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问礼与李卓吾,一段鲜为人知的交情

骆问礼(1527~1608),浙江诸暨人,明代官员、学者、诗人。39岁中进士。为官21年,先后任职:行人司行人、南京刑科给事中、楚雄知事、维扬司理(未就任)、南京兵部职方郎中、滇藩参议、湖广按察副使。万历十四年(1586),为同僚诬陷,毅然辞官。

李卓吾(1527~1602),福建泉州人,明代官员、思想家、文学家。26岁中举人,未应会试。30岁始为官,在仕途25年,先后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礼部司务、南京刑部员外郎和郎中、云南姚安知府。万历九年(1581),毅然辞官。

两人同龄且同僚。在万历四年(1576)之前,两人均在南京为官,部门不同而职位相当。骆与李的友谊,历来为史家忽视,这是骆的作品传布不广所致,以致在研究李卓吾时,有学者误以为李的辞官与骆有关。此乃大谬!

明末藏书家、刻书家高承埏在骆问礼《续羊枣集序》中说过这样一句话:“予考先生之在滇也,温陵李卓吾方守姚安,先生倾契特至。”倾契特至,指相互倾慕,情投意合,达到了极点,说明骆李为至交挚友。

《万一楼集》第一次刊刻,在骆去世后三年,负责校对的是骆问礼表弟郑静观,他作《万一楼集小引》,也提到了骆李的相知:“其在寓内名公有如卓吾李先生曰:'骆氏最相知,其人最号有能、有守、有文学、有实行。’又曰:'今古之号为大贤君子者,往往然也。’又曰:'使余得以荐人,必以骆为荐首也。’”李盛赞骆是“大贤君子”,佩服骆有“四个有”,且说推荐人才定先推骆。由此可知两人是互为倾慕的。

400多年过去,历史已成云烟,而两人已留芳后世。李因评点《水浒传》《西厢记》等,名气响亮在文学界和理学界,而骆近年也因他的一句“凡议国事,惟论是非,不徇好恶”而进入国人视野。现在,我们透过骆问礼《万一楼集》的相关文字,试图还原两个历史人物鲜为人知的交往始末。

【壹】

骆李成为朋友,始于姚安,始于万历五年(1577)。之前,两人虽均在南京为官,但期间的诗文酬唱均不在同一个圈子,说明其时纯属同僚而非挚友。

万历四年,骆由兵部职方郎中升迁为云南布政使右参议(从四品),李由刑部职方郎中升迁为云南姚安知府(从四品)。骆在布政使,而姚安受布政司管辖,故骆实际成了李的上司。

万历五年,两人行行重行行,最后殊途同归,均落脚在姚安,只不过李比骆早数月报到。骆在《简许敬庵》中提到:“及至滇南,幸与李卓吾同住一城,卓吾先至……”从此,两个理学信仰截然不同、职务有上下区分的人,就相知相交,结下了至少长达七年(1577—1584)的友谊。

姚安在滇南,明洪武十五年(1382)改置姚安府,属云南布政司,洪武二十七年(1394)改置姚安军民府,辖姚州、大姚县,是少数民族地区的行政建置,境内四围皆山,中间为平原沃壤,有“滇中粮仓”之称,而彝族、白族与汉人杂居,历来为争战之地,殴斗丛起,管理不易。

骆问礼此次入滇,属于“杀回马枪”。他首次入滇在八年前,隆庆三年(1569),骆因“疏奏,帝不悦,宦侍复从中构之,谪楚雄知事”,由从七品降为正九品,在楚雄待罪为官四年。而这一次,骆以从四品官的身份“空降”云南。

一到姚安,骆就尽职尽责,并向上级禀报。他在《启都察院》的信中这样写道:“自奉辞于九月初七日抵姚安。本府城池虽小,川原平衍,风气清明,尽堪驻扎。……银场事务且照常咨送,其再勘事宜已备行两道及该府州查理,候到日酌议请详。”都察院是由前代的御史台发展而来,主掌监察、弹骇及建议,是明代的最高监察机关。骆在信中简要汇报了姚安的地理、风气、办公条件,同时就所辖区域内的银场(银矿)督查情况作了说明。

