地站了出来,对着看热闹的人装了个怪相,引得场上场下一阵哄笑。但李矮子并不理会,也伸手向吴拳师作了个辑,慢条斯理地说:“本人李矮子,是开县刘三泡毛的徒弟,今天代师傅来向吴老师讨教讨教。”

吴拳师一看,出来这么个尖嘴猴腮的残疾人向自己挑战,心想你刘三泡毛也太不把我吴某放在眼里了吧,他忍着怒火,也顺口叫了个徒弟出来。

这个徒弟比李矮子要高出两个头,一出来,便虎虎生风地打出一套地趟拳来显示自己,还特别展示了自己的腿脚功夫,大概是要想给李矮子个下马威,劝他趁早滚下去,要不我一脚揣你个八丈远。

李矮子斜着眼,手捋下巴阴阳怪气地对他说:“哟哟哟,你这点三脚猫功夫,太差劲了,也配与我交手。”话刚出口,惹得这个徒弟怒火中烧,正要和李矮子动手,李矮子手一扬,说了声:“慢!”对着赵拳师说“他一个人与我打不过瘾,叫你的几个徒弟一齐上吧。”

此话一出,更惹恼了上来的这个徒弟,心想:这人不会是个疯子吧,疯人说疯话。他说了声:“莫提劲打靶,看拳!”,脚随声动,运足了气的重拳,眼看就要砸在李矮子的脑门上,四周看热闹的不觉倒吸一口凉气,这一拳下去,李矮子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还没等大家看清楚是啷个回事,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不是李矮子,而是吴拳师的那个徒弟。

吴拳师暗暗一怔,其他几个徒弟没待师傅开口,早已一涌而上,将李矮子团团围住。李矮子还真有点功夫,只见他象个猴子似的在这几个徒弟间左窜右跳,也不晓得使用的是啥绝技,三下五除二,一支烟的功夫,这几个徒弟已扒在地上起不来了。四周看热闹的人齐声叫好!

所谓“行家一落眼,便知深和浅。”吴拳师站在旁边,目睹了全过程,虽看得不太真切,自知遇到了高手。但习武之人,讲的是个面子,争的是个骨气。

有了徒弟的教训,他与李矮子过招时,出手自然十分谨慎,只是在过招时,吴拳师感觉自己的拳脚始终挨不到李矮子的身,而李矮子,拳无定法,出手软如棉,沾身硬似铁。

两人过招十几个回合,外人还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赵拳师已跳出圈子,表示认输。

江湖人重信誉,赵财主虽不是江湖人,也没食言,答应三十石稻谷的田地和两百块大洋当场兑现。三十石稻谷的田地被刘青山谢绝了,只收了两百块大洋,不过他一块也不想要,要悉数都给李矮子。李矮子再三推迟后收了一百五十块大洋,留下五十块大洋教刘青山和他的马崽作下酒钱。

事后,赵财主还将刘青山一行和李矮子接到庄园好好款待了几顿,他说在江湖上早已听说过刘三泡毛的名头,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愿与他结为异性兄弟。

刘青山徒弟的功夫就如此了得,那他就更不用摆了,于是一些人添油加醋地把他吹得神乎其神。

刘三泡毛的名字就这样借人家的风,鼓自己的帆,更加享誉江湖。这真是:

浪得虚名不由人,江湖虽险莫认真。

九二码子三泡毛,堂堂正正挺腰身。

 十七

因刘青山经常出门在外,屋里的婆娘难免春心萌动红杏出墙,暗暗和当地的一个叫孟毛子的杀猪匠好上了。四十来岁的时候,一天半夜刘青山从外地回来,在铺里将他们捉了个双。一气之下,抓起把菜刀当场砍死了那个杀猪匠,婆娘挨了两刀后没多久也死了。那个时候遇到婆娘偷人这样的事情,是人人痛恨的,刘青山所处的地方,天高皇帝远,加之当地人都有点惧怕他,所以也没有人去报官。

