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鼠硕鼠 餍尔口腹
老鼠可能是“艺术”与“生活”最为割裂的动物了。动画片里 米老鼠杰瑞把汤姆猫“整蛊”得气急败坏,成为不分国别和性别的开心果;生活中的老鼠却神憎鬼厌,“人人喊打”。看来长得丑真的不妙,有时候就是一种原罪。其实不只是美国的动画片美化老鼠,我小时候看到“老鼠娶亲”的年画,老鼠们吹吹打打,抬着轿子,欢天喜地,活脱脱就是人类结婚仪式的翻板。中西方文化如此“不约而同”,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诗经》里那首著名的歌谣《硕鼠》,模仿农民的口吻恳求老鼠不要吃自己种下的作物,如果再这样我就找我的乐土去了。把人唱得仇恨满腔又心酸莫名。说是发誓,更像是无奈抱怨: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不知到哪去。有人说这首诗是讽刺奴隶主的,但从中也可看出,周朝的时候老鼠就很多,很猖獗。相比之下,我小时候唱过的老鼠歌谣的老鼠要“友好”得多,有一首是这样的:
老鼠贼
有米借一壳
等到黄禾熟
一壳还两壳
壳,即勺,借一壳就是借一勺。虽然骂老鼠为贼,但双方有商有量,借一还二,尽管有些高利贷的性质。说到歌谣,印象最深还是换牙时唱的。大约五岁还是六岁,要不就是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吃着东西,觉得嘴里突然空落落的,一颗牙齿掉了。我吐出来随手要丢掉,祖母叫我拿到天井里,把它扔到屋顶上,教我唱道:
鼠鼠,我和你换个齿,
我给个齿你吃谷,
你给个齿我吃肉 ……
那时候没有肉吃,换牙齿不失时机许个愿。要是换在现在大家都想减肥,就算这歌再好听,也不会有人唱了。
老鼠是“四害”之一,嘴尖牙暴,样子丑陋,但老鼠肉却是公认的美味。水果有“果丑味甜”的说法,看来动物也一样。不过吃的不是一般的老鼠,专指“田鼠”。田鼠肉很好吃,它的味道我形容不出来,一种东西到了极致,语言往往变得苍白无力。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词,大概可以说它“甜”。“甜”不是香,不是嫩,不是酥与脆,而是一种东西“好吃”的所有感觉的集合,是对美食的最高评价,“甜”不是单纯的味觉,而是像苏东坡吃河豚“值得一死”的感受。
家鼠和田鼠都是老鼠,区别跟家猪与野猪一样大。家鼠毛色粗糙,尾巴细长,由于经常攀爬墙壁、水管,后肢发达;田鼠看上去毛光水滑,尾巴不长,行动迟缓,一副饱食终日,养尊处优的样子,它们就像是老鼠中的贵族——假如老鼠也有朱门蓬户等级之分的话。田鼠以甘蔗、水稻、番薯、木薯、花生、玉米等为食,猪牛鸡鸭吃的简直不能同日而语。猪吃收集剩菜剩饭发馊的潲水,甚至在垃圾堆拱食,网上就有“垃圾猪”的新闻;鸭子吃得更腌臜。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养鸭佬用纱布织的网兜在粪坑里捞孑孓喂鸭,我们叫那种蚊子苍蝇的幼虫做“粪蛆”。
相比之下,田鼠吃得天然加绿色,它们就像是在田里散养的鸡,只不过没有主人罢了。农历十月割禾,烟熏田鼠成为一种“寓收获于开心”的劳动。田埂上有许多洞,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洞里有田鼠,哪些没有。这些洞像冉庄的地道连在一起。把大部分的洞口用土块塞住,再抹上泥浆,留下一个点着稻草,用草帽往里头灌烟,另一个用铁笼或网袋兜着让田鼠逃出来。田鼠虽然没有米老鼠那么狡猾,但有时也会在某处草丛留有隐秘出口,所以如果看到哪里有烟冒出,要赶紧封住。灌烟顶多十来分钟,你就会看到田鼠祖宗三代从唯一的洞口鱼贯而出,像驯过一样听话地钻进铁笼里。
田鼠用开水烫死后,褪去毛,摆在案板上,像一条条大白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地摊文学”盛行时,那些“玉体横陈”的杂志封面,让我脑子里经常想起那些褪毛后的田鼠。把这些“美丽的胴体”——这个词频繁出现在“通俗小说”里——开膛破肚,扒掉五脏六腑,再剁去脑袋和爪子,腌上盐,用竹签撑开,“袒开心扉”地挂在竹竿或墙壁的钉子上晾晒。“一鼠顶三鸡”,晾在天井里的老鼠巴是我记忆殊深的一道诱人风景,它们也是待客的美味佳肴。
现在野生动物越来越少,老鼠似乎成为唯一的例外。我想都是因为它太过“勤劳”的缘故。“勤劳”的老鼠适应性强,生命力旺盛,它的天敌,猫、蛇或者老鹰都熬不过它。我所在的小区,经常有老鼠被汽车辗死。老鼠固然不懂“交规”,但更主要是“鼠口”太多了,感觉比人还多。我用棍子把死老鼠拨拉进垃圾桶时,端详过它的死相:死老鼠爪子白煞煞的,五个手指像刚出生的婴孩一样团着,一副死不瞑目、余恨未消的样子。几只大头苍蝇绕着它嗡嗡营营,像是在开追悼会。