次年,骆又在《简姚凤麓》的信中写道:“生于去年八月入滇……生驻扎姚安,蕞尔一城,伶仃夷汉,不上百余灶,而所辖地多土酉极边,每日升堂,举笔不三二下,事完矣。衙中荒凉,谁可与语者。读古文词一二篇,倦即抛掷欠申,少顷,又复开卷,如是者数次,月已在楼矣。平日不能媚言辞,饰羔雉,取悦名公,欲得误爱如兄者不可再得。”姚安城是“蕞尔一城”,夷人与汉人杂居,小到仅有百户人家。每日的升堂办事甚是轻松。衙门里也没有志同道合者,剩下大把的时间,只能用于读书做学问。

骆在姚安期间,登临了东山、诸葛祠、威远楼、混元祠等景点,写下了《登姚安东山》《姚安诸葛祠》《登姚安城南威远楼》《回姚安口占》《谒混元祠说》等诗文。《回姚安口占》这样写道:“旋旌当久旱,甘雨喜随车。偶尔苏民望,天功敢自居。”从诗可以看出,姚安正在复苏,百姓如逢甘霖,但骆自谦,不敢居功自傲。

姚安“风气清明”,更离不开新太守的治理。李抵达姚安后,曾自题了两副对联。

其一:“从故乡而来,两地疮痍同满目;当兵事之后,万家疾苦总关心。”姚安和故乡温陵一样,疮痍满目,因为数年前,即万历元年,姚安彝族首领罗思叛乱,巡抚邹应龙、总兵官沐昌勘乱,叛始平。

其二:“听政有余闲,不妨甓运陶斋,花栽潘县;做官无长物,只此一庭明月,两袖清风。”处理政务闲下来的时候,李就学陶侃、潘岳,运运甓、栽栽花,活动活动筋骨。李做官不贪不捞,别无长物,相伴的只有一庭明月、两袖清风。

两人都有闲暇,都讨厌溜须拍马,都喜欢读书为文。关键是,都想为朝廷尽忠,不想碌碌无为老死牖下。志趣相同,为政理念相同,让两人在边疆情投意合,惺惺相惜。

【贰】

可是,骆李成为至交,需要跨越一道鸿沟,因为理学信仰迥异。骆是程朱理学的信徒,他视盛行当时的阳明心学为邪说,后世评价其为“朱紫阳之功臣”。而李是阳明心学的信徒,他不断发扬阳明心学,后成为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

或许正是理学信仰上的分歧,当初两人在南京时竟没有相互往来。现在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的交往便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开始。

李在治政之余,有一个业余爱好,就是“讲学”。明代理学非常盛行,众多官员参与其中,乐此不疲地为自己信奉的理学摇旗呐喊。这种风气慢慢被朝廷察觉,当时,执政的张居正就厌恶聚会讲学,担心闹事。而李的讲学颇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味道,其讲学的内容不外乎阳明心学。他的讲学,在南京刑部时就“谈锋始发”,到姚安后“讲学如为郎时”(陈汝奇《甘露完短书·李卓吾》)。

骆一到姚安,就得知了李讲学的消息。骆在《复许敬庵》的信中,把自己与李说成是“薰莸之不同器”,薰莸指香草和臭草,比喻善恶、贤愚、好坏。显而易见,在骆的内心里,对李的讲学是持反对意见的。

在李大肆宣扬阳明心学时,骆也开始了针锋相对的还击。骆没有讲学,骆也反对讲学,骆的办法是编书,专门编了一本《新学忠臣》,以此宣扬程朱理学。由于骆的干扰,加上李后来又突然生病,坚持了数月的讲学不得不罢休。

