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教主任
前两天我路过网红地天桥湖,在廊桥那里遇到了以前的老同事。
她那个样子吧,吓我一大跳:瘦得像根竹竿,头发凌乱,在风里摇摆。我乍搭眼差点儿没认出她来,以为是一个生活窘迫邋遢不羁的乡村妇女。满脸横斜的皱纹,满眼困顿,完全就像前几天刚刚被中宣部授予“时代楷模”的张桂梅老师一样的沧桑。
“你,……这是你么?”她跟我打招呼,而且几乎要拽着我的胳膊了,我才从声音听出来,低头细看。果然是她,心底的惊诧让我说出了这样不利索的前后矛盾话。
这娃刚分配来的时候,活泼可爱,性格开朗,干啥事儿都热情极高,人又利索又热心。大家都喜欢她,说这娃懂事儿。她也知礼节,遇到教学中的问题就很谦虚地向大家请教,同事们也都热心帮忙。
我调动的时候,那个娃也调动了,只是我们一个朝西一个朝东。所以,关于她的消息,我只是偶尔听别人说到。
听说她结婚了。后来,有了孩子,孩子刚上高中了。按理说,这是每个普通人的生活轨迹,她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陈老师,大家都看你的文章,我把我这些年的经历给你讲讲,你看能不能写个故事?”她把我叫到廊桥的木凳子上坐下,跟我讲了她这些年的生活和工作经历。
我那一年调到这里以后,就一直担任班主任,代两个班数学。我这人心性你知道,娃上幼儿园上小学,多亏我婆婆给操心接送。我没请过假,没耽搁过课。娃上初中高中,我都没时间给自家娃补一下课。我们娘俩总没有个整顿时间能待一会儿:我有时间的时候娃要赶作业,娃有问题想问的时候我在学校跟自习。这些年,娃有题实在不会做了,都是写下来放在客厅茶几上,我回来了给他把思路讲解一下,给写在题下面。
“——我们娘俩就像电视剧《暗战》里的秘密接头一样,就这样凭着传纸条交流。”还好,她往昔的幽默并未完全消失。
我一直这样着,想着咱评职称总能轮到一回吧。前些年,咱还年轻,轮不到咱没意见。后来,跟咱一样的,甚至比咱还年轻的都一拨一拨评上了。按说吧,评职称要向一线代课教师倾斜,向班主任倾斜。可人家不是班主任的,只代一个班课的,甚至三天两头请假的都评上了,我都没有被倾斜到过。
“一年三个名额,我在学校排名不是第四就是第五。”她沮丧地叹口气,长长地“唉”了一声。
前年,领导让政教主任传话了,说评职称考虑我,但有个条件:给高二一个最差的班当班主任;同时代高二两个班数学,再兼高一一个班。
“能不能让我跨年级代三个数学,不代班主任?”这样的安排,很少见的。因为还有不少人在处室搞管理,能代课但没代课,能当班主任但没安排班主任。
“不行!”政教主任扶了扶侧滑的眼镜框,厉声拒绝,“课是校长让这样安排的,班主任是我推荐的,因为你经验丰富,更主要的是想给你评职称准备条件。”——评职称必须有班主任经历。
“话到这个份儿上了,我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了。”她说,但随即就显出懊悔的神情。“也是咱太贱,总还是想评职称呢。”
你简直想象不出来我咋样熬过了这一年:三个班的数学课上下来,我得在办公室坐半天才能缓得过气儿,然后要赶快去教室外面看看。
“这个班简直太差,学生一点没有心思学习。不是我的课堂,科任老师都有点儿管不住。”她说,但话里听不出一丝抱怨,有的只是沉重的疲惫。
也是该倒霉呢!要评职称的前几天,婆婆突然患病,一入院就住了一个多月。
“那些日子啊,我感觉自己被撕成三块儿才行:一块儿忙学校工作,一块儿忙职称材料,一块儿操心医院。”她一下子仿佛像要把自己变成孙悟空一样,两只手划拉着,做着要分身的样子。
还好,老公抽空跟我轮换着操心医院里边,我咬着牙挺过了评职称的那二十多天。
“职称过了么?”我关切地问。
“过了,好歹算是过了。”她的脸上显出了唯一一次轻松和开心,就像连续阴郁的冬日,偶尔露了一下阳光。“就是感觉同样的事情,咱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婆婆那次住院后,就一直瘫痪在床,离不了人服侍。
“老人给咱操心娃,如今咋也该咱操心老人了么。”她说,“老公他爸去逝早,她一个人把自己儿子拉扯大,又帮忙给我们把娃操心到高中……”她的眼泪,默默地涌出来,我猜想一半是为辛苦的婆婆,一半是为自己的辛苦。
今年开学初,我就找学校领导说了,想给减一个班课,或者去掉班主任。可政教主任死活不答应。
“刚评了职称,就不当班主任了。你叫我以后的工作咋安排?”政教主任一下子在她跟前炸了。
“其实,”她定定地看着我说,“学校里的闲人多的很,政教主任给他处室就安排了几个人,一天光操心检查班主任,光操心宿舍扫净了没有,班主任签到了没有……”
她沉静地望着远处,我不知道她是在看山还是看水。
“其实我知道,”她忽然开口说,“陈老师,我知道他们就是想让我老公给他们下个话而已。可我老公跟你脾气一样,他说想让他去给这伙儿货色下话,操心把他们的铆掰了着。”
我定定地看着远处,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看远处的山,还是在看近处的水。
“陈老师,你说这世上有真的公平么?”
她忽然问我,这口气吓我一跳,简直想象祥林嫂问人春天有没有狼。
我想了一下,指着桥下的水叫她看:“你看这湖水,表面平不平?那么湖底呢?高高低低坑坑洼洼。所谓的公平不公平,就是要啥事情都不在眼里,在自己心里!”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乒乓球初级爱好者,写作初级爱好者。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语文专版》。)
(书法:贾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