六十多岁岁后,刘青山居然从外地带回个三十来岁的婆娘,人长得也很俊俏。只是这女人的来历,没有哪个弄得醒壳(地方话,即明白、清楚)。

一向好客的刘青山,家里少不了时有朋友来。一次几个老朋友来,刘青山忙叫婆娘下厨弄饭,要大酒大肉的款待这几个朋友。等了二十来分钟,刘青山就到厨房去问婆娘饭弄好没有。婆娘没好气地说:“哪有这么快呀。”过了二十几分钟,他又去厨房问婆娘饭弄好没有,婆娘说:“又要杀鸡又要宰鱼的,我又不是神仙,能给你变出一桌饭菜来,你还是去陪你的客,弄好后我自会端出来的。”没想这几句话惹起了刘青山的猫毛脾气,他说:“你个婆娘还敢和我顶嘴,信不信老子要打你。”说着便抓住一条板凳打过去,婆娘用手麻利地接过板凳,放到地上,对他说:“你不要动手动脚的,外面还有客人,打起来不好看。

刘青山说“你个死婆娘还有两下子啊,老子今天就要打你。”说着又拖起凳子打过去,婆娘再次接过凳子放到地上,面带怒色,拉着刘青山就往卧室里走,刘青山不知何意,只见婆娘从卧室的床铺下拖出一个箱子,打开箱子拿出一双铁鞋,约有三十来斤,不慌不忙地穿在脚上,“噔”的一下跃上了房梁,在屋梁的梁柱上走了四个圈子,然后跳下来,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将铁鞋又放回箱子里,看得刘青山目瞪口呆,没想到这婆娘藏而不露,还真有两下子。从此后,再不敢在婆娘面前耍威风了。

这个婆娘在刘青山家里呆了五年,生了两个孩子,有一天对刘青山说:离家到此这么多年了,也该回去看看,刘青山本打算带着孩子与她一同回去,可婆娘坚决要一个人回去,她说自己走得快,刘青山和孩子都走不过她。她叫刘青山把孩子带好,说回湖北老家去后,再上武当山去一趟就回来。可这一走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刘青山曾托人多方打听都没有打听得到她的任何消息。

刘青山治跌打损伤的打药方子,就是他婆娘传给他的,江湖上叫强盗药,人被打只要还有一口气,吞了那药再喝点童便(儿童的尿),便能起死回生,立马就能起身走动。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刘晓初因过度劳动,腰痛得伸不起来,在街上遇到刘青山蹲在街边手扶背篓在卖打药,就向他求治,他问是不是挨了打,刘晓初说不是,主要是劳累过度,刘青山便从背篓里拿出截草药根,叫他回去熬水喝,果然两天后就没事了。又过了两年,刘晓初的姑姑刘淑蓉经常喊周身疼,他找到刘青山,此时刘青山已经九十多岁了,但身体仍然很好,刘晓初将他带到姑姑家,请他姑给姑姑看病配药,姑姑要打鸡蛋给他吃,他说鸡蛋吃伤了,喜好的还是那几口酒,只要酒喝。自那以后,刘晓初就再没遇见过他,后来听说他活到1962年才去逝,享年102岁。

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两个重庆知青来向刘晓初学画,说他们在水田乡崩龙坡的那个生产队下乡,并邀请刘晓初到那个生产队去看看。崩龙坡就是这个伯父刘青山的老家,刘晓初随知青去到那里时,看到刘青山家的几间老房子还在,住的都是他的直系后代,听刘晓初简单介绍后,对他十分客气,还把他带到刘青山的墓地上去看了看。墓上只有石圈子,还没有墓碑。他们说刘晓初来得正好,有一块打好坯子的石碑,正缺人写碑文和画石刻图案。住在其他地方的刘青山后代,听说老辈子来了,都来接他到自己家作客,有叫叔叔的,有喊爷爷的,刘晓初在那里呆了三天,写好碑文和画好石刻图案才离开。