骆为《新学忠臣》写了序言,旗帜鲜明地反对阳明心学,而其真正目的则是暗示李赶紧偃旗息鼓,且试图将李拉到程朱理学的方阵。

阳明先生,一世之豪杰也,而其学术顿异于程朱,以当时攻之者太激,故其说愈长,而至于今漫延四出不可止。然正言确论,固未尝不行于斯世也。予读《传习录》不觉睡去,读程朱即未尽解要,自有欣欣不容已者。然世方以予为执滞不能虚受,而予亦以世之儒者为立志徒高而卒溺于一偏,深可惜也。所幸《大学》一书万古不能废,而《圣经》一章炯若日星。即有阳明万口,《传习录》出万卷,卒亦不能变程朱之说而他之。顾天下之无志者既视此学以为不足讲,而少称有志卒波尘于异说。彼徒见阳明先生鼓舞一世,且乐其说之直截,以为孔子复生,遂诋程朱为俗学。程朱之绪论,皆孔孟之正传,世固有耳口其言,而躬行则病者,病在后学,不在程朱也。姚安李使君素以理学自任,而明见力行,卒不畔于圣贤,非世之徒有志者比也。及来守,每政暇,集师生僚属及诸执事,无问贤愚,与之论学。予以职守不得周旋席末,不知其所先者何说。窃以为《大学》之教,先于“格物”,《孟子》之所长,亦曰“知言”。今欲明圣学于斯世,而不先辨程朱与阳明先生之是非,未有不波尘于异说者。顾世方重异阳明,不知与其为阳明之佞妇,不若为之忠臣。偶访郭学博,得林次崖《四书存疑》,为录数条,足以订证《传习录》。而发挥圣学者,名之曰“新学忠臣”,以授诸生。盖今之论学者,惟使君可与语此,而善继其志则有在于诸生也。呜呼!文章如阳明,气节如阳明,事业如阳明,其论学当时与之上下而出入之者,岂乏名公先生?莫不目摄啐吐而糟粕之,何有于次崖之数言?顾予所谓忠臣者,不为阳明,而为今之学者。而次崖之书,又姚人所素习,其入之也为尤易,且阳明膏肓之药石,无出此数条。苦口利病,君子不以人废,即世之孔门阳明者欲自吐,吾恐二竖将窃笑而自庆。况忠臣之进说,良不能必其皆行,使世或攘臂按剑,此录且得为龙逢、比干,而况天理之在人心者未尝亡,安知无以为昌言而皋稷之者?孟子曰:“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又曰:“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予未知学习程朱之说,而拜使君之下风久矣。愿相与直而守之,毋曰此非论学之第一义也。(《新学忠臣序》)

这则序言写得颇具艺术,骆欲抑先扬,自己未听过李的讲学,却夸赞他见识高明、身体力行、不叛圣贤、出类拔萃,非一般的有志者可比。同时,又把李上升到“新学忠臣”的高度。所谓“新学忠臣”,就是新的学说必须基于圣贤之学,新的学说要忠于孔孟之道,忠于程朱理学,忠于《大学》,忠于《孟子》。骆说,与其做王阳明的佞妇,不如做发挥圣学的忠臣。这是骆委婉含蓄地规劝。

骆对王阳明的评价,既肯定也否定。肯定他是“一世之豪杰”,又指出世上文章、气节、事业、讲学如阳明的,大有人在。骆直言不讳,说王阳明不是新学忠臣,你李卓吾才是“今之论学者”,你才有资格成为新学忠臣。言下之意,你李卓吾若非要继续讲学,那么请不要讲被名家“目摄啐吐而糟粕之”的阳明心学,你必须遵循孟子的“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你必须做到“我且直之”。骆最后一句“愿相与直而守之”,对李而言无疑是一句无声的警告。

这是一场理学之战。李卓吾想,顶头上司誓死捍卫程朱理学,却给反程朱的自己戴了这么多高帽,言辞虽然动听,但潜台词咄咄逼人。无奈,要在官场上生存,只能求同存异,放弃讲学。

