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空虚的胃

9月25日,雾霾围城的第四十三天

我是被饿醒的。腹中空荡,胃在不停地收缩,收缩,我听到它发出断断续续的尖叫声,像是迟暮的老人在苟延残喘,嘴角泛起白沫,眼神空洞。

我爬起来去了厨房,窗外白茫茫一片。那是包围了整座城市的雾霾,就在一个多月前它们成群结队地出现,覆盖了你所能看到的一切事物。

自那以后我们便被堵在了家中,靠着空气净化器和政府的广播而活。

“据调查……嗞嗞……此次雾霾……嗞……来源暂定……人为破坏……环境恶化……”

客厅里破旧的收音机还在响着,路过阿丑的摇床时我探头望了一眼,它没有睡着,黑暗里眼睛微微亮着,冲我挥动它细小的手。

阿丑是我的妹妹,也许是弟弟。爸爸总是称呼它为怪物,因为它没有性别,缺少一只眼睛,而且没有四肢。它躺在摇床上时你会以为那是一团正在呼吸的肉块,两只可称为手的细长肉条垂在前胸,像触角。

母亲在生下它后便疯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出门,没入屋外的茫茫大雾中。那一刻我只觉得胃似乎叫了一声,收缩得更加剧烈,我的胃很空虚,它需要被食物,被清水,或者任何什么东西填满。

没有净化器人们是没办法出门的,我有些绝望地想,门外浓郁的雾霾会在一瞬间夺走她的生命。

“你又饿了。”我站在阿丑的摇床前回头,爸爸就立在身后,手里的剔骨刀上有血滴落。他的目光有些阴郁,在我的胃部流转了许久。

“没有。”尽管胃部在尖叫,它以巨大的空虚感啃咬着我,我还是摇头了,“只是起夜。”

“哦。”他很慢很慢地转身向他的房间走去,门缝里有蜡烛鲜红的光芒透出,“再睡会,今天有吃的。”

我不明白,可是我也没有问。有食物的喜悦已经战胜了那为数不多的好奇心。我忍着胃部汹涌而来的空虚感往回走,它在尖叫着,拖着我的脚步。

我躺在床上,胃里有无数小人跑动,它们用尖细的牙齿啃食撕咬,胃在收缩,在扭动,空虚得让我恨不得吃下一张床,一张桌子或者是一架书柜来抑制它。

但我还是眯了一会,直到一缕勾人的肉香将我唤醒,那么浓郁那么芳香。我似乎能感受到它细腻的纹理,咬在嘴里的绵软,它会填满我的胃,填满那巨大的空虚感。

我坐在桌前咬着肉,一大盆红烧肉置于桌上,我与爸爸狼吞虎咽地吃着,温暖的肉落在胃中,满足到泪流满面。盆子很快见底,我偷偷给阿丑留了一块,油腻腻地攥在手心。

“今日邻居阿伯没有来吗?”我问,他和他的老婆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每日都会带着他们存下的白菜土豆什么的蔬菜穿过楼梯间的茫茫大雾来同我们分享,若不是有他们的帮助,我与爸爸也许活不到现在。

虽然不知道爸爸哪里来的肉,但好东西要分享,这还是爸爸教我的道理。

“他们不会再来了。”爸爸似乎是笑了一下,嘴角绷得很紧,这样导致他的整张脸都在怪异的扭曲,“不会再来了。”

我说我吃饱了,以检查净化器的理由离开,溜到了阿丑的摇床前。它摇头晃脑地咬着肉,独眼温柔地眯起。

眼角余光瞥到了爸爸的房间,门没有关牢,缝隙里露出垃圾桶的一角,我看到邻居阿伯万年不变的蓝色格子衫染了血迹,堆在角落。

胃突然抽搐起来,巨大的空虚感搅动着我的大脑,我冲进卫生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10月5日,雾霾围城的第五十三天。

近两个月了,窗外仍然是白茫茫的大雾。爸爸曾经纠正过我说,这是霾,不是雾。我总是固执的将两者混为一谈。

“霾会死人的,而雾不会。”今日爸爸又在餐桌上纠正我。许是有了食物,他看向我的目光不那么阴郁,气色也好了起来,“人类破坏了环境,大自然就来惩罚我们。”

“比如这场霾,它在许久前就已经出现了,一直慢慢积累着,达到一个临界点,就像水缸里的水,你懂么,漫出缸边,充满了我们的城市。”

哦,是了,爸爸曾经是一名狂热的环境保护者。我瞧着他充血的眼睛,垂下头没有吱声。

眼前摆放着一盆诱人的红烧肉,纹理细腻,卤香扑鼻。我听见胃在尖叫,它伸出许多小手抓挠着我,熟悉的空虚感来势汹汹,几乎让我呻吟出来。

“你怎么不吃。”爸爸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转冷,“不合胃口?”