1994年,刘晓初在县城遇到他的一个重孙子,请刘晓初给他高祖父画一张遗像,刘晓初要他拿一张照片来,其孙说,那时哪有照片啊,就请您凭当初记忆画一张吧。当刘晓初将画画好交给他时,这个在城里做生意并已在城里买房安家的老板,立即拿出五百元钱要刘晓初收下,刘晓初一分钱也没有要,说你的祖上就是我的祖上,说起钱就不亲热了。最后刘晓初收了他送的两包家乡的茶叶。

十八

刨洋芋(皮),对以前的家庭主妇来说,本是一件寻常事,但刘晓初说起刨洋芋,就会想起十来岁时,一连几天,不停地刨洋芋的事,不仅白天刨,甚至晚上还要赶夜工刨洋芋。

刚解放时,政府在地方要做的两件首要事,一是收缴地主和土匪的枪支,二是征收公粮。所有的地主家庭,不仅要征收粮食,还要征收木柴、稻草。征粮的数量,先进行摸底,大地主家征收几万斤,中等地主家征收几千斤,小地主家征收几百斤。他们给刘晓初家划的任务是粮食8000斤,木柴1万斤,稻草1千斤。木柴、稻草倒是很快就交齐了,但粮食怎么也凑不齐那么多,于是那些上面派来的干部,带领由当地贫下中农组成的催粮队,就天天坐到刘晓初家里来催粮,一来就是二三十个人,从早晨坐到天黑。几个弟妹吓得躲在外面不敢回家。

本来家里倾其所有,上交的粮食就凑不齐,这些人来了,还得招呼(招待)他们,拿什么招呼呢,只有煮几锅碗豆和洋芋混合熬的包谷糊糊,再抓点咸菜来打发,好在这些人对吃的并不讲究,能有东西填饱肚子就行。

刨洋芋,就成了刘晓初那几天的重要任务。他每天天一亮就起床,自觉地把家里堆放的洋芋用撮箕提出来,在塘里清洗后,就坐在坝子里刨洋芋,然后将刨好的洋芋丢在装有清水的木盆子里,一天要刨一两百斤才能够这些人吃。

看着满坝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催粮队人员,十来岁的他,也弄不清,倒底是咋回事,只是隐隐地感觉到:这个家要出事了。他只有用做这点力所能及的事来分担父母的一份压力。

一天下来,刘晓初刨洋芋刨得手指发麻,坐得腰酸背痛,但他总是一声不吭。催粮队中有个妇女叫龚宗珍(因她丈夫与母亲同姓,以前认起来喊舅母),看到小小年纪的他,这么懂事,摸着他的头,十分同情地说:初初不简单,象个小媳妇一样。

家里可能藏粮食的地方都被翻遍了,但他们仍是天天来,来了,虽然都心知肚明再逼也只能逼出人命,还是一个不少地乐意来,一是投表现,二是大家在一起好耍,不干活,有人供饭吃。所以接着的几天来了也不再折腾,装模作样地吼几句,然后就是在坝子里,找个合适的地方,女的坐在一起摆龙门阵,男的打川牌巴胡子,只有龚宗珍看在刘晓初一家以前对她好的份上,主动来帮刘晓初刨洋芋。父亲不想荒废坡上的庄稼,每天还照常下地去劳动,母亲则留在家里忙着给他们烧火做饭。

催粮队在他家折腾了四五天后,看到他家也没有什么油水了(能拿出来吃的也吃得差不多了),最终不了了之,又在别的地主家催粮去了。

通过这几天,刘晓初练就的刨洋芋本事,直到现在,好多农村妇女都自认赶不上他,一是没有他刨得快,二是没有他刨得干净。

当时征粮下来的干部,都是南下进川的,不了解当地的实际情况,全凭农协会提供的情况来划分任务,眼看征收任务完不成,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派人暗地观察这家地主厕所粪坑里粪便的颜色,如果粪便是黄色,就证明这家地主还有粮食吃,是抗粮不缴,应继续催交。如果这家地主粪便的颜色是绿色,就证明这家地主是以吃蔬菜为主,确实没有粮食了。