若干年后,骆问礼在写给同僚许敬庵的信中,说了这样一番话:“及至滇南,幸与李卓吾同住一城,卓吾先至,延揽群英,师模甚肃,以生至而罢,知其意有不慊,生所自歉者,亦恐以此得罪舆论。”(《简许敬庵》)骆说,我到滇南,很幸运与卓吾同住姚安,卓吾比我先抵达姚安,他一到姚安就招揽群英,宣讲理学。后来我也到了姚安,李卓吾的讲学因我的到来而停止。我知道,李卓吾心中对此有不满,我自己也颇感抱歉,且担心让李卓吾罢讲会不会得罪社会舆论。

后来的事实证明,罢讲并未成为两人交往中的隔阂,倒是骆问礼,在李卓吾辞官之后,反而遭受到了“爱名讲学”的诬陷与诽谤,再三替李背黑锅。

李不再讲学,一是因求同存异,服从骆问礼的规劝,二是因水土不服,而生了一场大病。病后,李卓吾开始了他的第二个业余爱好:学佛学禅。

李早就接触过佛学。引他走进佛学的是徐用检。“先生以手书《金刚经》示之曰:'此不死学问也,若亦不讲乎?’贽始折节向学。”(《明儒学案·徐用检传》),其时李贽才 40 岁。

在姚安的一场大病,差点把性命都弄丢了,李就更加用心学佛学禅。他后来回忆自己学佛的那段往事:“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朋友劝诲,翻阅贝经,幸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李贽《续焚书·圣教小引》)。

身处云南,有学佛学禅的便利,因为滇西有佛教名山鸡足山。万历六年,李贽 52 岁,“先生遂得留鸡足数月……寓大觉寺,与小月禅人论净土法门,遂作《念佛答问》,又与同官论《二十分识》《六度解》《四海说》等,皆于二观楼所成者……宪副章尔佩题其楼曰'李卓吾先生谈禅楼’。”(高奣映《鸡足山志》)

李从此沉溺于佛禅之中,他甚至在佛寺里处理政务,“每至伽蓝(寺庙),判了公事,坐堂上,或寘名僧其间,簿书有隙,即与参论虚玄,人皆怪之,公亦不顾”(袁中道《李温陵传》)。李这样的表现,堪称官场异类。

李之所以痴迷佛禅,其因有二:一是将佛理融入施政实践,与道家的“无为”、儒家的“仁政”糅合混渗一起,达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目的;二是悟透性命之学,“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

李卓吾的如此行为,上司骆问礼又是什么态度?这次不同,骆对此赞赏有加。这从一件小事上体现出来,当时,李卓吾重刻了《太上感应篇》,而为此篇作序的,正是骆问礼。

《太上感应篇》,不知何人所著,窃尝玩其语意,本自浑融,而注解特详,大率近于轮回之说。盖佛氏之徒为之者,为凡民设也。夫君子之为善,非曰“吾以祈福也”;其不为不善,非曰“吾以免祸也,性本如是,吾求得其性而已”。“作善降祥,作不善降殃”,与夫允迪从逆之吉凶,非不言之,要未尝著夫事应,何者?惧夫说之易穷也,而道所当然。虽死不避,义所不与,即富贵视如浮云,故曰“若夫成功则天强为善而已”。是篇所著善恶之报真如影响,君子读之即未必以为然,知其立言之意有在;而庸人读之,即素号强愎将有不觉其面赤内热而悔罪之不暇者。孔子曰:“君子(议道)自己,而置法以民。”夫古之君子,岂不欲以己之所能者教天下,而使之一蹴同归于至善哉?顾气禀习俗之不齐,有不容不为之区别而概诬之者,而民尚不能从于是,不得不齐之以刑,刑罚穷而报应之说兴焉。天定胜人,虽迟速不同,而终不能逃。即或近于诞妄,要在使人悔过而迁善,所待者凡民,而所以待之者君子之心也。姚安李使君省刑,薄敛,兴礼乐,崇教化,粹然一出于正。而复梓是篇,其纳民于善之心无不至矣。爰喜而书之。(《重刻太上感应篇序》)