“不是。”我摇头,想起昨夜出现在垃圾桶里染血的衣裙,是邻居阿伯的老婆经常穿的那一件。伸手掐住了不住尖叫的胃,“胃难受。”

“那我给你留点。”爸爸的神情放松了下来,“晚上吃。”

我逃似的离开,扑到阿丑的摇床前,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双手无力地耷拉着,眼睛暗淡无光。

我知道这是许久未进食的后果,三天前它还有力气尖叫着求我喂食,到了今天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阿丑,阿丑。”我低声唤它,见它的眼睛一合一合,仿佛要睡着,胃部的空虚感猛然爆发,让我真切的感受到了窒息。

我回到餐桌,抖着手捡起一块红烧肉,爸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的眼里全是我看不懂的阴郁:“阿俊,人总要为自己而活。”

红烧肉油腻的味道令人作呕,仿佛嘴里塞满了绵软的水母,粘稠到难以下咽。

“好了一点,我少吃两口。”我忍着恶心回答,故作镇定地走到阿丑的摇床前,将肉喂给了它。

它急切地咽了下去,满足地摇动双手。我看着它半眯着的温柔大眼,胃中的空虚不减,仿佛海浪拍岸,一阵接一阵。

好饿……好饿。

数天未进食,我只觉得眼冒金星,空荡荡的胃袋坠在腹中,像是风干的腊肉在空中摇摆。口腔中残留的肉渣在此刻变得奇香无比。胃部发出一声悲哀的鸣叫,巨大的空虚感折磨得我发疯。

我奔了过去,将剩下的红烧肉扫进胃中。

胃袋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我怀着恐惧与恶心入睡,在梦里见到空中飞舞着的一只只巨大的胃袋,它们尖声笑着,吐出一块块泛着油光的肉。

我被吓醒了,推开门看见爸爸提着刀站在不远处,他侧对着我,低头看着摇床里的阿丑,脸上挂着阴郁的笑容。

他看着阿丑,他的孩子,目光与看着一盆红烧肉没什么区别。

10月25日,雾霾围城的第七十三天

阿丑不见了。

我昨夜将它藏入杂物间,今早偷偷去瞧时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站在阿丑的摇床前,胃部涌上一阵熟悉的空虚感。弯腰欲吐,除了发黄的胆汁,我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没有动弹,没有去疯了似得找,也没有狠狠地哭。我知道它在哪里,不久之后它会落在它父兄的胃中生根发芽,填满那猛烈的空虚感。

“开饭了。”爸爸自厨房探出身来,手中端着一盆红烧肉。

胃部痉挛般抽搐抖动,油腻的肉香冲击着我的大脑,我冲进卫生间吐了许久许久。

10月30日,雾霾围城的第七十八天

好饿……好饿。

数天前爸爸吃剩下的半盆肉还摆在桌上,放久的油脂结成暗黄的块,带着略微腐烂的酸味,但我闻到的仍然是极香的肉味,勾魂般浓郁。

胃袋里伸出无数小手撕扯着尖叫,可它们都敌不过逐步扩大的空虚感,仿佛我的腹中出现了一个黑洞,吞掉了胃袋,大肠,小肠,脾脏……扩散到整个身体,手脚无力,只能恐惧地看着身体被吞噬。

我扑了过去,那盆红烧肉在视野里不断放大。

11月5日,雾霾围城的第八十四天

快三个月了,雾霾仍然没有散去。

也许它不会散去了,爸爸说得对,人总是要为自己而活。

我仍然感觉很饿很饿,以往一个人的分量已经满足不了我了。空虚感无限扩大,扩大,仿佛胃袋中又多了几张嘴,哇哇尖叫着吞下我送入的食物。

胃袋仿佛一个恶魔,不断折磨着我脆弱的神经。

好饿。

摸出藏在枕下的刀,我向厨房走去,瞧见爸爸的身影在料理台前忙碌。他准备了做肉的材料,很是珍惜地一点点放入锅中。

他的身影在视野里模糊,我好像看见一盆红烧肉在台前摇动。

好饿。

“阿俊。”爸爸突然喊了我一声,没有回头,在台前继续忙活,“去看看净化器是不是出问题了。”

哦对,今天是三日一轮检查的日子,我暂时收了刀,忍住胃部的空虚向墙角走去,等一等吧。

我踩了凳子上去,净化器很正常地运行,旋转着将雾霾净化,送入供人呼吸的空气。

腹间一凉,我低头看见锃亮的刀尖穿过衣料,粘稠的血迹淌下,爸爸站在我身后,脸上的笑容阴郁,透着兴奋的红光。

倒下的时候我看到窗外逐渐稀薄的雾霾,苍白的天光一点点挤进视野,不远处的高楼大厦终于从茫茫大雾中剥离出来,灰绿的枝蔓裹在钢筋水泥的周围,空寂如同一座死城。

胃部突然涌起一阵暖流,冲刷着四肢百骸,它填满了巨大的空虚感。所有的尖叫与撕扯啃咬都偃旗息鼓,仿佛回到了生命伊始,躺在羊水里昏昏欲睡。我的胃终于填满了,我听到它发出满足的叹息。

我笑了,在胃部一片充实的温暖中闭上了双眼。

文/元上卿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