为了改造地主,常把地主分子弄去作义务劳动,称为代耕队。一是为村里的干部种田做地,二是集体需要做的各种下力的事。可不少地主年岁都比较大了,干不了农活,于是地主的子女就要替父母承担这一任务。刘晓初父亲死后,这一任务自然落在了他的头上。挖地除草、栽殃搭谷,这些都是义务的,没有任何报酬,客气点的家里,还供点饭,不客气的,饭都弄不到吃的,做了一天或半天,还得饿着肚子回自个家里找饭吃。集体有什么事,也是一样,比如坎坝子,修房子、背木料,挑土方,运沙石,这样的义务劳动,每年有一个月左右。

地主份子家庭,晚上经常有民兵前来查号,清点人数,家里的成员,是不能随便外出的,走亲戚,也要给队里的民兵班长请假,说好的时间必须按时回来,否则是要追责任的。家里成员一天做了什么,要写汇报,交到住在高山上的民兵班长手里。写好后的汇报,交给民兵班长的任务,就落在只有几岁的妹妹刘道兰身上,她每天都要爬几百米的高坡,将汇报送到民兵班长手里,一直送了三四年。

从小受到受人管制与约束的生活,造成刘晓以后做事为人谨小慎微的性格。

  十九

刘晓初一家四口,挤在半间以前烤酒的作坊里,同在一个屋檐下,一家是贫下中农,一家是地主分子。孤儿寡母的刘晓初一家,自然是着夹尾巴做人。有一次这个贫下中农上房去检瓦,结果把他家半边屋的好瓦片全检到自己那半边屋去了,他这样做,算是欺人太甚,但刘晓初一家只能忍气吞声,他和兄弟默默弄来稻草盖在屋顶上。后来屋子里,只要落雨,大落大漏,小落小漏。家里本来已经一贫如洗了,可这个贫下中农还趁他家没人时,将家里仅有的一床好棉絮换成了一床烂棉絮。

十三岁的时候,腊月间,家里没有粮食吃了,他与同村的几个人翻山越岭到几十里外的紫水乡场去买粮食,买了六十多斤包谷挑着往回走,还将多余的钱,称了斤多猪肉,拿回去打牙祭(以前称吃肉为“打牙祭”)。

走在路上没多久,天就变了,眼看即将下雨,同路去的几个人嫌他人小走得慢,便把他丢在后面自顾自的往回赶。

落单在后的刘晓初,眼看着一个个同伴离他远去,把他一个人甩在这荒郊野地的山径上,回望四周,到处是雾气笼罩的山岩怪树,一股股冷风飕飕袭来,他感到浑身有些打哆嗦,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孤立无助。

刘晓初用打杵顶在扁担上,扣上破棉袄颈上的扣子,拿掉打杵,一头担在右肩上,一头拗在扁担上,身子将扁担闪了闪,没有多想,挑着担子,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以前出门人有一句话,叫“同路不舍伴”。意思是大家在一起出门在外,就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不能有事就丢下同伴不管。这些纯朴的山民,为人处事,不能说连这点基本的规矩都没有,他们这样做,很大程度还是因为刘晓初的成份,是地主家的狗崽子。

这条山路,刘晓初还是第一次走,并不熟悉,走到半路上,雨就落下来了,还飘着细小的雪花,风挟着雪雨吹在脸上、身上。被雨水淋湿的山路,更加难走,一是陷脚,每走一步,都很吃力。二是路打滑,稍不留心,就容易摔倒,在陡坡上摔下去,弄不好非死即伤。刘晓初虽然又累又饿,但想到这是一家人生存下去的口粮,咬着牙,挑一段,歇一会。