《太上感应篇》是道教经典,是太上老君的劝善之书。内容是劝人遵守道德规范,时刻止恶修善、自利利他。譬如:行善积德福庇子孙,作恶受罚殃及子孙。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作为“古今第一善书”,上至朝廷,下至民间,刊印传播者众多,到明清时期达到高峰。

骆为李作序,称自己“喜而书之”,由此可知两人已走得十分亲近。这种亲密,建立在互相赏识的基础上。在骆的眼里,李是一位亲民爱民、心地善良的太守,他用十个字概括了李的善政,即“省刑,薄敛,兴礼乐,崇教化”。而李刻印《太上感应篇》,便是“崇教化”的措施之一,其目的是引导和教育民众悔过迁善、积德从善,属于孔子倡导的“置法以民”的君子行为。

【肆】

李在姚安干得风声水起,赢得了上司欣赏、同僚夸奖、士民赞颂,巡按刘维及藩臬两司,曾汇集当时士绅名人赠言为《高尚册》,以彰其志。很多人都看出,李太守前途无量,很快就会加恩或上迁。

万历八年(1580)三月,在知府任期将满之际,李却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谢簿书, 封府库,携其家。” 他告别府中同僚,封存好府库,然后携带着家眷到楚雄,拜见巡按刘维,请求辞去太守之职。李在姚安三年,姚安得到“大治”。云南巡抚刘维非常赏识他,当李辞官请准时,刘维说:“姚安守,贤者也。贤者去,吾不忍。”但李强辞,“入鸡足山阅《藏经》不出”,这位刘巡抚才“奇其人,疏令致仕归”。李离任时,“士民攀辕卧道,车不能发”。

李真正辞官在3月,但实际上辞官的思想早就产生了,为此骆问礼曾经有过极力的劝说与挽留。在《李太守好奇》一文中,骆说了这样一句话:“然予出滇时,李公尚未致仕。”也就是说,李真正辞官时,骆问礼已经离开云南了。因为骆母于是年3月20日去世,大概病危前已收到家信,所以骆在李辞官前已离开了云南。

骆是在枫桥老家丁忧期间,从同僚杨贯斋的信中,得知李辞官的确凿消息。骆在回信中提到了这件事:

卓吾兄洁守宏才,正宜晋用,而归志甚急,不孝力挽,三年屈首,非其本心,今遂其高矣。士类中有此,真足为顽儒者一表率。近世儒者高谈仁义,大都堂奥佛老而支离程朱,至于趋炎附势,则无所不至,视此老有余愧矣。(节选自《复杨贯斋》)

在骆看来,凭李的“洁守”(品德),“宏才”(能力),提拔重用指日可待。对于李的辞官,骆曾“力挽”,但最终无济于事,因为李“归志甚急”。骆还说出了外人不知的内幕,即李在姚安“屈首”做三年太守,并非出于本心,李有自己的追求,现在他终于辞职了,可以从心所欲了。所谓“今遂其高”,便是李不为外人道的人生追求。

在这封书信中,骆还客观评价了李:“士类中有此,真足为顽儒者一表率。”李卓吾在文人士大夫中出类拔萃,堪称读书人的榜样。骆继续说,现在社会上的所谓儒者,高谈阔论,开口仁义,闭口道德,他们不是沉溺于佛道之说,就是曲解程朱理学,甚至趋炎附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倘若与李比较,怕是要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伍】

李辞官后,两人之间仍有书信往来。约在万历十二年(1584)春,已升职为湖广按察司分巡武昌道兼管兵备副使(正四品)的骆问礼,曾有去信问候李卓吾(《万一楼集》未收此信)。李收信后,于万历十二年春回信,此信收录在李《续焚书》卷一。

