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双胞胎
“我和姐姐长得像吗?”
我盯着面前这只老乌龟,龟壳比我的手掌还大出一圈。它褐色的眼睛空荡荡的,似乎在看我,又似乎在看我的身后。
“你又瞎说什么,快二十多岁的人,辈分都搞不清?你哪有姐姐,那是你姑姑!”妈在我身后骂道。
我回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我姑姑一家人坐在客厅,正跟奶奶亲热地说着话。
“愣着干啥?洗几个杯子给你姑姑和姑父倒水去。”
我“哦”了一声,摸了摸乌龟干燥粗糙的壳,起身走去厨房。
“不是的”我悄悄念叨:“我有姐姐。”
我姐和我是双胞胎,我叫李静,她叫李安。兴许是父母嫌我们太吵闹,想让我们每天都安安静静的,才取了这个名字。
从小时候有记忆开始,父母就给我们买同样的衣服鞋子,后来上学了,连书包文具都是一模一样的。同年级,同班,同样的面孔,唯一不同的只有书本上的名字。
可名字又能代表什么?班主任还是常常将我们认错。
其实不止班主任,就连家人,爷爷奶奶和父母,也常常叫错我们的名字。
起初我妈对着我叫李安,我用胳膊肘撞一撞姐姐,姐姐就起身走过去对妈妈说:“我才是李安。”
直到有一天,我们在手工课上剪纸的时候,姐姐突然凑近我说:“李静,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从那天起,我们“互换”了。
我成为了姐姐,而她成了妹妹。我在剪纸作业上写上“李安”,她则写了“李静”。
小时候总盼着长大,哪怕只是从妹妹变成了姐姐。我喜欢这样的互换,尤其在课堂上写名字的时候,“安”明明比“静”字好写许多。
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游戏,对她而言明明是降低了辈分,处处要喊我姐姐。而我洋洋得意。
所以当爸爸说:“李安!吃饭了,去给妹妹拿碗筷”时,我自然而然地站起身子,而真正的李安坐在我吃饭的位置上,撑着脸颊对我笑。那时候我觉得她很爱我,心甘情愿把好的都让给我,心甘情愿做个小孩子,而我已经长大,是个做家务活的大人了。
家里的老乌龟是从小养到大的,儿时无聊极了也会和姐姐蹲在阳台用筷子戳乌龟。每当它漫不经心探出布满褶皱的脑袋,我们就用筷子戳戳它的脸和鼻子,它会顺从地缩回龟壳里。
乌龟的眼神也是那样漫不经心,透出淡褐色的像果冻一样粘稠剔透的瞳孔,你时常不知道它是在看你,还是看向你的身后。
然而乌龟太无聊,小孩子受不了它那般逆来顺受,不出一会儿就丢下筷子去玩了别的。而乌龟这才探出头和四肢,缓缓爬向搭着一截小木梯的水缸。
我对于姐姐的印象终结在一个夏天,时间模糊了大半的记忆,我只记得那天乌龟的虾米皮吃完了,爸爸给了钱打发我去买。
姐姐自然也不愿意闷在家里写暑假作业,于是我们手挽着手出了单元楼门。
那天阳光晒在手臂上简直要将人烤焦了,小区和对面的花鸟鱼虫商店只隔了一条马路,远远能看见卷闸门拉到地面——显然店面没有开门。
“嘿!”对面有人喊了一声。
我们望过去,正是那间店铺的老板,手里举着一袋干虾米皮冲我们招手:“要买这个?”
“要!”姐姐兴奋地叫了一声,甩开我就往对面跑去;我也不甘落后,径直追上去。
脚下什么东西忽然一绊,我朝前扑了出去,发烫的地面蹭伤手掌,我哇地哭出声,她却两步跑远。
夏天又闷又热,就连车轮滚过,掀起的风袭来也带着热气。
不好!
一辆面包车从我面前开过,速度极快,车轮疯狂滚动,几乎摩擦着我的脸。
“姐姐!!”
我尖叫出声,因为我看见车头猛地撞上了姐姐,车轮猛地急刹在地面摩擦出焦味儿,甚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而那一刻我的视线被车轮挡得严严实实,等再睁开眼的时候,一片透着血色的毒辣阳光里,面包车已经绝尘而去。
“姐姐?你哪有姐姐?”我妈又在我念叨姐姐的时候骂我:“李静,你是平辈里最大的了,你没有姐姐!”
“我有姐姐!”我又一次固执地当着姑父姑姑的面争吵起来,大喊着说:“我姐姐叫李安,车祸死的!你们不用瞒我!!”
那次车祸以后,似乎因为真正的姐姐消失了,家人理所应当叫我“李静”。饭桌上没有两份同样的饭菜,书本文具也只有我的一份,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一个叫李安的人。再也没有人叫错我的名字。
我一直欠着姐姐一句称呼,因为自从那天买虾米皮的事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没法当着她的面,把一声声“姐姐”的称呼还给她。因为无论承认与否,她是先被送出产道的那个,即使所有人都分不清,我仍然知道她是我的姐姐。
我是在医院醒来的,医生说我脑袋磕到地面,轻微脑震荡,需要卧床休养。
也是从那以后,无论我怎么追问澄清,寻找证据,家人都会生气地向我喊骂:“你没有姐姐,听到了吗?你从来没有姐姐!”
老乌龟懒洋洋的,从不过问我和我妈吵架的事。年后我二十六岁,老乌龟也有三十多岁,比小时候更懒了。它晚上睡前窝在客厅,早上醒来还在同样的位置窝着。那天晚上却不同。
我半梦半醒间依稀听到卧室门在响动,似乎是细小坚硬的东西碰撞木门边缘,我揉揉眼睛起身,打开门,发现老乌龟正趴在门口,昂起脑袋对着我。可惜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在看我。
“渴了?”我记得小时候,乌龟每次怕不上小木梯的时候就会用爪子挠墙,原来老了笨了,还是一个德行。
我只好捉住它抱起来,带到阳台去,放进水缸。
回来时路过主卧室房门,听到里面有动静,忍不住站在门外偷偷听起来。
先听到的是我爸叹气:“唉。她是不是真的知道李安的事?”
“扯淡。”我妈说:“她怎么可能知道!李安……六年之后才生了她啊!”
“我们那会儿太小了,你还上学,不能生养…”
“我知道,我自己本来也要流掉的。千错万错,就该怪我没早点下决心,五个月才…”
“要不是我非要你去买东西,你也不会路上差点被车撞了,受惊才让李安……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我是说本来该去医院流掉的。”
“左右都是流,我就是舍不得我们的孩子…”
“我就舍得么?我还不是问我爹族谱里后辈孩子的名字,整天对着你的肚子'李安’,'李安’的叫。”
“不说了,不说了,别给孩子听见……”
我抬头往阳台看,老乌龟从浅水缸里探出头,昂着脑袋,似乎是朝着我的方向看。
文/秦书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