走拢家里,已是八九点钟了。母亲开门后,他一下就瘫软在门边。

看到一身湿透的他,母亲连忙把他拉到火炉边,叫他把衣服脱下,拿出一张干帕子,叫他把身子擦干,然后披了件破衣服在他身上。

母亲坐在火炉旁给他把衣服烤干,由于没有换洗衣服,刘晓初第二天出门还要穿。而兄弟妹妹的眼睛,都已绿眉绿眼地(俗语:目不转睛的意思)盯在他带回的那斤多肉上:又可以打个牙祭了。

二弟端出一碗为他留着的蒸洋芋,饿极了的刘晓初三下五除二就把它吃完了。

农闲时,刘晓初还给供销社挑过盐巴、百货,从敦草坝到县城,来回要走百多里山路,常常是早上四点多钟就起床,从城里挑货回去时已是天黑。开始时,刘晓初只能挑几十斤,随着年龄的增长,已能挑一百斤以上(一百斤货从城里挑到敦草坝,工钱是一元八角,可以买十几斤盐巴)。

不管生活怎样艰难,一直没有磨灭刘晓初对绘画艺术的执著追求。在遮风挡雨都成问题的草蓬木板屋里,一盏微弱的煤油灯光,连人都只能照到影子,但刘晓初仍然会铺开捡来的废纸,一笔一笔地画着。小兄弟刘道防,才四、五岁的年纪,每次见到他收工回来,都会默默用土碗给他把洗笔的水打来,放在画桌上。

十四五岁的刘晓初,已开始用诗来表达情感了。与孩提朋友廖先志分别时,他就写了一首小诗相赠:“久同是知己,别时弦琴凄。环境不由人,相逢自有时。”

静静的月夜中,刘晓初也曾作诗表达自己的志向:“月宠高岗夜宠烟,低头移步到窗前。莫将韶华虚度过,空负明月几回圆。”

二十

1956年3月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关于扫除文盲的决定,实行“以民教民”、“能者为师”的原则,广开教师来源。主要内容:使广大劳动人民摆脱文盲状态。刘晓初虽然是地主子女,因为有文化,还是被乡党委下聘书委任为生产队扫盲教师,教生产队所有愿意的人识字、学文化。

每周星期五,全村的扫盲教师就要到村校去备课,每学期还要到乡里和区里去开总结会和评奖大会。

扫盲班的教室就设在生产队宽敞点的农户家里,夏天一般下午乘凉的时候教一两个钟头,冬天晚上教个把钟头,每年有一定误工补贴,半年给了十元钱,开会和备课生产队给评工分。什么时候上课,全由刘晓初安排,生产队的中心山梁上,设置了一个木制的梆梆(有点象寺庙里的木鱼),他把梆梆一敲,绝大多数参与识字的人就会放下农活和家务活,准时来到授课的农户家里,人多时有四、五十人。

只有十五六岁的刘晓初,要给比他大得多、可称为叔叔伯伯、大嫂大娘的人当先生(老师),想都没有想到过。好在初生牛犊不怕虎,只要有补贴有工分挣,他也就乐而为之。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些以前只知挖泥拌土,有的祖宗八代都是文盲的庄稼人,对渴求文化、想要识字的愿望却相当高,当刘晓初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不再把刘晓初看成一个小娃儿、地主崽子,而是真诚地把他当作自己的老师,对他十分尊重,不仅对他,对他的母亲,以及弟弟妹妹,不再见面就喊“地主婆”和“狗崽子”了。因家庭变故而憔悴不堪的母亲,也能在地里干活时,听到一声声久违的招呼。

在过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见人们对老师的尊重程度。成了老师的刘晓初,使家庭的地位得到大大提升,这些至诚的学生,不仅平时把家里的农产品、水果送给他,过年期间,还争相请他去吃杀猪饭,让一个十几岁的娃娃坐上席。