某粗疏无用人也,又且傲慢好自用。夫自用则不能容物,无用又不能理物,其得尔三载于滇中者,皆我公委曲成全之泽也。物犹知感,而况人乎!优游以来,终年兀坐,户外事无知者,是以无由致私祝于下执事也。乃过辱不忘,自天及之,何太幸!何太幸!寂寞枯槁,居然有春色矣。  新邑僻陋实甚,然为居食计,则可保终老,免逼迫之忧。何者?薪米便也。若为学道计,则豪杰之难久矣,非惟出世之学莫可与商证者,求一超然在世丈夫,亦未易一遇焉。是以开春便理舟楫,动远游之兴,直下赤壁矶头矣;而筋力既衰,老病遽作,不得已复还旧隐,且贱眷为累,亦未易动移也。则其势自不得不闭户独坐,日与古人为伴侣矣。重念海内人豪如公者有几,不知何时按临此土,俾小子复遂抠趋之愿,乃以近年学古所获者一一请正于大方也。(《答骆副使》)

在客套谦虚之余,李重温在姚安时与骆的交情,他使用“我公”的称呼,表达对骆的尊敬与感激。李说,在姚安三年,一直靠您的委曲成全。人要知恩图报,连动物都知道感恩,何况人呢?

接着又说,因长年静坐,两耳不闻窗外事,故一直未写信问候。现在上司的书信从天而降,实在幸运之至,李用了两个“何太幸”,看得出他在收信时的惊喜,他甚至说,收到书信,寂寞和枯燥的生活顿觉有了春色。

书信的后半部分,李叙说最近的生活状况,包括居住偏僻、知音难觅、开春旅游等,还特别提到“老病”发作。“老病”就是旧病,就是在姚安罢讲之前的那场大病。李在信中一提及“老病”,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老病”二字,进一步证明两人关系的密切,彼此是知根知底的。

李对骆的评价发自肺俯,称骆是“海内人豪”。李说:想四海之内,豪杰如公的没有几个。李还在信中表达一个愿望,希望骆能拨冗光临,那样的话,自己就可实现抠衣趋谒(虚心讨教)的心愿,当面讨教读书心得。李的话固然谦虚,但从中也不难发现,两人在姚安时,均视对方为良师益友,且有相互探讨、穷究学问的共同爱好。

【陆】

因为骆李平时交往密切,后来外界将李的讲学与辞官,都跟骆问礼牵涉在了一起。为此,骆问礼吃过不少冤枉,还替李卓吾背过多次黑锅。骆问礼的两则文字为我们提供了其中的内幕。

第一则是骆问礼写给同僚许敬庵的书信:

夫人岂不自知,生虽误辱知爱,而卒不能无抵忤于一二者,惟不能讲学。及至滇南,幸与李卓吾同住一城,卓吾先至,延揽群英,师模甚肃,以生至而罢,知其意有不慊,生所自歉者,亦恐以此得罪舆论。而今所指生者,首谓好名讲学,使伪徒出入公门。向使生能拜卓吾下风,则今日所遭或可委之谤兴于有道,而以其不肖之状招尤集毁,不惟不能讲学,而且使人以讲学为一不美之务,其得罪名教又何如也。愧竦!愧竦!(节选自《简许敬庵》)

这是骆问礼替李卓吾背的第一个“黑锅”。李辞职后,外界批评骆问礼的第一件事,竟是说他“好名讲学”,让鱼龙混杂的子弟出入衙门。骆问礼说,假如我以前对李卓吾甘拜下风,不让他罢讲,那么我今天遭受指责,还可以推卸责任,就说是“谤兴于有道”(道高毁来,德修谤兴)。但我何德何能可以配受这样的怨恨与诋毁?我不仅没有讲学,反而劝李卓吾罢讲,我认为讲学并非好事(与朝廷意见相左),我这样做,岂不是又得罪了孔孟之道?显然,这是攻击者“李冠骆戴”了,将李卓吾的讲学强加在骆问礼身上,况且,你骆问礼还编印过《新学忠臣》呢。对此,骆问礼只能哑马吃黄莲,当初既对不起李卓吾,现在看来又得罪了孔孟先贤。

