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究竟是卡夫卡未竟的杰作,还是伪作?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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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提到人生“三大恨事”:“有人说过'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第三件不记得了,也许因为我下意识的觉得应当是'三恨红楼梦未完’。”

“未竟的杰作”让爱书人扼腕叹息,古今中外这样的遗憾比比皆是。英国牛津大学布拉斯诺学院荣誉教授伯纳德·理查兹的著作《未竟的杰作》图文并茂地勾勒出一部令人心碎的“另类文学史”,他选取了文学史上一系列未能完成的遗憾之作,深入地探讨每一部命运不济的作品背后的故事。从维吉尔的史诗作品《埃涅阿斯纪》,到卡尔·马克思的喜剧小说《斯科皮恩和菲力克斯》,再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离世前仍未放弃的《我们八月见》,从作家的创作瓶颈到编辑的吹毛求疵,从命运坎坷到英年早逝,每一部未竟之作背后都有发人深思的故事。

伯纳德·理查兹说:若以“文学创作和出版条件”作为定义文学的标准,会使作家们追求完整、完结的原动力变得艰难而复杂,甚至变得难以企及。莎士比亚曾打趣说,“完整”的概念存在于大自然之中——“当我忖思一切有生机之物都只能繁荣兴旺短暂时光”(十四行诗第十五首,此句采辜正坤先生译文)——这话值得商榷,我们并不确定大自然的本质属性是否就是莎士比亚所说的“短暂时光”。也许,我们能寄予文学的期望,就是能够在一系列的持续演变中短暂地触及完美。

《未竟的杰作——文学史上的60个遗憾》

[英]伯纳德 ·理查兹/著

沙丁/译

双又文化·中国画报出版社

卡夫卡的《城堡》 ////

castle///Franz Kafka

1924年,弗朗茨,卡夫卡因患肺结核英年早逝。当时的他已经凭借一系列短篇和中篇小说——包括《变形记》(1915)和《在流放地》(1919)在家乡布拉格拥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与大多数作家一样,卡夫卡不将作品修改到完全满意的程度,是绝不愿发表任何东西的,因此当死亡迫近的时候,他在给朋友马克斯·勃罗德的信里请求道:“所有我留下的遗稿都要焚毁……一页都别剩下。”

然而,勃罗德没有遵照他的遗愿。身为卡夫卡文学上的“遗嘱执行人”,他认为,相比对死者,自己对后世读者的责任更为重大。故而在卡夫卡葬礼结束后的第二个月,勃罗德就与出版商达成协议,续写并编辑了三部未完成的小说——《审判》、《城堡》和《美国》,分别于1925年、1926年和1927年将它们出版。

青年卡夫卡

这些遗留下来的作品之所以被后世视为人类文学史上的丰碑,其原因既在于它们精确捕捉了人们近乎偏执和疯狂的精神状态,以及在官僚体系中遭受的挫败感,也在于卡夫卡的文字本身所具备的神秘特质,那些光怪陆离的修辞是层层叠叠的迷雾,有千百种不同的解读方式。《韦氏词典》曾将“卡夫卡式”(Kafkaesque)风格定义为“梦魇般复杂诡谲,不受逻辑约束的文风”。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埃利亚斯·卡内蒂曾着迷于这种独特的迷幻气质,称赞卡夫卡为“西方唯一一位本质上属于中国的作家”;评论家乔治·斯坦纳也曾将小说《审判》评为“拥有丰富宗教想象和深度问答的、形而上学的伟大作品”;此外,还有不少人把卡夫卡视作存在主义哲学的鼻祖。

被勃罗德戴上的王冠

无论这些遗作究竟是什么样子,可以确定的是,它们并不能完整呈现卡夫卡的真实面貌:它们是经过马克斯·勃罗德过滤后的卡夫卡。本身也是作家的勃罗德曾因卡夫卡在世时的历史小说《第谷·布拉赫的教赎》一举成名,他同时也是一位成功的文学星探。后来的一系列成功案例也证明了他作为企业家的天分:小说家雅洛斯拉夫·哈谢克(他于1923年创作了《好兵帅克》,但并未彻底完成作品)和古典乐作曲家莱奥什·雅纳切克都是经由他之手,被推向世界舞台的。

