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历史名人】陈子昂与武则天(上)‖ 谢元鲁
本文载《巴蜀史志》2020年第5期“四川历史名人”专刊
谢元鲁
陈子昂(661—702年),字伯玉,唐代梓州射洪(今四川省遂宁市射洪市)人。他的家族在当地“世为豪族”,陈子昂父亲陈元敬“瑰伟倜傥,年二十以豪侠闻。乡贡明经擢第,拜文林郎”,但没有出去做官,隐居乡里,博览群书,“一朝散粟万斛以赈贫者,而不求报”,颇有豪侠之风(卢藏用《陈氏别传》)。父辈的博学和慷慨直接影响陈子昂的成长,他从小就养成浪漫不羁、讲义气、笃友情、重然诺的慷慨豪侠性格和刚强不屈的气质。
故乡的风土人情和家世的影响造就并培育了陈子昂,他的好友卢藏用说,陈子昂“奇杰过人,姿状岳立。始以豪家子,驰侠使气。至年十七、八,未知书。尝从博徒入乡学,慨然立志。因谢绝门客,专精坟典,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该览。”(卢藏用《陈氏别传》),他在少年时代驰侠使气,尚不知人生多艰,到十七八岁时,才开始发愤读书,广泛涉猎经史百家,陈子昂在《谏政理书》中自述说:“以事亲余暇得读书,窃少好三皇五帝霸王之经,历观丘坟,旁览代史,原其政理,察其兴亡,自伏羲、神农之初,至于周、隋之际,驰骋数百年,虽未得其详,而略可知也。”可见他特别注重于钻研经邦治国的学问。
唐高宗开耀元年(681),21岁的陈子昂怀着经邦济世、建功立业的情怀辞别故乡,入长安国子监学,为参加科举考试作准备。他在行旅途中挥笔写下《度荆门望楚》:
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
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
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
诗中的狂歌客,是他胸怀宏大抱负的写照,也是对自己政治前程的极度自信。
陈子昂初入京城,不为人知,郁郁不得志,于是发生了他碎琴扬名的故事。据唐代传奇《独异志》载:
子昂初入京,不为人知。有卖胡琴者,价百万,豪贵传视,无辨者。子昂突出,谓左右曰:“辇千缗市之。”众惊问。答曰:“余善此乐。”皆曰:“可得闻乎?”曰:“明日可集宣阳里。”如期偕往,则酒肴毕具,置胡琴于前。食毕,捧琴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宜留心?”举而碎之,以其文轴遍赠会者。一日之内,声华溢都。(计有功《唐诗纪事》卷8引)
当时,“京兆司功王适见而惊曰:此子必为天下文宗矣!由是知名。”(《旧唐书》卷190中《陈子昂传》)由此,“洛中传写其书,市肆闾巷,吟讽相属,乃至转相货鬻,飞驰远迩。”(卢藏用《陈氏别传》)陈子昂的文名开始初显。唐高宗永淳元年(682),陈子昂第一次参加进士科考试,以落第告终。科场上的失意,使他不得不回到家乡,退居山林,寻仙学道。但他后来回忆说:“臣每在山谷,有愿朝廷,常恐没代而不得见也。”(《谏政理书》)隐居生活并没有湮灭他强烈的入仕之心。
唐高宗弘道元年(683),陈子昂结束家乡隐居生活,再次来到东都洛阳。唐则天后光宅元年(684),陈子昂再次参加进士科考试,对策高第,释褐为将仕郎。这一年他26岁。他的入仕时间,正好是唐高宗刚刚逝世,武则天正式掌握政权的政局变动关键时刻,这对他此后一生产生了决定性影响。
陈子昂进士及第时,朝中对于唐高宗在何处安葬有不同意见,且一时争执不下。就在吏部还未授予官职之前,陈子昂却以“草莽之臣”的身份,诣阙上《谏灵驾入京书》,“盛陈东都形胜,可以安置山陵,关中旱俭,灵驾西行不便”(《旧唐书》卷190中《陈子昂传》),劝阻武则天不要将高宗灵柩移往长安,要体恤关中地区近几年的饥荒,千万不可“率疲弊之众,兴数万之军,征发近畿,鞭扑羸老,凿山采石,驱以就功。春作无时,秋成绝望,凋瘵遗噍,再罹艰苦”,《谏灵驾入京书》说:
梓州射洪县草莽愚臣子昂,谨顿首冒死献书阙下:臣闻明王不恶切直之言以纳忠,烈士不惮死亡之诛以极谏。故有非常之策者,必待非常之时;得非常之时者,必待非常之主。然后危言正色,抗义直辞,赴汤镬而不回,至诛夷而无悔。岂徒欲诡世夸俗、厌生乐死者哉?实以为杀身之害小,存国之利大,故审计定议而甘心焉。况乎得非常之时,遇非常之主,言必获用,死亦何惊?千载之迹,将不朽于今日矣。
谏书并未得到武则天的采纳,唐高宗灵驾仍然西还,归葬于乾陵。但陈子昂对国事的深刻见解和赴阙上书的气概,得到武则天的赏识,“奇其才,召见金华殿”(《新唐书》卷107《陈子昂传》),卢藏用《陈氏别传》叙述子昂因上书得到武则天召见时的情状说:“子昂貌寝寡援,然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际,甚慷慨焉。”子昂当着武则天之面,慷慨陈述王霸大略的治世良策。“上壮其言而未深知也”,武则天虽然觉得陈子昂有些书生意气,但对他很欣赏,于是下诏说:“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英灵,文称伟晔,拜麟台正字。”(卢藏用《陈氏别传》)武则天时期称秘书省为麟台,是专门管理国家藏书的中央机构。麟台正字为秘书省九品属官,掌校定典籍,刊正文字,是很清要的官职,表明武则天对陈子昂才华的重视,他从入仕始,就得到武则天的大力拔擢。
陈子昂在拜麟台正字前,客居旅店时写了《答洛阳主人》诗,显示自己踌躇满志的心情:
“方谒明天子,清宴奉良筹”,正是陈子昂第一次为武则天召见时的情景写照,他以“明天子”称颂武则天,充满“再取连城璧,三陟平津侯”的豪情壮志。
唐则天后垂拱二年(686)春,陈子昂第一次从军出征西北,这次出征是为平定突厥仆固始的叛乱。左补阙乔知之摄侍御史护军,子昂担任其幕僚。他驰驱西北瀚海,登高放目,思接千古,缅怀前贤,有感而发,写下诗篇: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感遇》35)
诗中向往以身许国,充满豪情。向往建功立业后,“云台盛多士,待君丹墀侧”(陈子昂《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能作为武则天的近臣,实现自已的政治抱负。
这次西北征讨突厥,入居延海,历张掖,经同城,驰驱塞外。但“自违阙庭,歴涉秋夏,徙居边徼,无尺寸之功”(陈子昂《为乔补阙论突厥表》),并未达到出征目的,无功而返,使陈子昂心中充满遗憾:“纵横未得意,寂寞寡相迎。负剑空叹息,苍茫登古城。”(《还至张掖古城闻东军告捷赠韦五虚已》)子昂参加这次北征,满怀信心地写了《为乔补阙论突厥表》《上西蕃边州安危事三条》,为朝廷出谋划策,但“还汉功既薄,逐胡策未行”(陈子昂《题居延古城赠乔十二知之》)。不仅没有建立功绩,上书的意见也没有被采纳。但北征中对边地情况的了解以及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使他的思想开始发生变化。
陈子昂入仕之初,对武则天抱有极大的尊崇和拥戴。他在这一时期所作《洛城观酺应制》《奉和皇帝上礼抚事述怀应制》等应制诗中,歌颂“圣人信恭己,天命允昭回”“大君忘自我,应运居紫宸”,认为武则天是拥有天命应运而生的圣人,且以“微臣敢拜手,歌舞颂维新”“微臣固多幸,敢上万年杯”表达出自己内心对武则天的真诚祝愿。显示陈子昂此时心中满怀“得非常之时,遇非常之主”的激情。他第一次诣阙上书的《谏灵驾入京书》中,就热烈拥护武则天执政:“皇太后又以文母之贤,协轩宫之耀,军国大事,遗诏决之,唐虞之际,于斯盛矣。”
陈子昂为什么对武则天抱有极大的尊崇呢?