第二则是收录在《续羊枣集》中《李太守好奇》一文。此文作于李卓吾去世后:

姚安李知府,名载贽,号卓吾,善文,能书,好讲学。时讲学者多入于禅,而此公尤甚。然廉靖明达,上下爱之。一日,出一对于观海楼,曰:“禅缘乘入,有下乘,有中乘,有上乘,有上上乘,参得透,一乘便了。佛以法修,无灭法,无作法,无非法,无非非法,解得脱,万法皆通。”一日,学道出巡,予燕之于楼,谓予曰:“此非禅寺,胡揭此联?”予曰:“此李太守漫笔,爱其奇巧,不欲去之耳。”后李公求致仕,人以予亲临守道“不能留之”为言,且有传予“去之”之说为去其官者。又招致一书生,文辞清雅,仪容秀发,而无姓名籍贯。予疑之,行文府中查明,而竟不回文。予曰:“查之本道事已毕,倘有违碍事在该府。”人又有谓予不能为太守留贤者。然予出滇时,李公尚未致仕。及致仕,竟不归乡,寄住耿楚侗家,以其为道学宗主也。不知何故,游至京师,死于非命。大抵清奇可怪而不近人情,终非儒者正道。李,福建晋江人。

这不妨看作是骆对李的盖棺定论。骆评价李:善文,能书,好讲学,尤入于禅,廉靖明达,上下爱之。这是骆论,后来也成公论。骆又对李辞官后的表现进行评价,李卓吾辞职不归乡,寄住在好友耿楚侗家,最后游至京师、死于非命,骆毫不客气地说他:清奇可怪,不近人情,非儒者正道。这个评价有骆的理学信仰掺杂其中。骆是用正统的孔孟之道考量,而李却一贯以孔孟儒学的“异端”自居,所以骆说李“非儒者正统”。然这才是真朋友的话,真朋友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倘若李还活着,估计骆的言辞会更严厉。

政暇之余,骆李同游观海楼,这在骆的诗歌中也找得到痕迹。如《万一楼集》卷十一有《观海楼次李使君韵》诗:“无事漫登楼,凭窗见海鸥。云移黄鹤色,雨散洞庭愁。古垒松杉蔽,寒郊豆麦稠。日斜人影乱,同喜醉翁游。”这是骆李两人相互酬唱的一个记录。

观海楼是骆李经常驻足的地方,李在那里还题壁书写了一副禅联。一天,掌管教育的学政来姚安视察,骆在观海楼设宴招待,学政看到了对联,发出疑问:“这里又不是禅寺,怎么写了这样的联语。”骆回答:“是李卓吾太守信手涂鸦,联语奇巧,所以不忍去掉。”

然而正是这一次接待后,骆替李背了第二个“黑锅”。“人以予亲临守道'不能留之’为言,且有传予'去之’之说为去其官者”,意思是,李卓吾辞官,原因是骆问礼赶走他的。传言的源头,恰恰就在这一次接待上,而罪魁祸首又是李卓吾的对联。学政说:“这不是禅寺,这样的对联不能留之。”结果旁人把它听成“李卓吾不能留之”。骆问礼说:“学政欲去之,那就去之。”结果旁人把“去之”曲解成“去其官”。结果,骆问礼成了“去李卓吾官”的罪人。

骆为李背的第三个“黑锅”,起因于姚安府的一个人员招录。李卓吾任太守时,曾招录了一个书生,此书生仪表堂堂,写得一手好文,但他无名无姓无籍贯,这是不符合招人规范的。骆问礼得知后,发了一则公文,请姚安府查明真相上报,结果李卓吾压根就没把它当回事,也没有回复处理结果。后来骆问礼就对李卓吾说:“我这里反正要求调查的文书发过了,以后万一出事,责任就在你姚安府了。”李卓吾辞官后,人们在骆问礼“去其官”的基础上,又给他加了一条罪状,说骆问礼不能帮李太守留住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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