哈谢克(左)和雅纳切克都是经由勃罗德,被推向世界舞台

从争辩里滋长出的友谊

卡夫卡(右)和勃罗德

1884年,马克斯·勃罗德出生于布拉格。在前往布拉格查理大学就读时,他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了。他从这几分薄名中获得了勇气,并于1902年公开发表了一场关于叔本华的演讲。演讲结束以后,当时比他高一级的法律系学生弗朗茨·卡夫卡走到礼堂的最前面,当众反驳勃罗德“把尼采描述成骗子”的言论。他们的交谈很延伸到其他的话题上,两人惊讶地发现,彼此之间居然有许多共同特质,尤其是在文学品位方面。两人很快成为了挚友。

两人之间的友情坚固融洽。勃罗德身材矮小,脊柱有明显的弯曲,模样很不起眼,性情却十分外向,迷恋他的金发女部不在少数。卡夫卡则与这位好朋友截然相反,他生得高大英俊,却格外害羞孤僻,经常为头皮屑和便秘烦心不已。

多年来,勃罗德始终不知道卡夫卡也是作家。后来,终于意识到这点的他,十分鼓励卡夫卡进行创作,并不遗余力地拉上报社的同事们一起给予他支持。那时候勃罗德已经毕业,在报社工作,主要负责戏剧和文学评论,而卡夫卡则是去了保险公司当职员,直到病逝都没再换过工作。

1968年,勃罗德于特拉维夫逝世,遗体被安葬在位于布拉格的新犹太人公墓,紧挨着卡夫卡的墓碑。

1907年,勃罗德在柏林的一份周报上罗列了他心目中能够得上德语文学“最高标准”的当代作家。名单上除了亨利希·曼和弗兰克·魏德金德等准小说家之外,还有弗朗茨·卡夫卡的名字,而那时的卡夫卡,还什么都没发表过。他的首部作品,也是在名单问世的次年才出版的。

1939年,和卡夫卡一样身为犹太人的勃罗德,在希特勒关闭捷克边境之前,搭乘最后一班火车逃离了布拉格,随身携带的手提箱里装满了卡夫卡的小说手稿。他一度在巴勒斯坦定居,1948年以色列建国后,他成了哈比马戏剧公司(以色列国家剧院的前身)的戏剧顾问,并创作了几部新小说。到八十四岁去世时,勃罗德创作过的著作多达八十三部。

勃罗德从纳粹手中抢救下来的绝大部分卡夫卡手稿,都被收入了英国牛津大学的博德莱安图书馆,但他本人依旧留有约三分之一的真迹,主要是卡夫卡的一些绘画、日记、信件和小说草稿。后来,弥留之际的勃罗德把这些亲自保管的作品转交给了为他工作多年的秘书埃丝特·霍夫。

卡夫卡手迹

四散飘零的遗产

1988年,埃丝特·霍夫以近二百万美元的天价拍卖了《审判》的手稿,稿件最终被收入马尔巴赫的德国文学档案馆。霍夫还出售了卡夫卡的一些信件:这些拍卖也在德国进行,成交对象是私人收藏家。有不少人反对这样的拍卖,《波特诺伊的怨诉》的作者、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就是其中之一。他开门见山地指出这场荒唐拍卖中最令人感到讽刺的真相:卡夫卡的手稿大都在德国拍卖,但卡夫卡根本不是德国人,而是奥地利人,不仅如此,他的三个妹妹都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丧生于纳粹集中营的。

2007年,埃丝特·霍夫去世,她将未被拍卖的进稿留给了自己的两个女儿,以色列国家图书馆对这份遗嘱提出异议,并在此后数年持续诉讼,官司纠葛一直持续到了今天。图书馆方面希望这些珍贵的遗稿能被收入馆藏的“伟大犹太作家的作品及纪念品系列”。然而,埃丝特·霍夫的孩子们却坚持要将遗稿拆散了卖给德国,只因为在那里,这些作品可以跟卡夫卡最大的小说并驾齐驱。

手稿究竟是该陈列在大屠杀幸存者的国家,还是留在犯下屠杀罪行的后代所在的国家。这个充满象征意义的问题令人们无比困扰。

卡夫卡的三个妹妹

许多人看来,马克斯·勃罗德不仅利用卡夫卡牟利(他的继承人也是),而且还在卡夫卡的文字中混入了许多或许根本不属于原作者的思想。

勃罗德的名望多年来一直稳步下降,这个现象在1937年,他出版了第一本卡夫卡自传之后,变得尤为明显。他在传记中声称,卡夫卡虽不是“完美的圣人”,但却“正走在成为圣人的路上”。这个论断及整部自传作品,都在当时受到了铺天盖地的批评和蔑视。评论家瓦尔特·本雅明更是开门见山地批评勃罗德,称其“从未深度了解卡夫卡的人生”。