首先是父亲的影响。在陈子昂踏上仕途之前,其父陈元敬曾这样教诲他:
吾幽观大运,圣贤生有萌芽,时发乃茂,不可以智力图也。气同万里而遇合不同,造膝而悖。古之合者,百无一焉。鸣呼!昔尧与舜合、舜与禹合,天下得之四百余年;汤与伊尹合,天下归之五百年;文王与太公合,天下顺之四百年,幽厉板荡,天纪乱也。贤圣不相逢。老聃、仲尼,沦溺溷世,不能自昌,固有国者享年不永,弥四百余年。战国如糜,至于赤龙。赤龙之兴四百年,天纪复乱,夷胡奔突,贤圣沦亡,至于今四百年矣,天意其将复周乎!于戏!吾老矣,汝其志之。(《陈拾遗集》卷6《我府君有周居士文林郎陈公墓志铭》)
这是陈子昂父亲劝勉陈子昂的一段话。这段话的关键意思是:贤圣相逢,天下就大治,贤圣不相逢,天下就大乱。所谓贤,就是贤臣,所谓圣,就是圣君。这里的圣君,实际上是指武则天。陈元敬要儿子记住他的话,能够成为一个辅佐圣君的贤臣。这番话对陈子昂的一生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他在唐王朝的政治转折点上出仕,认为自己生活在他父亲所说的国运衰荣轮回的关口,正面临着圣君和贤者可望相逢的难得机遇,这极大地激发起陈子昂的从政热情和论道匡君的幻想。他在《谏用刑书》中说:“臣本蜀之匹夫,宦不望达。陛下过意,擢臣草莽之下,升在麟台之阁,光宠自天,卓若日月,微臣固陋,将何克负。”对武则天的感激与崇敬之情昭然若揭。
其次,是武则天实行的政策,为陈子昂这样的庶族地主打开了参政的大门。陈子昂终其一世,都生活在武则天时代。武则天时代上承贞观,下启开元,是一个政治基本稳定、经济继续发展、人民生活相对安定、国家进一步统一、国力持续强盛的时代。武则天为扩大自己政权的基础,在打击士族官僚的同时,重视并扩大科举制度,扩大选官范围,又允许官员和百姓自我推荐以求进用。武则天对有才干的庶族官僚,大力扶持,常常破格重用。“无隔士庶,具以名闻,若举得其人,必当擢以不次”,打破根深蒂固的士庶界限,极大地刺激了广大庶族知识分子的政治热情,从而造就一种昂扬进取的时代精神与士人心态。《资治通鉴》评论她:“虽滥以禄位收天下人心,然不称职者,寻以黜之,或加刑诛。挟刑赏之柄以驾驭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竞为之用。”武则天的政策造就和涌现了大批人才。陈子昂对武后的崇敬与信赖,也正是这种时代氛围与个人功业双重作用的必然体现。
陈子昂对刚入仕时的处境是满意的。在他担任麟台正字的次年,即垂拱元年(685)十一月,武则天再次召见,让子昂“言天下利害”“后召见,赐笔札中书省,令条上利害。子昂对三事”(《新唐书·陈子昂传》),让他对国家大政发表意见,显示武则天对陈子昂的重视。他由此写下《上军国利害事三条》,内容分为出使、牧宰、人机3个部分,上奏武则天,陈子昂此时颇有“贤圣相逢”的心境。
陈子昂任麟台正字后,先后上《谏用刑书》和《谏刑书》等,虽然对时弊有许多严厉的批评,但仍然颂扬武则天说:“陛下以至圣之徳,抚宁兆人,边境获安,中国无事。阴阳大顺,年谷屡登,天下父子始得相养矣。”(《谏用刑书》)充分肯定武则天的治国功绩。