我不知道那只死老鼠是公的还是母的,“芳龄”几许。不少动物的雌雄并不容易辨别。我有个朋友,飞着的蝴蝶和游动的虾都能分出公母来,当然前提是我不知道他是否说得对。我知道绝大多数动物都是母的“拖儿带女”,像母鸡带鸡仔,母猪和母狗带猪崽、狗崽,母老鼠经常与小老鼠在一起。
我对“母老鼠带仔”印象深刻。我上小学时住在家里的阁楼。阁楼像一个九十八岁的老头,颤颤巍巍,有的地板被白蚁蛀空了,踩在上面吱吱嚓嚓作响,像是走在森林里,担心随时掉进猎人的陷阱。阁楼堆着许多杂物,装稻谷的箩筐,簸箕,旧柜子,木头,晒干用来照明的竹绞……记得还有一架风柜,就是那种晒谷时用的手摇鼓风机。现在在一些博物馆还能看到。
在阁楼每天晚上都听到床头悉悉索索,我知道是老鼠,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懒得理会它。但老鼠“得寸进尺”,后来竟然在我趴在枕头上看书时,大摇大摆从蚊帐后走过,还停下来隔着蚊帐东嗅西嗅,好像它也识字一样。我气得抄起书一拍,它哧溜跑开,连根毛也没打着。
老鼠并不受惊吓,每天仍旧从我面前走过,一副视我如无物的样子。有一天放学回来,我动了杀心,打算把它的窝给捣了。我猜它一定是躲在那堆乱七八糟的什物里。我一件一件把它们搬开,在挪开最后一块木板时,一只大老鼠蹿出来,我慌忙一脚跺下去。
我想把它踩死,但仅仅是想而己,那一脚踩下去时,却没有照着它身子落下,脑子里闪过它的五脏六腑踩出来的恶心状,脚偏到了一旁。我虚张声势地跺着脚喊打,想着只要把它赶走就行。那只大老鼠钻进了笨重的柜子底下,我回头看到挪开木板的地方有一窝蠕动着的小老鼠。
那窝老鼠有六七只,我没有数清,反正是一堆,身体粉红,还没有长毛。它们吱吱叫着,努力爬着、翻滚着,皮肤像膜一样拉扯着,露出细小的血管。我想到刚才逃跑的一定是只母老鼠,心里充满鄙夷。要是鸡抱窝或狗生崽,有人靠近,它们都会奋不顾身地搏斗,一只护雏的母鸡甚至能斗败一只老鹰,而要是串门遇到刚生崽的母狗,最好退避三舍。动物都有护犊的母性,老鼠是个例外,母老鼠丢下它的一窝亲生骨肉,逃得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这是否因为老鼠太过容易繁殖。据说老鼠出生后40天就可繁殖下一代,生下小老鼠后几个小时内又可以交配怀下另一胎,每胎起码要生5只以上。一对老鼠像挖山的愚公一样,“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一年之内可以繁衍出5000只老鼠。
乖乖隆的冬,5000只!难怪“死生由命浑不惜”,只因“前仆后继有传鼠”。老鼠的历史像人类一样悠久,生命力却比人类还顽强。人类对老鼠说:“予及汝偕亡(我和你同归于尽)!”老鼠的回答是:“你想得美!”也许真的在人类消亡之后,老鼠还会在这个世界上为所欲为。我猜那只逃跑的母老鼠一定是赶着交配繁殖新一代去了。
还是说回吃老鼠的事吧。我不记得在阁楼发现那窝小老鼠如何处理了,好像是有人拿去下了酒。我只记得它们粉红得像花蕊一样的模样,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到醉酒的杨贵妃被唐玄宗啧啧称赏“软温新剥鸡头肉”。吃货们都知道一道名菜“三叫鸡”,食材就是刚生出来的小老鼠:据说用筷子夹起来时,老鼠吱地叫一声,蘸酱油时又吱地叫一声,最后放在嘴巴里一咬,吱地叫一声。这“三叫鸡”其来有自。唐朝人写的《朝野佥载》记录:“岭南獠民(獠你个头,我就是岭南人!),好为蜜唧。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饲之以蜜,钉之筵上,嗫嗫而行。以箸夹取啖之,唧唧作声,故曰'蜜唧’。”
这段文字很简单,大意是说岭南的野人用蜜糖喂食刚生下的小老鼠,开筵夹起来吃时老鼠唧唧而叫,所以叫“蜜唧”。老鼠虽然可恶,我也赞成对它斩草除根,但这种吃法太过残忍。吃老鼠本身与道德无关,但不应该用“人性之恶”的方式做这样的事。我觉得应该向苏东坡学习。苏东坡在海南入乡随俗,“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吃熏老鼠烧蝙蝠满足口腹之欲,把宦海风波的眼前苟且,过成了诗意栖居的日子。他甚至还有私心,为了独沽一味,专擅其美,叫儿子苏过不要跟人乱说,生怕别人为了吃到这人间美味,争着要求贬谪到海南(“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
到了这份上,不管是吃龙肉还是老鼠肉,算是“吃货”至高无上的境界了。
(摘自我的新作《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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