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气沛然读穆涛
我和穆涛吃饭,席间他送了我一本自己的散文集《先前的风气》。书曾经获得鲁迅文学奖。这是文学奖里为数不多还保持水准的奖项。因为是散文集,看得断断续续,感觉自己像一个老顽童,藏着一瓶老酒,不时拿出来偷啜几口。
这本书是典型的“文人之作”。有人说,这是废话,文章不都是文人写的吗?我想说的是,虽然文章都是文人写的,但写文章的并不都是“文人”,就像古人说“熟读唐诗三百诗,不会吟诗也会吟”,“吟”不同“吟”。比如写小说的莫言就不是“文人”,写散文的梁衡也不太像,起码不够典型。要是打比方,“文人散文”有点像“文人画”,有一种特别的“雅味”,或者说是“士气”。陈师曾评价文人画“不在画里考究艺术上功夫,必须在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两者不同的是,文人散文特别考究艺术,文字功夫了得,而在文字之外,还有一种文人的“腔调”。
文人散文,首先是有一种疏离感,像一个蹬蹭杖者,站在路边看着行人步履匆忙。他一般不会看到比方某个逆子弑父的社会新闻就下笔,即使要写,也不会着眼于“新闻”而是着眼于“人心”。文人画多取材山水、花鸟、梅兰竹菊等,借以抒发“性灵”或个人抱负,对社会的丑陋或政治的恶浊也有愤懑,但不会直抒胸臆,往往以曲笔出之,悟者自悟。文人散文在这一点上尤其相似。
穆涛这本书题材和内容都很驳杂,长长短短,包罗万象,有读经史子集的心得,有市井街头见闻,有与好友书札,有生活趣闻,有当“嫁衣匠”的编余况味,处处皆可落墨,时时灵光闪现,似乎样样皆可落笔成文、涉墨成趣,而这正是文人写作的特点。读这本书,你看到睡觉他能写,喝水也能写;敬礼能写,读文件也能写;见到别人装修能写,收到一件旧物能写,读到一则笑话也能写;“觉悟”能写,“解放思想”也能写;一个人会说话能写,和尚敲木鱼也能写……不在于写什么,而在怎么写,他脑洞开得大,联想太丰富,由此及彼,文章之无价就在老眼观世的他字里行间对世事人生的参悟,加上生花妙笔,每一篇都能让人有会心之乐。
穆涛的文章许多从史书里来。首先的收获是长知识。他涉猎繁富,读书驳杂,《先前的风气》里有许多典故、轶事、趣事,引“史”据典,细大不捐。读这样的书,即使你不是金圣叹,许多会意共鸣之处也让你忍不住写写划划,眉批笺注。你从中知道许多掌故来历,这种来历不只是了解出处,还有作者自己的理解、推导、演绎。举个例子,大家都知道雍正皇帝大开大合,敢做敢为,书里告诉你雍正还是倡导“光盘”的皇帝,而且走路“从不以足履其头影,亦从不践踏虫蚁”。他做事还有着像著名的“第二十条军规”的逻辑:有个叫朱高安的大臣称病退老还乡,雍正对他说:“你的病如果治不了,我怎么忍心留你;如果可以治,你怎么忍心离开?”弄得朱高安从此“不复有退志”。这个雍正远比我们在电视剧或长篇小说里看到的更加栩栩如生。
《先前的风气》有一辑专写贾平凹的。贾平凹是闻人,也是奇人,江湖名头甚炽,传闻不少。穆涛与贾平凹是老同事,他把交往中的种种以诙谐笔墨出之,那些貌似尖刻的文字,画出一个活生生的老贾,显见两个人情深谊厚,不是知交,做不到这样互相晒宝、互相开涮。他笔下的老贾是这样的:
“假如没有到西北大学念书,假如不从事文学写作,假如一直在老家丹凤县棣花村务农,凭借不扬外貌和谦逊身材,很有可能到今天还没娶上媳妇,即便有幸娶上了,也要被村长长期霸占着。”
而老贾给人的印象就是伍尔夫笔下的蒙田:
“这位先生眼睑下垂,脸上带着做梦似的迷迷惑惑的神气,一边面带微笑,一边又郁郁不乐,叫人难以捉摸,要是从他嘴里掏出一个明白答案是办不到的。”
贾平凹说穆涛的散文“今天看有意思,明天看意思,后天看还会有意思”,说他得了鲁迅文学奖,“如同同居多年的人,50多岁了,补办了个结婚证。”两人在文字里打趣逗乐,机锋不让,滋味自知。穆涛与贾平凹这种交情有点像苏东坡与佛印,好到甚至可以互相用鸟开玩笑:老苏与佛印饮茶,有心吃佛印“豆腐”,说:古来“鸟”与“僧”都是相对的,诗里有“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时闻啄木鸟,疑是敲门僧”。佛印呵呵一笑:“今日就是我这个僧与你这只鸟在相对饮茶。”
我说穆涛之作是“文人散文”,只是作一个未必科学的归类,与“非文人散文”没有丝毫高下之分,并非扬此抑彼。从我个人来说,读“文人”的东西更感亲切,文人喜欢“掉书袋”,所以幽默也是另类的,别有个性,值此时代变迁急风骤雨、传统文化土崩瓦解之际,读“文人”之作,并非人人能得其趣。有如见到学校放学时学生背“日之夕矣”,有人如秋风过耳,不知所云;有人却吃吃笑起来,因为他知道《诗经》里下一句是“羊牛下来”。
穆涛这本书太过繁富,尤宜置于床头或厕间,睡觉前或如厕时翻翻,相得益彰,颇有“畅通上下,雅集东西”之爽。我一直认为能在床头和厕所里读的书才是好书,唯其有趣,方能如此。这本书给生活添了许多趣味。穆涛说散文不能蘸着清水去写,要蘸墨汁,越浓越好。感觉他自己就是这样对待文字的。但我同时不无悲哀地觉得,像这样的文章是越来越没有市场了。它像一只美丽的青花瓷打破后留下的碎片。“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即使穆涛“文”气沛然,这样的文字也成了时代遗存的吉光片羽。我觉得穆涛也有这种“时不复兮”的感觉,妄测这正是他把书名叫做《先前的时光》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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