在出版了卡夫卡的一系列日记(1948年至1949年)和信件(1954年、1958年)之后,勃罗德的口碑更是跌至谷底。其原因在于,他在后期编辑中删去了某些敏感信息,包括卡夫卡曾经进出妓院的证据。这样的行为让人们开始对他作为“文学火焰守护者”的可靠性产生了怀疑。《监狱里的图书馆》的作者阿维·施泰因贝格甚至公开质疑了勃罗德宣称的所谓的“卡夫卡遗嘱”的真实性。“问题在于,”他这样对《纽约时报》说,“我们只听到了勃罗德的一面之词。如果卡夫卡从未真正要求烧毁自己的遗稿呢?那些所谓的信件有谁真的见过吗?会不会这只是勃罗德自导自演的戏码呢?”

《卡夫卡全集》

面对这些质疑,我们又该如何解读勃罗德当时写在初版《城堡》里的编者手记呢?

卡夫卡从未完成过小说最后的章节,但有次我问起时,他曾向我过透露过故事的结局。土地测量员K的诉求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被满足了,作者将他预设为那种不会在斗争中放松警惕,而是会斗争到最后一刻,直到筋疲力尽,衰弱而亡的人物。在他弥留之际,村民们聚集到他的床前,城堡里传来指今,判定K依旧不能成为村里的合法居民,然而,考虑到特殊情况,他可以留在此地生活和工作。

倘若这个构想是真的,那倒真的挺有趣。然而,人们对勃罗德话语真实性的严重怀疑,已经让区分“卡夫卡的真实作品”和“勃罗德的凭空捏造”变得困难重重。勃罗德承认(或声称)小说《城堡》的结尾部分有他贡献的成分,但他是否在小说的其他地方也进行了修改或添补?其实,何必纠结勃罗德究竟如何动过手脚,反正我们已经知道这部作品的绝大部分是出自卡夫卡之手(至少我们觉得自己知道。有学者曾半调侃式地提到,说不定这整部小说都是勃罗德自己的作品,他将其假托在卡夫卡身上,无非是出于对销量的考量)。

悬而未决的问题

究竟要听信哪种观点,只能由读者自己决定。不过,仍有一个遗留下来的核心难题(或者说是困境):确认真实作者的身份是否重要。作品本身的质量代表了一切,无须再计较其他,比如究竟是谁创作了它。对于《哈姆雷特》这样卓越的剧本而言,无论是出自莎士比亚之手,还是弗朗西斯·培根,或者是克里斯托弗·马洛,其实都没有差别。

卡夫卡和他的作品已经成为全人类的精神财富,他的形象也常常是街头涂鸦艺术的灵感来源

在整个“卡夫卡还是勃罗德”的事件中存在的最根源性的问题,与其说是人们对确定作者真实身份的渴求,倒不如说是读者对“所有故事都能有始有终”的美好愿望。他们希望将七零八落的碎片信息汇集起来。然而现实是,许多在作品开头和中间部分大放异彩的作家,写到结局时总是捉襟见肘,落了下乘。E.M.福斯特曾断言:“绝大部分的小说都在结尾处显得尤为软弱。”这点在惊悚、谋杀类题材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因为它们在小说艺术上的成功,只有在悬念不被戳破的情况下才得以维持;此类作品的收尾方式往往是失败的,字里行间都充斥着矫饰和敷衍。

最和气的解决方案,或许是对《审判》《城堡》和《美国》的语言风格进行鉴定,并以此来判定哪些文字真正归属于卡夫卡。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推出修订版作品集,只收录那些毫无争议的、确信是出自卡夫卡之手的部分。假如作品当真存在瑕疵,我们也可以在作品集中对其进行删减,更不必担心那些马克斯·勃罗德妄自添加的内容。除非这项方案真的实施,否则我们永远也无法弄清这些未竟之作究竟出自谁手。当然,我们可以确定的是,作者至少是两人中的一个。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图片来源: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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