唐则天后永昌元年(689)三月,武则天再次召见陈子昂,让他论述为政之要,即对国家政事关键发表自己的看法。陈子昂说:“臣今月十九日蒙恩敕召见,令臣论当今政要,行何道可以适时,不须远引上古,具状进者。”他因此“贵采刍荛,谨竭愚直,悉心以奏”,向武则天上《答制问事八条》。《资治通鉴》载:“太后问正字陈子昂,当今为政之要。子昂退,上疏,以为'宜缓刑崇德,息兵革,省赋役,抚慰宗室,各使自安’。辞婉意切,其论甚美,凡三千言。”(《资治通鉴》卷204,则天后永昌元年三月条)武则天对陈子昂的看法虽不完全采纳,但对他还是很满意。不久,就升迁子昂为右卫胄曹参军。这个官职名义上掌管兵器甲仗,品级是从八品。
唐则天后载初元年(690),武则天改国号为周,改元天授,在洛阳称帝。由于陈子昂对武则天的认同和对知遇之恩的感激,他接连写下《上大周受命颂表》《大周受命颂四章》,为武则天改国号称皇帝唱颂赞歌。《大周受命颂四章》说:
陛下受天之符,为人圣母……不易日月天人交际,斯亦万代之一时……今天命陛下以主,人以陛下为母……正皇典,恢帝纲,建大周之统历,革旧唐之遗号,在宥天下,咸与惟新。
陈子昂把实现政治抱负的全部希望寄托在武则天身上,武则天登上帝位,他是坚决的支持者和真诚的拥戴者。唐则天后天授二年(691),他又写《为赤县父老劝封禅表》,希望武则天封禅嵩山,表中说:“臣等既为陛下赤子,陛下又为万姓慈亲,实札幌报天功,下顺人望,勒成嵩岳,大显尊名。”
同年,陈子昂因母亲去世,解官回乡守制。在服丧两年多后,唐则天后长寿二年(693)夏,他守制期满,由蜀中返回洛阳。服阙归朝的陈子昂被武则天擢升为右拾遗,是年陈子昂方35岁。右拾遗是谏官的一种,为从八品官职,是武则天在垂拱元年(685)年新设置的官职,“掌供奉讽谏,扈从乘舆。凡发令与事有不便于时,不合于道,大则廷议,小则上封”(《旧唐书》卷43《百官志》),主要负责对中央决策的审议、批评和修正,官位虽卑,职权很大。显示武则天对陈子昂仍然十分赏识信用。
但时隔不久,一个不白之寃降临到陈子昂头上,他因连坐谋反之罪被捕下狱,在被关押1年多后,为武则天赦免。他在出狱后给武则天上书《谢免罪表》中说:
臣巴蜀微贱,名教未闻,陛下降非常之恩,加不次之命,拔臣草野,谬齿衣冠……不图误识凶人,坐缘逆党。论臣罪累,死有余辜。肝脑涂地,不足塞责。陛下宏慈育之典,宽再宥之刑,矜臣草莱,悯臣愚昧,特恕万死,赐以再生。身首获全,已是非分,官服具在,臣何敢安?臣若贪冒宠私,□颜恩造,复尘旧职,以玷清猷,蝼蚁微心,实惭面目。
可见陈子昂当时大概是因认识反对武则天的“逆党”中人,而被株连入谋反案件之中。在当时的酷吏恐怖政治之下,他能从监牢中安然出来,已是幸运。出狱后,武则天保留他的右拾遗官职,可见对他的忠诚保持信任。陈子昂为表白效忠的诚意,要求到边境从军。他说:
臣伏见西有未宾之虏,北有逆命之戎,尚稽天诛,未息边戍。臣请束身塞上,奋命贼庭,效一卒之力,答再生之施。(《谢免罪表》)
当时正值东北的契丹首领李尽忠、孙万荣等反叛,官军屡败。武后万岁通天元年(696)九月,武则天任命侄子武攸宜为行军大总管,率军平叛。由于陈子昂的请求,又任命他为武攸宜的幕府参谋。卢藏用《陈氏别传》说:“契丹以营州叛,建安郡王攸宜亲总戎律,台阁英妙,皆署在军麾。时敕子昂参谋帷幕。”《旧唐书·陈子昂传》也说“以子昂为管记,军中文翰皆委之”。可见他任武攸宜参谋,主掌军中文书,是武则天的亲自任命,武则天对他的信任由此可见。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原载《巴蜀史志》2020年第5期“四川历史名人”专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