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亮
我一直觉得小时候的月亮要比现在的更圆更亮。李白说“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感觉那时候的月亮真的就像一只白玉盘,比现在要亮得多,叫做“月亮”名符其实。相比之下,现在的月亮应该改名叫“月暗”才对。我记得我不只一次在月亮下看书,除了看那时候风靡的连环画,还看《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大部头。金圣叹列举了“三十三个不亦快哉”,其中一个是“夏月早起,看人於松棚下,锯大竹作筩用,不亦快哉!”其实比起月下锯大竹,月下看书更加“不亦快哉”。仲夏之夜,一轮满月,大如簸箕,把书页上的字照得清清楚楚,看起来毫不费劲。当然,也可能是我小时候眼力好。记得每次月下看书的时候,脑袋上方总是有无数的蚊子盘旋,像直升机一样发出嗡嗡的声音。我杀心陡起,头也不抬随便用手一拍,就能打死好几只。
西片中的吸血鬼总是害怕太阳出来,中国的鬼也往往与月夜连在一块,聊斋里那些爱上书生的痴心鬼,总是在月夜里才出来,如果夜里无月,是见不到“鬼”的。记得小时候每隔一段,公社的放映队就巡回到各大队放电影,每次看电影就跟过节一样热闹,大家从各个村屯络绎而至。从我们村里到大队,要经过一个经常埋葬死人的岭岗。有道是“生地怕水,熟地怕鬼”,每次跟着大人去看电影,我们既不敢走前,怕前头跳出个拦路鬼;也不敢断后,怕反面跟着个尾随鬼。一定要夹在大人中间,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往两边山坡上看。月光之下,人影被印在地上,黑白分明,只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喘气声。不只一次经过岭岗时,风吹竹林,嘎嘎作响,有人故意惊呼一声“有鬼”,大家便顾头不顾腚地狼奔豕突,鞋子跑丢了也不敢回头去捡。
(我的老家)
我还听过一段据说是真实的与月夜有关的“古”:隔壁村有人夜里回家,半路上听到后面沙沙声响,回头在月光下清清楚楚看到一条蛇跟着自己,走快一些,蛇就跟着走快;放慢一些,蛇也跟着慢行;他停住脚步,蛇竟然也停下来,月光下看到它不停地吐着舌头。吓破了胆的他拔足飞奔,那条蛇居然像飘起来一样紧追不放,一直到了村口,他战战兢兢地回头,那蛇才哧溜一下钻进了路边的草丛。那人回到家后大病了一场。
当然月亮留下更多的还是快乐。农历六七月的夜晚,在收过稻谷的晒场上,我们轮流玩“老鹰抓小鸡”。“老鹰”用毛巾蒙上眼睛后开始数数,“小鸡”们四处散开,东躲西藏,躲到柴堆、谷囤或风柜后,有的躲在晒谷场上聊天的大人中间,大人会像阿庆嫂用水缸掩护胡传魁一样把人藏起来。印象中这时候总有一轮明月高挂天上,映照着屋顶、池塘和塘边的芭蕉树,感觉再没有比“月光如水”四个字更为贴切的比喻,谁要是站在月光下,能清清楚楚一下子认出来。
我还约略记得两支与月亮有关的童谣,一支是:
月亮光,照地堂
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背,种韭菜
韭菜花,结亲家
亲家门前有张塘
养条鲤鱼八尺长……
还有一支是:
月亮光,照地堂,
侬儿快快训落床,
听朝亚妈要插田,
阿爷睇牛上岭岗。
月亮被赋予太多的意味。月亮的盈亏圆缺,与人生顺逆命途穷达颇为类似,因此无论是帝王将相、迁客骚人,还是戍边将士、闺中怨妇,月亮都成为他们感时伤世的引信。特别是谈情说爱往往都在花前月下,时过境迁,离情别绪,难免见月伤心、对花溅泪,“胡思乱想”,看到“新月曲如眉”,则哀怨“未有团圆意”;要是圆月当空,又叹息“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反正是满则感慨万千,亏亦万千感慨,留下无数吟风弄月的名句华章。
月亮与潺潺流水、鸣蛩唧唧,与蛙声一片、流萤点点,与炊烟袅袅炊烟、犬吠鸡啼等等,都是农耕社会的乡愁。农村既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城市的辉煌灯火,日月轮回,又圆又大的月亮留下的印象殊深,成为家乡难以抹除的记忆,于是才有了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况味,有了杜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慨叹。
最近读到清人崔岱齐的两句诗:鸟近黄昏皆绕树,人当岁暮定思乡。现在真的有点越来越思乡的感觉。前几日在老街夜逛,无意中仰望星空,看到一轮明月,油然想起小时候的月亮,写下这一篇不知所云的文字。
(注:侬儿:小孩;训,睡觉;听朝:明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