当时乡里办了一张报纸叫《扫盲简迅》,刘晓初有个学生叫张庆容,虽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学习十分刻苦,以前一字不识的她,通过扫盲班的学习,不仅能读书看报,还能写家信。为此刘晓初写了篇《张庆容努力学文化》的稿子,并配有插图,在《扫盲简迅》上采用后,区里还专门组织了全区的民师,前来听他讲示范教学课。

刘晓初说,经他的扫盲培训后,象张庆容这样的虽不多,但大多数都还是能算简单的账,能记自己的工分,基本上能读家信。

小小年纪的刘晓初,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动脑子寻找能够挣得到钱的门路。他帮人家画门神,画驱邪的吞口(面相凶恶的神),帮人刻私章。画一张赵公明、秦琼、关云长这样的门神,可收五角钱(那时的五角钱,可相于下半天挑力,能称三斤半猪肉)。

高级社时,打桐子的季节,刘晓初和一个叫朱占国的朋友,总在收工后,去桐子树下,扒开荆棘、扒开红苕藤、扒开草丛,寻找没被人拾干净的桐子,拿到供销社去卖,换点零用钱。邻近一个高级社的社长有点眼红地对人说:“刘晓初的桐子,怕不是捡的哟,大家要注意倒点。”

性格倔强的刘晓初听了这话,很不服气,有天晚上约上朱占国,打着火把,来到这个社,半夜里把社长叫醒,这个社长披了件衣服出来,睡眼腥松地问:“这么晚了把我叫起来做啥子哟?”

刘晓初说:“你说我们的桐子不是捡的,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在你们生产队捡给你看看”说着就当着队长的面,与朱占国在附近刚打过桐子的地里寻找了起来,一会儿就捡了大半背篓桐子回来,对社长说:“你看我们这是捡的是偷的?”队长无言以对,连声陪不是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给你们辟谣。”

  二十一

1956年春节前的一个偶然机会,刘晓初遇到堂兄刘道坤(开县高桥人),刘道坤当兵复员后在万县电报路小学教书,是学校的教导处主任,毕业于万县师范学校。在他的介绍下,17岁的刘晓初来到万县川剧团作临时工,主要帮剧团绘制舞台背景和宣传海报,工资是七角钱一天(那时的七角钱可以买十几斤大米),食宿全包。

刘晓初十分珍惜这个机遇,兢兢业业潜心于戏剧美术创作,将以前积累的绘画功底充分发挥出来,得到剧团和同事的一致好评。万县京剧团和地区文工团也经常请他去作画。在这里,通过结识万县川剧团、京剧团和地区文工团的一些文化艺人,充实了他的艺术人生。

他到万县川剧团当临时工,虽未取得村支部书记的同意,但从事的是正当职业,基层也管不了。倒是乡政府书记屈有述很支持,对他语重心长地说:“小刘啊,出去就好好干吧,干出点名堂来。年轻人,要务正业,可不要搞歪门邪道哟。”还给他开了证明。剧团领导虽很看重他,却因种种原因无法转正。

1958年,值武汉中南艺术专业学校(简称中南艺专)在全国招生,地区文工团的导演斐陵建议刘晓初去报考。但刘晓初考虑到家庭出身不好,又没有初中学历,怕很难被录取。斐导演对他说:地主子女,没有历史问题,也乎合报考条件,至于学历不够,可以报同等学历。考艺专只要你画画得好,其他科目并不是很重要。他就这样拿着万县地区文工团的介绍信,乘江轮到中南艺专报考,并得到了准考资格。

中南艺专是中南地区艺术专科学校的简称,是当时全国性的戏剧美术专业学校,它的前身是武汉美专,历史悠久,解放前开县学子在这里就读的人也不少,刘晓初知道的就有正坝的张渺希,临江的郑直,高桥的廖泽宽,紫水的刘明盛,这些人都各自在艺术上取得过一些成就。听他们摆谈,有一年这里报考美专的学生,给他们的考题就是每个人画一幅姿态各异的“百鹤图”。 画姿态各异的百鹤,考的就是一个人的观察力、想像力和造型能力。

到了考试的这一天,刘晓初的心情很紧张,可是当他看到考题时,紧张的心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原来考试很简单,就是叫考生画一幅命题画和写一张字,刘晓初很快就完成了。

接下来就是朗读一篇人民日报的文章,能够通顺的读完报纸,就算是文化合格,这,对刘晓初来说算不了什么,他顺利地通过了考试。

当刘晓初接到录取通知回到家里的时候,亲戚和家人都为他高兴,初初终于有出息了。母亲更是一再叮嘱他:“要发奋学习,你的祖上都是有脸面的人,不要给祖上丢脸。”只是一些贫下中农暗地里想不通:“他一个地主子女,有啥子资格去读艺专。”“没看出来这小子面带猪相,心里燎亮,有两把刷子,在外面不晓得是通过的哪门子关系,占的哪股水。”

是啊,在刘晓初所生活的那个穷乡僻壤,能象他这样金榜题名,走出去的人简直就是凤毛麟角,那些翻身作主的贫下中农,哪个打内心不眼红,这个地主崽子,到底在外头,巴结了啥子贵人,一下子就跳出了农门。

眼看开学的时期已近,刘晓初背上简单的行李,踏着小路,母亲和弟妹一直把他送到离家二十余里路的乡镇所在地——灯草坝。

“妈,你们回去吧,不要再送了。”在刘晓初的再三要求下,母亲和三弟、小妹止住了脚步,母亲从裤腰带里解下一个小布袋子递给刘晓初,对她说:“当妈的没啥能耐,以后就指望你能有出息。在学校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家里用不着担心。”刘晓初打开小布袋,里面装的是角票和一元两元的钱,约有二十多元,这是母亲口吃肚攒积下的私房钱。

平时不太爱说话的二弟刘亚初坚持要再送刘晓初走一段路,对二弟,他没有什么可叮嘱的,二弟做活路是一把好手,还会编撮箕打草鞋。只是令刘晓初担心的是,二弟从小体质差,以后种田做地的担子就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了,怕吃不消。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座山前,刘晓初从二弟手上接过行李,说了声“行了,不要再送了。”只见二弟也在身上摸了摸,摸出几元钱的零票子(这是他编撮箕和打草鞋换的一点钱),放在刘晓初的手上:“大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刘晓初接过二弟的钱,没有说啥子,转过身,一气爬到了半山上,回过头,望了望眼前的茫茫群山,和群山中那块养育了自己十八年,留下欢乐与痛苦回忆的地方。

从麻柳坝翻山至大隘口(敦好乡到九岭的山梁界),由大隘口至松树梁(九岭乡的所在地),再到镇东头道河,经县城,从南山爬大石坡到六湾,在赵家稍事休息,经陈家,然后翻大桠口至万县,步行一百八十多里后,刘晓初终于从万县乘“江峡轮”来到武汉,开始了他的寻梦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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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及简介

波吒,本名田小波,重庆市开州区人,事业单位管理干部,大学文化。重庆市作家协会、重庆市诗词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网签约作家,开州区评论家协会副会长。当地地方志协会理事,文化产业发展公司,农业科技开发公司文化顾问。

各类文章散见国内外三百余家报刊杂志,时有作品获奖入集。

参与编写、编辑出版的书籍二十余本,主编《开州田氏族谱》计八十余万字。作过多家内刊杂志编辑,文学网站、论坛副站长、常务理事、编辑、评论员。为单位和私企写过各类材料和软广告、策划书、专题片,演讲稿无数。出有微型诗集《豌豆苞谷》(团结出版社),另有长、中、短篇小说、散文、现代诗、古体诗、汉俳诗集等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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